夜色渐渐笼罩了沙滩,一堆堆篝火已经升了起来。头领们带着自己的助手进入金色大帐入座,其余的手下便在沙滩上围着篝火团团坐下,一边烤肉一边痛饮美酒。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来厮杀的,毕师铎审视着沙滩上的每一个人,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事,虽然困难重重,但至少头领们并没有结成同盟来反对他。
有的头领过于强大了,即使在赵元昭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更像是火云宫的盟友而非部属,譬如秦天豪这个年近九十的老甲鱼。他对于自己的威势和地位深信不疑,也心满意足,他永远不可能取代赵元昭登上火云宫主的宝座,但是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在满剌加的绝对统治地位。他唯一的烦恼是即使是他,满剌加的海神,也不能长生不老,近百名子孙虽然是巨大的财富和力量,但是自己百年之后,却又必然是动乱之源。如果火云宫的宝座上坐着一个赵元昭这样的霸主,也许是一件好事,我的子孙不会为了抢夺虚幻的名位而自相残杀,我死了以后,秦氏家族不可避免的会分裂和衰退,但至少不会流那么多血。
海阔天和李阿九却和秦天豪不同,他们的位置更靠近富庶的宋,他们占据了利润丰厚的贸易通道,更年轻也更有雄心,他们精于计算,却从来不因为敌人比自己力量雄厚而退缩畏惧,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为了向霸主地位更逼近一步而赌上全副身家。
他们是上升的太阳,对他们来说,任何阻挡在他们上升通道上的敌人,都是必须也必然该被打倒的,所差者,无非是时机而已。
金开甲却跟他们都不一样,作为闽南巨族,他和同样来自中土的赵元昭交情极深,是最早与赵元昭结盟的南洋势力之一。他的据点是渤泥国,手下几乎都是从闽南跟他一起出来的汉人,规模虽然不是最大,但是几乎却全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有着宗族和亲情的纽带,战斗中组织极好,绝非南洋诸岛上那些乌合之众可比。金开甲虽然已经离开闽南许久,却依旧和本土的亲族、宋军水师甚至是东洋的海盗们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在广阔的海洋上织起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而他正是盘踞在这张巨网中的毒蜘蛛,任何企图挑战他的人,在还没接近他的时候,就已经被缠得奄奄一息,只能束手待毙了。
除了火云宫赵氏本部和这四大家族,这次来的还有二十多家头领。与前面这五家比,他们的势力强弱不齐,但没有一个能够单独向毕师铎发起挑战。大树会夺走阳光和水分,一个强大的海盗家族附近,别的势力也难以茁壮成长成参天大树。
赵元昭是个人杰,能够雄踞在这数十支桀骜不驯的海盗顶端,让他们俯首听命,绝不是仅凭武力能做到的。在这个时代,海盗和商人是难以区分的,如果能够仅凭贸易就赚得盆满钵满,每个海盗都愿意改行做商人,但并不是每一个海盗头目都有这样的见识与智谋。
二十年前,海上孤鹰赵独行在大宋的刑场上死去,一代霸主赵元昭却在南洋崛起了。他不但精通海上行舟,还深谙通商贸易,不但在海上霸权争夺战中勇不可当,还是运筹帷幄的权谋大师。短短五年时间,他就在三佛齐站稳了脚跟,扫清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海盗,把巨港变成了自己独占的据点。
然而赵元昭最后并没有继续扩大自己的地盘,而是从金开甲开始,一家一家的说服他们加入自己的麾下,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共同商议海上贸易的规则。所有出入满剌加的船只,都会向秦天豪缴纳税金,第一年秦天豪收取的财物,就已经超过劫掠所得,而这还没有付出半条人命,秦天豪还没有彻底点完金银,就已经决定要心悦诚服的跟随赵元昭。从此以后,身躯日益发胖的秦天豪,唯一的工作,就是天天坐在自己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指派子孙们去按照赵元昭的指示消灭所有不肯追随火云宫的不识相的海盗们。
金丝大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却空空如也。毕师铎坐在左下首,没有必要在此时激怒每一个头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对秦氏家族,最重要的是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税金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在商言商。李阿九和海阔天这两条疯狗,说服他们靠金子是不够的,还要血,他们自己的血。
金开甲才是最让他头痛的,虽然他确信,没有人能找到他谋害赵元昭的证据,但是金开甲绝不会相信他。为了替赵元昭复仇,金开甲会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而他的性命,却足足有八百条。毕师铎又看了一眼海港,金开甲的旗舰赤霞号附近,密密麻麻的围着十多艘大小不一的战舰,渤泥的海盗们显然已经倾巢而至了。
四个赤裸上身的精悍小伙子,抬着精工细雕的扶辇,稳步走进大帐,秦天豪斜躺在天鹅绒的毯子上,不住的喘气。他是南洋海盗中最老的一个,次年便要年满九十了,头发如雪,浓密的胡须仿佛一条厚实的毯子,直挂到他水缸般的肚皮上。除了替他抬辇的四个孙子,他身边还随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女,头戴束发金环,宽肩细腰,一双长腿如丝缎般闪闪发光,赤足上也套着一对金环。她手中拿着一杆青竹,苍翠欲滴,长约四尺,两指粗细,似乎是件兵刃。众人都不曾见过这少女,看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不知是秦天豪的孙女还是外孙女。
毕师铎和众家头领见秦天豪到了,都站起来行礼,众人虽是终日刀尖舔血的豪客,但秦天豪的年纪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大得多,赵元昭既死,眼下群盗中威望最高的也是他。
秦天豪一边喘气,一边答礼,四个孙子将扶辇放在虎皮交易右首第一个位置,那少女走到他身边,扶他坐起。
毕师铎见众人都已到齐,遂站起来,环视一周,拱手到:“众家头领,这次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其中缘由,在下已经在书信中一一讲述,若是大家没有异议,从此便由在下统领赵老大之位。各位原先议定的势力划分,税金收取,一例照旧!”
他话音未落,一人站起,冷冷的道:“你说元昭是暴病身亡,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就算他死了,他自有女儿继位,几时轮得到你?”
毕师铎心道:“果然是他第一个发难。”只见这人身材中等,肌肤宛如铁铸,怒目圆睁,正是赵元昭的生死之交,渤泥海盗头领金开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