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站的那一刻,罗斌竟然心跳加速到喘不过气来。
他一边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对自己的没出息无可奈何:明天才是正日子呢,今天这么激动早了点吧!您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大区经理,什么场面没见过,至于这样吗?
让罗斌千里迢迢昨晚飞机换乘火车赶回这个小镇的,是一场初中同学毕业十年聚会,确切地说,是他听说一定回来参加同学会的一个人——韩梦婷。
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那是罗斌当年心目中的女神。如果说每个人少年时代都曾懵懵懂懂地有过那么一个人,对于罗斌而言,这个人只能是韩梦婷。
直到今天,罗斌的脑海中依然清晰地印着她的样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浅浅的酒窝,虽然那时每天都穿着肥大的校服,毫无身材、美感可言,可梦婷那轻盈活泼跳来跳去的身影仍然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
懵懂的年纪里,罗斌的目光偷偷地、默默地追随着韩梦婷,怕她发现,更怕别人发现,毕竟那是一个“早恋”猛于虎的年代。梦婷是语文课代表,写得一手好文章,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要求上台朗读。每次上台朗读时,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偶尔离开本子,目光头像泉水一样投向台下的同学们,有的时候罗斌觉得她似乎看到自己了,嘴角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就是这一瞥,能让罗斌偷偷高兴和激动许久。
罗斌小心翼翼地将这份不知道算不算爱情的感情珍藏在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更不曾对韩梦婷有所表示。在那个谈“爱”色变的中学时代,罗斌清楚地知道,这份情放在心底,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如果放在嘴上,则是要多要命有多要命。所以,整个初中时代,罗斌和韩梦婷的关系只停留在“同班同学”,甚至谈不上是“朋友”。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升学考试结束后的放松很快被别离的酸楚淹没。成绩优异的韩梦婷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而成绩处于中上等的罗斌正常发挥,考上了本县的高中。想到未来的日子里再也见不到韩梦婷,罗斌整个暑假都怅然若失,甚至对父母精心准备的学子宴也没什么兴趣。
高中繁重的课业负担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相思之苦。罗斌更是清醒地认识到,此时此刻,梦婷已经比自己优秀太多,自己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奢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与梦婷并肩而立。所以整个三年,罗斌学习都很自觉,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十名,用老师的话来说,只要发挥正常,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他就这样拼着,赶着,只在偶尔闲暇放松的时候想想韩梦婷的样子,心里便觉得暖暖的。
罗斌早早来到聚会的酒店,期待在人还没来齐的时候碰到韩梦婷,就能跟她多聊几句。十年未见,大家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来者不自报家门,罗斌根本想不到对方就是当年的他(她)。罗斌一边跟大家寒暄着、嬉闹着、调侃着,一边不时地向门口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十年未见,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她的样子早已成为她思维的一部分,从来都不用想起,更不用回忆,因为她一直就在那里。
直到班长宣布约定出席的人已到齐、准备入席,罗斌也没有找到韩梦婷,不禁有些失望。他很想问问其他同学,韩梦婷怎么没来,不来了吗,却怕意图太明显,被调皮的男同学取笑,再说,万一韩梦婷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再被众人调笑一番,岂不更加尴尬?
大家落座后,有人提议班长点名,重温学生时代。当年被男同学戏称为小辣椒的班长已经变成淑女,笑意盈盈地站起来,拿出一张纸,煞有介事地点起名来。
“李东!”
“到!”
“吴丽!”
“到!”
“李菲菲!”
“到!”
“潘海旭”
“到!”
点名声、答到声此起彼伏,有节奏地响。答完到的罗斌握着手里的茶杯,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韩梦婷!”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罗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僵硬了。
“到!”
