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箱子放的主要是樊天华读书摘要,三十多年前的文艺青年形象浮现出来,《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手抄版的《春江花月夜》、《长恨歌》……字迹工整优美。
里面还有好几本日记,有些纸张已经变黄,字迹凌乱,笔迹随意,多数是倾诉心情,近期所遇到的一些琐碎小事。
翻来翻去,我终于看到了这么一篇:
今天我下班, 到路边的牛肉面馆吃晚饭。一个小姑娘在牛肉面馆前走来走去,时不时往里面张望,我看得出来,她饿了。出于同情,我让老板娘招呼她进去坐,给她煮了一碗牛肉面。
小姑娘狼吞虎咽吃完,她站起身来,对我说了句:“谢谢,叔叔。”她的眼神好纯净,像极了雨后晴空。我对她说你赶紧回家去吧!爸爸妈妈该等急了。小姑娘眼神变得暗淡:“我不想回家,爸爸他打我。”
“爸爸教育你,是为你好。”
小姑娘快哭出来:“他不是,他恨我,他嫌弃我。”
看着她可怜巴巴,我有点犯难。带她回家?可是就我一个人,房子小住不了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不方便。
于是我只能建议:“要不你报警,让警察叔叔送你回去。”
她低头走出面馆 :“不用了,我知道回家的路。”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老板娘收拾碗筷,她说:“这孩子不像是要回家,她像离家出走。”
我问她为什么知道?她说不知道,凭感觉。他还自夸说,自己的第六感很准。我有点揪心,付了钱,加快脚步向女孩消失的方向走去。
终于,在夜色朦胧中,我看到了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小姑娘走走停停,心事重重。
我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除了上班和同事打交道,平时只和哥来往。面对这个陌生女孩,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和她交流。我悄悄跟在后边,只要她平安到家,我就悄悄离开。
不远处头顶传了一声异响,是什么东西断裂的时候才能发出的那种咔嚓声。我抬头,头顶上一个广告牌的一侧正在慢慢往下滑,另外一侧独木难支,正在土崩瓦解。整个广告牌将急速往下坠落。
不好,那个女孩正站在广告牌下方发呆。“快走开。”我快速跑过去,头顶的咔嚓声变成了轰然声,我用力推开女孩,头上一阵剧痛,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我醒过来时,周围全是白的,映入眼帘的是蜷缩在病床边上那个小小身影,女孩子还是穿着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她靠在凳子上睡着了。
火辣辣的疼痛感从头部向全身传递,我摸摸头,头上包着纱布。女孩醒了,我们四目相对,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叔叔,对不起。”
我摸摸头,感觉更痛了:“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
“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说我害死了弟弟,阿姨不理我,妈妈也不要我。我……”
我打断她:“不要多想,我现在好好的。”
“叔叔,昨晚你推开我之后,被广告牌砸倒,睡在地上抽风 ,抽了好长时间。”
不好,癫痫发作。我有些尴尬:“对不起,吓着你了。”
她突然大声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医生说这是脑受伤,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这样。 ”
“那是因为……”看着她崇拜和感激的眼神,我欲言又止。这个女孩子,承受了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承受的误解和漠视。而且针对我过去的那段经历,那段改变我终身的经历,太过于惨淡,我实在不想重提。
我调转话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
“我叫小米,今年十四。”
“你回家去吧!我能对付。”
“不行,我要照顾你。”
后续的几篇日记详细记叙小米在医院“照顾”樊天华的情形。小米不会照顾人,樊天华却非常享受。
小米抬水让樊天华洗脸,差点把他的手给烫熟。樊天华想吃戚风蛋糕,小米二话没说,撒腿跑出去买,在街上转来转去,居然迷路了。她边哭边问,等她把蛋糕送到医院,樊天华已经饿得睡了三次觉。小米还把外用的开塞露弄给樊天华喝了,这事让科室里的护士笑了几天。
樊天华在日记中这样写:我孤独了半辈子,被现实打击得伤痕累累。小米像是上天派下来拯救我的,她陪伴我,给我快乐,她真心实意关心我。我珍惜和小米在一起的时光,同时隐藏着欺骗她的那份负罪感。
今天,护士都感叹:“你女儿真懂事。”我恍然梦醒,小米是应该回到她自己的家中。
我要求出院,小米依依不舍坚持让我留下地址,我给她一个假地址,拉黑了她的联系电话。
后续日记里,樊天华心情低落,在日记中回忆和小米在医院里的点点滴滴。他自问: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为什么我不能拥有?
