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俏骂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鲁迅先生该写过一首诗,主角是尾生——算是个有一些史料的人物。《论语》中,孔子讲“孰谓微生高直”中的微生高与之是同一个人。孔子认定微生高算不上“直”,因为有人找微生高借醋时,微生高自己家中没有也不明言,而是跑到邻居家,将借来之醋借给借醋之人。孔子一针见血地从微生高的迂回中洞见了他的不够“直”。
孔子笔下的“尾生”更让人匪夷所思。他与一位姑娘有个约会,相约月上柳梢头时,到木桥之下相会。不知道人家姑娘答应了没有,反正尾生是认了真。悲催的是当天晚上没有月亮,竟然发了大水。这位尾生坚决站在桥下等姑娘,水越来越大,最后这家伙抱着桥柱淹死了。
好在被尾生约的那位姑娘没有留下名姓,要不然恐怕会因为这厮的间接寻短见而留下千古骂名。一场说不清楚的约会,搞得那么认真,还误了卿卿性命,实在是不值当。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讲述的也是一场男女约会,相对于尾生的那场而言,便鲜活、生动的多。
同样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一个山野僻静所在,一对恋人约在某时相会。姑娘早早就到了,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心上人来。最后,相约的那个人总算是来了。对于姗姗来迟者,姑娘心里既有欢喜,又有埋怨,嘴里当然是不饶人的: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我要等的可是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啊,怎么会遇见你这个小狂徒;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红蓼。我要等的是子充那样的伟男子,怎么偏遇见你这个小狡童。
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在欢会中的愉悦,等待心上人到来时的焦灼,一半是想揽明月入怀,一半是想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半是对于迟迟不来的埋怨和忐忑,一半是近乎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嗔责。这复杂的情愫,全在女子的俏骂中定格,小儿女的情态在诗中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就是这样一首明白易懂的情歌,却非要被历代读诗人机械地曲解。《毛诗序》认为这首诗的主旨在“刺忽也。所美非美然。”郑玄笺沿着这个思路认为“言忽所美之人实非美人”。诗之美,恰在似是而非的朦胧。沿着千百条似是而非推展下去,总有些猜笨谜者自以为是的印证。郑玄笺认为“扶胥之木生于山,喻忽置不正之人于上位也。荷花生于鄢下,喻忽置有美德者于下位。此言其用臣颠倒,失其所也。”如此一来,便和太子忽娶陈女而拒齐女对应起来了,于是不少人认定是讥刺郑昭公忽的。有此观点者,实际上是拿“诗”来言为政、言教化。在这些大儒心中,总觉得如果没有对为政、教化的功用,便全然不必有诗。
陈子展在《诗经直解》“疑是巧妻恨拙夫之歌谣”。高亨《诗经今注》以为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姑娘到野外去,没见到自己的恋人,却遇着一个恶少来调戏她。”这些呢,只能算是个人观点,与孔子讲的“思无邪”有些出入。
宋儒朱熹则认为《山有扶苏》是“淫女戏其所私者。”如果抛开“淫女”的道德判断,也算是接近诗旨有些见地的。所谓“戏”,也就是俏骂之意。至于“淫女”不过是道学先生的时代局限罢了,或者,因为孔子在《论语》中有“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的断语,这位朱老先生便认定了《郑风》中所有恋爱诗都是“淫奔之诗”。
今人袁梅《诗经译注》认为,“这是一位女子与爱人欢会时,向对方唱出的戏谑嘲笑的短歌”的说法,算是基本回到了诗歌本身。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说到底,就是约会迟到者听到的“俏骂”,这俏骂里,满是浓情蜜意,满是才华横溢。与今天恋人间“你是属蜗牛的还是属乌龟”一般真切,又远比今天恋人间的这句俏骂要含蓄高明的多。
山野之巅多扶苏,低洼草塘荷满目。小女翘首盼子都,奈何撞见小狂徒!
山野之巅多乔松,低洼草塘皆水荭。老娘翘首盼子充,偏偏遇见小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