循声望去,罗斌看到了自己两点钟方向的韩梦婷。
视线聚焦在她身上的那一刻,罗斌差点没拿住手中的茶杯。
一切都变了。
眼前的韩梦婷,身材发福,目测体重有一三四十斤,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脸上虽然化着妆,眼角的皱纹依然清晰可见,身上的衣服也是几年前乡镇常见的旧款。若是在大街上遇见,罗斌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与村妇无异的人就是韩梦婷。
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班长喊了“韩梦婷”,那个人答了“到”。
罗斌感到心中的某一部分轰然倒塌了。
他再也没有上前跟韩梦婷聊聊的想法,不是嫌弃,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要从哪里说起。
韩梦婷也对罗斌好像也没什么印象。轮到罗斌挨个敬酒的时候,站在韩梦婷的面前,罗斌感到自己端酒杯的手都在斗,但韩梦婷好像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这让罗斌感到既庆幸,又惆怅。
那天晚上的时间对罗斌来说仿佛凝固了一般,过得特别慢。他只盼着聚会能早点结束,好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场所。
按照惯例,同学会大聚后必然是三五成群的小聚。
罗斌与初中时代的三个好兄弟又凑了一桌,回忆往昔。
各种开玩笑、灌酒、捉弄、打趣之后,罗斌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引到了韩梦婷身上。
“还记得当年咱班的三大才女不,李佳、韩梦婷、郭瑶。”罗斌故意将韩梦婷放在中间,怕引起兄弟们的怀疑和兴趣,大有做贼心虚的意味。
“谁不记得啊,那仨才女,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是我们三年六班的三支花,全校闻名!”
“就是啊,那时候经常有别的班的男生故意假装从我们班门口经过,就是为了一睹他们的芳容。”
“哎,说来可惜了,现在李佳出国留学读了博士还混到了绿卡,郭瑶也北大毕业留京工作了,当年最出众的韩梦婷却成了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唏嘘啊!”
终于说到了正题,罗斌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也顾不得含蓄了,赶紧追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
“我也是听她要好的女同学说的,高考前一周,韩梦婷收到一封情书,放在书包里,被她爸发现了。她爸很生气,质问她情书是谁写的,韩梦婷说不知道,她爸认为她在早恋还撒谎,一气之下打了她,她就离家出走了。”
罗斌感觉心都到了嗓子眼,但仍然尽力平静着语气:“后来呢?”
“要说这韩梦婷也是邪了,平时是有名的乖乖女,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她爸较上劲了,愣是没回家,家人找疯了也没找到她,她也没参加高考。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大摇大摆地回来,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没参加高考?”罗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回来后他爸对她疑似早恋的事气也消了,最愁的就是她上大学的事。家里人让她再复读一年,以她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绝对没有问题。可这丫头跟她爸的仇就算结下了,任她妈怎么劝,眼泪都哭干了也不去上学,就说要去打工,家人不同意她就再次离家出走、要不就自杀。”
听到这里,罗斌真的绝望了:“然后呢?”
“然后她就去打工了,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是她打工饭店的大厨,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她父母居然同意她嫁给这样的人?”
“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她偷了户口本去跟那个男人领证,然后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回来跟他爸示威。”
了解一切后,罗斌瘫坐在椅子里,没有一丝力气。带着一点点侥幸,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问了一个问题:“她真的早恋?”
“按那位知情女同学的话说,韩梦婷比窦娥还冤,不知哪个小子寄来一封信,写了一些很含蓄的话,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很钦慕你,希望我们成为朋友,在美好的大学校园相逢’。韩梦婷也是一头雾水,还说是不是写错地址了,应该是写给另外一个韩梦婷的吧。”
“没有署名?”罗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是个笔名,好像叫什‘小李飞刀’,没有地址,也看不出是谁写的,所以韩梦婷他爸才生气嘛!也不知是哪个莽撞的家伙,可把韩梦婷害惨了。”
若不是有人在场,罗斌真想即刻就冲出去,撞死在电线杆上。他就是那个可恶的、该死的“小李飞刀”,高考前夕,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写了一封“情书”给韩梦婷,想表白自己的心意,同时鼓励她高考取得好成绩,与他在大学校园相见。没有用真名是希望高考发榜后能给她一个惊喜。
他没有想到,自己给了韩梦婷一个噩梦,一个终生无法醒来的噩梦。
罗斌逃亡似的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若干天后,韩梦婷收到一张二十万的汇款单,寄款人一栏写着“一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