三个月后,樊天华下班后,去牛肉面馆吃完饭,他还要了一小杯酒,酒下肚,正在享受短暂惬意。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气呼呼走到他前面,是小米。
樊天华知道他是躲不开了。他把小米带到他家。 小米把书包甩在沙发上,叉腰,嘟着嘴问:“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拉黑我电话?”
樊天华故作轻松:“小丫头挺聪明,叔叔跟你捉迷藏,你还是找到了。”
小米继续凶巴巴说:“你和其他人一样,欺负我。”
樊天华有些慌乱:“小米,你为什么非要找到我?你的路还很长,你可以享受青春,可以有很多选择。而我注定没有未来,吃喝等死。”
“不,你救过我,还差点没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小米越说越激动:“我在我妈妈眼中是累赘,在爸爸和后妈眼中是杀人凶手。只有你愿意相信我。”
樊天华听得心中一暖,自从他那次下夜班,在黑夜中被莫名其妙暴打一顿,差点丧命以后。他再也没有被感动过。
小米和樊天华约定,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们的关系。小米隔三差五来找他,他们逛公园、吃麻辣烫、喝奶茶。小米娇憨可爱,樊天华死水一般的生活有了活力。
一天,樊天华给小米买了和真人大小的一个玩具熊,小米开心地抱着,取名熊二。樊天华问:“为什么不取名熊大?”小米笑眯眯说:“因为你是熊大。熊二不是老问,熊大,咋办呢?熊大最强,能让熊二依靠。”
她要走的时候,郑重其事把玩具放在了樊天华的床上:“我走了,让熊二陪你。”他心头一热。小米随即的一句话让他整个人瞬间掉入冰窟:“等我长大了,我就是熊二。”
第二天,樊天华收到小米的信息:叔,我转学了,去外地读寄宿学校,我不能来找你了。你一定等我。
樊天华终于能静下心来盘算他和小米的这段交情,他承认刚开始的时候出于虚荣,他没有向小米透露他得癫痫病的真实病因:并不是救小米受伤导致,而是之前受伤的后遗症。而小米则出于愧疚和报恩,愿意来找他、陪伴他。
两个人之间的确产生了情感共振,而这种共振,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父女之情还是男女之爱。
唯一能确定的是,樊天华很纠结,他既想和小米持续这段感情,又带着负罪感和恐怖感。他自知横在他们之间不仅是年龄,还有他的身体。那次受伤以后,他不再是真正的男人,而且癫痫随时发作,随时要他的命。
无数次他彻夜辗转难眠,他实在没勇气开口这个心结越长越深一旦撕开它,必然撕心裂肺、流血流脓,甚至休克。
总有一天,小米会长大,总有一天,他必须要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樊天华在巨大精神压力下变得恍惚。直到有一天他漫无目的走在公路上,在炫目的阳光中,面对疾驰奔来的车辆突然倒下。
关上日记本,我全身僵硬,发呆许久。我半晌回过神来,一股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我。张翰的手轻轻环住我的腰。他满脸关切:“佳佳,你很容易动感情。”我擦擦眼角的泪:“每读完一本小说,我都会为里面主人翁的性命难过许久。”
“小说里的是假的,现在你居然遇到了真的。”张翰就是懂我。
小米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日记一边流泪。她喃喃自语:“他也骗过我,他也骗过我。”
我递给她一包面巾纸:“小米,他是好人。只要是人有着各样毛病、各种恐惧。”
小米点点头:“他是一个运气不算好的好人。但愿他下辈子运气好一些。”
“我要是坚持不去牛肉面馆蹲点找到他,他应该现在还活着。”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谁都能未卜先知?否则世上哪有那么多来不及?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樊天华年轻时的照片,气质儒雅,带着一副金边眼镜,自然卷曲的发卷很是洋气、脱俗。
我们俩一起默默注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这个青年才俊,一场飞来横祸被彻底沦陷在命运漩涡中。
她突然问:“你费尽心思找到叔的遗物,给我看这些,是想让我离开你父亲?”
“不排除有这个心思,主要是好奇。”
小米吸吸鼻子,她站起身:“今天我累了,改天我们约约再谈。”
我知道,小米需要用时间来消化,让这些往事真正成为过往。
三天后,小米还是坐在沙发上,她面容疲倦,眼睛下面一大圈黑眼圈。
她问:“我想留下一本吗?”
“应该可以,我去还的时候解释一下。”
小米翻找出一本读书摘要。我忍不住问:“你不留日记本?”
