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声音渐至明显。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节奏感十足,我们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到那是水流的声响。博学一如伍道祖,也从未接触过地下河流的相关知识。后来看见丛林间有一条小溪流经一堵巨石突然消失了,查看后才知道汇入了地下,而形成暗河。显然,那是无数道山间溪流汇聚而成的水系,在地底奔突,不知道流经何处,又将流向何方。

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地区所有的水系最终归于长江,滚滚东逝奔向大海。

沙狄说他想到以前坐轮渡在江上航行时,确实总会看见长江两岸的一些高山上有瀑布倾泻而下,似乎多半就是出自于山腰上的某处洞穴,偶然也会寻思是怎么回事,想想也就罢了,当作风景看过。因为视线所限,是见不到流泻口的情形的。感觉应该有黑幽幽的洞口,水流出后猛然遭遇断崖,直落而下。

在伍道祖的分析中,正常情况下,多数瀑布口是有一定缓冲空间的,不至于没犹豫地陡直而出。除非水流量极大,有奔腾拉垮之势。

在重庆地区,我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瀑布。

看来我们再次落入了常识的壁垒。谁敢肯定这条暗河就一定流入长江呢?

“难道它直接通着大海不成?”沙狄不可思议地说,眼神中充满迷惑,“这里是重庆啊!”

“所以说,你的思维方式还没有转变过来。假如这里并不是重庆呢?你怎么证明这里还是我们才来时的那个战火中的重庆?我要说,这里就是单独存在的一个超常空间,而不是印象中的某个地方。”

“你说得越来越让人不懂!”沙狄若有所思地说,“我好想相信你说的这些话但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思想上的裂痕一旦出现,弥补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沙狄一直算是我的拥护者,如果他开始怀疑起我的推断,那肯定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我要正视这种情况,维护自己延续思考的合理性。我拉着他说:

“从我们进入这里到现在,一系列的异象不足以说明,所谓正常已经不存在了吗?时间的概念不仅仅是模糊的,根本就消失掉了,逼迫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这个空间的新秩序。无秩序我们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特殊的秩序吧?你觉得在这种无序的情况下,我们还应该保留先前的认识,一板一眼地看待问题吗?如果接下来还有什么更加出人意料的事物出现,我们是不是能够闭上眼睛拒绝承受?只有提前做好心理预期,真正面对时才不至于惊慌失色。不要害怕,让自己勇敢起来,希望的曙光才会越来越近。”

“我不是害怕,”沙狄说;他叹息了一声,“你也不明白。”

“说出你的想法啊,你不说,我能瞎猜吗?”

“怎么说?我不懂怎么说。就是觉得继续下去没有意义了,看不见光明,也看不到你所谓的希望。”

伍道祖问他:

“你在说什么自己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人在关心你,还有家人在等着你平安回去?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什么你清楚吗?力夫也爱瞎想,但是他的方向是对的。而你,走偏了,好端端的就掉进了虚妄的迷潭。你不努力爬上来,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你明白吗?”

沙狄看着伍道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说:

“这是你们的新世界,我不喜欢。我适应不了,我不想接受。感觉好怀念以前那个时候的我们啊!我愿意站在大家的身边,跟着大家一起喜怒哀乐。力夫说什么我几乎都会听他的,那时就是愿意。”

“现在不想听我的?”我问他。

他有点迟疑,最后还是说:

“不想。”

我感觉到了一些失落。但是,我的失落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沙狄的不太乐观的心态。真搞不懂他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居然需要别人来安慰,而且好像没有效果。

莫非抽他一顿就会好一点儿吧?我想。

“你看见了什么或者听见了什么吗?”我是这样认为的,“说出来呀!是不是有个声音在你耳朵边聒噪?我也听见过好几次,我不觉得有什么怪异的啊,不喜欢就硬怼他!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沙狄拿起一块石头,向洞口扔了下去,果然有回响声传上来。他抬头望着我,说:

“下面就是河流,至少十五米深。”

“你管它有几深呢!我们又不是来探险的,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原来是很柔软的感觉,“喜欢玩扔石头是吧,我们一起来扔,把这些乱石头都扔下去,最好把这个黑洞填满,再让它长出大树来!”

“力夫,你又说笑了,”沙狄无精打采地说。

他的头发上有一丝丝蓝色的荧光,跟那只蝴蝶一样。我帮他摩去,在一块碎石上擦了擦手指头。我对他说:

“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你的情形,那时你才这么高,比现在还要瘦小,看上去古灵精怪的,就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乖孩子。你父亲对我说,照顾一下小狄,把他当弟弟看。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心里却真的把你当弟弟对待了。那天你母亲提着几盒桂花糕到我家,你穿得挺正规的,小小的西装,还有崭新的皮鞋。你母亲对你说,跟着力夫哥哥去玩,要听哥哥的话啊!我带着你到院子里玩,把一只猫扔进了鱼缸里,等它呛得半死才捞起来。老张笑咪咪地站在廊下看着我们,也不告诉父母去。他最会维护我的,从来不认为我会做错事。你瞪大眼睛,像是新发现了不一样的乐趣。在别人家,是不是不会有这样的自由呢?后来我到你们家里玩,我不理你的劝阻,偷偷把你母亲房间里那只蓝色金钢鹦鹉的长尾巴给拔了个精光。你还记得吗?好搞笑啊!那只鹦鹉急得乱骂,好像还喊救命了。听我母亲讲,你回头说鹦鹉尾巴是你拔的,因为很烦它的整天啰嗦,没把它烤来吃掉算客气的。结果可想而知,你结结实实挨了打。我没有对母亲说出实情,倒不是怕受责备,全是因为不想让你白白挨揍。自此对你刮目相看,觉得能和你走得很近。就是现在想起来,也感觉那个小小的你真有勇气,够胆量的,甘愿替人背锅受罪,居然可以做到咬紧牙关不出卖朋友。”