她摇摇头:“日记本每次读着心情太难过,我拿一本摘要,至少里面记录过他读过的书、他的心情、他的感悟,他美好的一面。”
“他的字很好看,尤其是抄《长恨歌》,其实他很渴望爱情,你说是吧?”
这点我承认。《长恨歌》中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些表达浓烈爱情的词句笔锋尤其端正,看的出来他抄得非常用心。
她顿了顿:“况且,我和叔接触的一点一滴,我一直记得。”
“和他相遇时我才十四岁,说不清楚他拯救了我,还是引我走上另一条路。但至少我还活着,而他没了。”
我不失时机问:“你做我父亲的情人,和他有关?”
小米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大学。她去找樊天华,得到的却是噩耗。樊天华早在一年前出车祸去世了。小米彻底懵了,她无数次问:为什么老天爷带走她的叔?为什么她想要的都得不到?
她周围不乏有男同学追求,她一一拒绝。在她眼中,男同学年龄和她差不多大,不能给她父亲般的关怀和包容。直到两年后,她在食堂里看见了我父亲。父亲和樊天华相似的年龄、外貌让她怦然心动。
当时,我父亲急匆匆吃完饭走了,手机拉在食堂里。小米坐在食堂里,拿着那部手机等父亲回来找,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
当父亲匆匆赶到,小米已经为此错过了选修课考试。父亲过意不去,掏出一千元作为补偿。小米没要钱,让父亲请她吃饭。父亲很快沦陷在小米的纯真、热情中。
我、小米和老刘住在那家咖啡,老刘率先开口:“小米,爸爸错了。”
小米沉默。
老刘继续说:“我当爸爸没当好,当初我理解的父爱就是拼命挣钱,让你有吃有穿。我控制欲太强,以自我为中心,总是要求你遵从我的想法,听我的话。”
“小米 ,当初沈音流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当时情绪太激动,没有控制好,伤害了你。事后我才知道,沈音的妈妈冲你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小米依然表情冷淡:“爸爸,现在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老刘点点头:“是没意思。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做好。从现在起,爸爸要从行动上弥补你。”
“当年,樊天华受到伤害,爸爸想办法把他们找出来。”
我忍不住插话:“那事快三十年,已经过了追诉期。”
老刘目光坚决:“过了也要查,算是给他在天之灵一个安慰。”
老刘做事决断,他委托在公安系统的朋友调资料,他还亲自提出陪我找樊天胜。
我们再一次敲响了樊天胜的房门。我们不仅归还了那箱本子,还带去几大包的礼物。樊天胜受宠若惊:“不就让你们看了看我弟弟的东西,还带那么多东西来,太破费了。”
老刘掏出一张名片:“樊大哥,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坐下来谈谈。”
樊天胜忙里忙外洗杯子,倒了两杯茶,还张罗准备去洗水果,老刘拉住他:“哦,别忙了,我们坐下来聊几分钟,我一会儿还有事。”
樊天胜笑容木讷,表情局促,坐下来。
我问:“樊大伯,我们聊聊您弟弟。”
这位老人叹叹气:“我这个弟弟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我父亲到处干活,帮人卸货、扛水泥,好不容易把他供出来,分到工厂做了工程师,大家都以为好日子来了。”
“谁知道他下夜班,刚走出厂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顿。下手很重,他被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人变残废了。工程师做不了,只能做一个普通工人。后来单位效益不景气,他差点下岗,领导考虑到他身体不好,勉强把他留下来,领一点点工资维持温饱。”
“你弟弟被人打,谁干的?”
樊天胜摇摇头:“他是凌晨五点下的夜班,那时天很黑。没人看见是谁干的。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血肉模糊躺在地上。”
“他平时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我弟弟人老实,一般没有人跟他过不去。哦,听人说,当时厂长有个小女儿,经常找我弟弟。想和我弟弟处对象,可是我弟弟不喜欢那个女孩子。”
“出事后,您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他没说,那女的也从来没到医院看过他。”
我感觉难度颇大:“这事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老刘突然问:“厂长的小女儿叫什么?住哪?”
“叫何荔,听说在做生意。”
我心往下一沉:“人可何?荔枝的荔?”
老人点点头。
老刘气定神闲站起来:“樊大哥,我马上要赶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以后有机会我请您吃饭。”
我和老刘走出小区,老刘说:“这个何荔是小米的生母没错,我以前这个老丈人当过厂长。”
“而且你想想,樊天华刚出厂门就被打,是凌晨五点,肯定是有人知道他那个时候下班,专门针对他干的。”
“怎么办?还查吗?”
老刘看着前方:“查,我既然答应了小米,一定做到。哪怕是她生母,我也要替樊天华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