伍道祖截断我的话,说:

“确实很可爱的,从小就敢于担当。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是非常佩服沙狄的,他看重朋友情谊,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值得最诚心的夸奖。如果我能遇到这样一个朋友,应该说是人生一大幸事吧。”

“你是不同的人,遇见的也会是不同的人,不需要感觉什么遗憾,”戴兰皱着眉头说。

“他只是在安慰沙狄,”俞小蛮说,“他不会追求这个。”

“我想回家,”沙狄说着,眼里面充满泪水。

看着他充满绝望的眼神,我猛然间难过得快要忍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恢复成起初的模样。

那个烂漫无忌的沙狄去了哪里?这是我最熟悉的那个伙计吗?到底是什么东西击溃了他,让他输得这样彻底?

黑洞沉默在眼前,我似乎已经看见了沙狄哀伤的根源。

我挨着他坐下,语气坚定地对他说:

“一定要信任我,我会带你回家!你必须跟着我回家,除也我,不许你有第二个选择。明白了吗,只能是我!”

他没有回答,一只手在捏一块石头,死劲捏着。

大家都注视着他。蒋和珍无声哭泣着,或许她才是最理解沙狄的那个人。她没有说过话,却感受着悲伤的氛围。戴兰搂住她,她更是抽泣得肩膀颤抖不停。

我示意戴兰带着女孩子们退到一棵树下,不要再过来。老张明白我的意思,和小祖一起过去陪着她们。

现在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继续对沙狄说:

“有时候太熟悉了,朋友间会变得随意,但那不是不在意了,只是以为就算过分一些,相互间应该也不会太放在心上,犯了错也会被原谅。对你就是这样的,我总在骂你,甚至于鄙薄你,是因为当你是自己的一部分了,我不是也经常鄙视我自己吗?没想过忽略了你真正的感受是怎样的。你肯定为此难过,你也不会说出来,只顾着将就我。我好想说抱歉!不管你内心原谅还是不原谅,我都要说对不起。以前在一起玩的时候,我嘴犟,从来不服输,不怕狠,像他们说的,我喜欢充当老大。其实真后悔做那些没意思的事,跟个江湖上的二傻子似的可笑。但这时,你必须听我的,跟着我走出去,我要把你好好地交给你父母,完成我对自己的承诺。临走前,你母亲不断嘱咐我,要我把你当作亲弟弟看待,我答应过的,就必须做到。要不我成什么人了?你母亲说,力夫啊,沙狄不懂事,可他最愿意听你的,你要把他看紧点儿,他敢胡来你就抽他,得抽到他认错为止。你父亲说,他不讲规矩你该抽他,只记着他的手臂摔折过有旧伤,小心点儿就好了。我不敢承诺什么的,因为我没那能耐。你说你父母到底是有多么地看重我,是想成全我那可笑的英雄梦吗?他们将你托付给了我,拒绝不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感觉上,沙狄平静了不少,他擦去了眼泪。

“等黑夜再次降临时,轮到你讲故事,你就该这样讲,耐心地讲讲细节给大家听听,”他说,“毕竟长夜不尽,听故事的人多半更在乎故事情节。而你呢,总是强调信息量,讲究故事格调。几个人会寻求格调?”

“好的,我听你的,”我说,“等回去后,我讲故事给你听,我只讲奇特而详尽的故事,不再讲究什么格调了。我要你做我的听众。”

“力夫,你说我们是不是被时间锁住了?”

“不是说过吗,时间消失掉也不全然是坏事,我们可能一直这样年轻,无限延长衰老的过程。无论如何,安之若素是必须抱定的态度。”

“你还说可能同时存在不一样的时空,在别的时空里也有我们,是不是?”他又问我。

“那是跟伍道祖抬杠的话,我瞎寻思的。你当作没有听过就好。”

“我突然明白你说的,”沙狄说。

“不要你明白!这只是猜想啊,谁证明是真的了?这时候要你相信个狗屁!”

“实际上每一个我都是无关紧要的,不管在哪个空间。只有意识到认知的局限性,才有可能形成突破口。我们谁也不会真正消失,不过是从一间屋子进入到另一间而已。”

“能够想明白也是好事,”伍道祖说,“因此不必纠结于身处何地、将去往何方的问题。沙狄,你真的明白了。”

“力夫,你觉得暗河可能通向另一个空间吗?或者重庆,再或者上海?”沙狄没有搭理伍道祖,还是问我。

“当然可能,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我没有犹豫地回答他。

“好的。”

他回头对着我笑了笑,站起来,纵身跳入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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