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自媒体生涯还算顺利,得以几份闲暇来整理旧屋子的物什,找到不少前几份工作里舍不得丢弃的资料。最早的一捆,红色的纤维绳已经发黑,十多年来的霉菌也侵入了部分纸张的肌理。
这是一月里最暖和的时候,我在阳光里摊开这一摞资料,具体说是没有腐朽掉的、救回来的一小部分笔记。
当年在南湖做文化专栏的记者,作为H社最敬业的兼职,从江城另一头的家,每天穿越江湖与隧道往返通勤,路上不知道听坏了多少只MP3,只到挣够钱买到更经用的iPods。
脑海里联想到一首老歌,正合乎这时候的意境。
阳光把杉树的影廓投到一角,那里是枯萎的植物和不再养动物却舍不得扔掉的几只笼子。
我看了温湿度计,正好零度,却不觉得。
Hey Siri, 播放张玉华的《原谅》。
日记 - 关于珍奇展览前的思考和信息搜集
199X年3月 武昌紫阳湖公园
最近社里文化专栏的主题,是围绕城市里漂泊的“艺人”与“匠人”,前段时间写的文章反响不错,是关于河南宝丰县移民在江城的魔术产业与袖珍水族馆。难得有一篇能署名的稿子发表在正刊上。
小时候在江城里,经常会看到一类展览,具体是在公园里打围起来的一块。不是马戏团。具体会更像是小型动物园。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流行,大家获取新知的方式更多是在传统媒介。好奇心强的人们推崇《飞碟探索》、《奥秘》,以及各式各样,报刊亭里10元一本的世界奇异知识的合辑。公园里的这类展览,更像是一个视觉化的猎奇秀,充斥着各类奇异动物和生物,虽说大多是噱头和骗术,也足够让小孩开心一把,大人消解无聊。
最近江城里有一个流动的珍奇展览,从汉口到汉阳,再到武昌,已经连续三个月在各大公园巡回,号称是多年以来最长寿的展览团队。作为大学生的我对此嗤之以鼻,但文化记者的身份,或者自诩人类学家的称号,让我有足够的兴趣去了解,这个展览的班底是什么人,老板是什么样子,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下一站会去哪里。
报社里,Cliff是唯一看过展览的人,正好我和他年纪相当,住的也不远,甚至有一次陪他带着侄女一起去超市和公园。我便找他先了解情况。
年后的某个周末陪小侄女逛公园,Cliff就顺带着她去看过这个展览。据他说,现场人并不算多,公园里锻炼的老人并不是这类猎奇展览的主要受众,而现场观众更多是慕名而来的年轻人,再者是带孩子逛公园的一家人。
买完门票进去,拉开防水布,首先是一些小型爬行动物,主要是少见品种的蛇和蜘蛛,这些对于城市的孩子已经具有足够吸引力。小侄女对这些不感兴趣,而是拉着我往里走。展区不大,但设计者很好地利用了空间,螺旋状的路径,其间用装饰树木格挡,便不显得过于狭小。过了小型爬行动物区,则是两个大一点的玻璃缸,其中一个里面是两只体型硕大的蜥蜴,另一个则装着一只模样古怪的猴子。侄女围着蜥蜴看了好久,样子挺逗的,倒是那只灵长类,多少有点瘆人。接下来的一段则是一些玻璃瓶和玻璃缸,里面放着动物标本,还有人类胚胎之类,足够惊悚猎奇。小侄女一点不怕,这倒符合我的预期,小孩子的好奇心战胜了未知的恐惧,或者她的临界点本身比较高。
作为公认的编辑部里最文雅而啰嗦的实习生,Cliff的絮叨不出意外被我打断,我本来想问一下有没有见到展览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Cliff却坚持要告诉我最里面一段展览的经历。
我: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我特意和Cliff抬扛)
Cliff:我要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没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古怪。古怪之极。
我:这种展览肯定假的很明显,否则怎么不去正经博物馆或者动物园。
Cliff:你知道“美女蛇”吗?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实在是忍不住。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然后那个表情并没有松动成鬼脸,却一直凝固着,而我从里面甚至能看到一丝丝恐惧。
Cliff等我表现出一点尊重,才继续说,最里面的展室光线很暗,挤满了人,但大家都不做声,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本来一个大白天开放空间的展览,虽然没多少人,但一半是小孩子,吵吵嚷嚷,有说有笑,还有动物的声音,但当你走进最后的展室,温度突然滴下来,声音突然停下来,视线也变得模糊昏暗。我低头去看小侄女,才发觉她攥紧了我的右手,完全不顾手上拿的贴纸揉皱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好像是在等我完全严肃认真下来,再继续讲。中央空调又发出嘶嘶声,扰动思绪的慢波和键盘的敲打,早已成为办公室背噪的一部分。从来没人排查过设备和管道的故障,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又或者认为这是必要的忍耐。
展室最中央是几面光洁的板墙,构造出一个方形的展示区,光打在红色灯芯绒的四面,最后将柔和的红色暖光聚焦在中心的东西 -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下面没有身体,而是被装在一个形状奇异的大肚子花瓶里。
我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镜子魔术。这类骗局小时候让我上过当,后来了解到这种美女蛇展览其实是用镜子造成错觉,诱导观众忽略被藏起来的身体,而相信女人的身体在镜子折射的花瓶里。
看我没有打断,Cliff继续说,我开始觉得是把戏。但小侄女让我抱起来看,于是我就凑近到围栏边上去看那女人,把小侄女抱坐在围栏上。
这会我似乎才懂得,为什么展厅里的人们这么安静。那个女人的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不像我之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这类展览,通常头和眼睛会一直转动来吸引观众。这次我看到的那个女人仿佛是一个雕塑,甚至有些悲伤。最奇怪的地方,是花瓶瓶口处露出脖子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我听到身边有人小声说,那是蛇的鳞片吗,怎么做的这么逼真。这时候我甚至都没听到,身边的小侄女突然大叫起来。手上的玩具和帖子都被她扔到了地上,然后发出尖锐的叫声。
那个身子在花瓶里的女人看向我时,我才意识到她的眼神不是我熟悉的人类的眼神。那是动物的眼睛,准确地说是爬行动物,蛇,蜥蜴,或者有一次去水族馆,看到的水缸里硕大海龟,于我隔一层玻璃游动时,眼瞳转向我,那种远古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我抱紧侄女,逃出了这个地方。
我问Cliff后来怎么样了。他说侄女告诉他,那时候她觉得那个女儿太可怕,简直要哭出来了。我问她具体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害怕。七岁的侄女告诉Cliff,她觉得那个女人就像是爸爸给他讲的传说故事里的妖怪。爸爸那时候在东南亚做生意,每个月从深圳回来一两次,买过一本英文的传说故事集,所以只能等到爸爸每次回家过周末,才能和她讲一点。因此她对那些故事的印象很深,听的时候觉得很吓人但又忍不住停下来,忍不住不去联想。听小侄女说,那天看到的美女蛇,很像是故事里的“娜迦”。
小孩子大概有直觉吧。成年人所不拥有的能力。
我查了查这个展览的巡回信息,下周会回来汉口,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里展览。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文件夹里似乎有部分内容腐烂掉了,刚才被我撕开丢弃。
我翻来覆去地找那堆垃圾,却怎么也找不到。
来回地去翻日记,就像搜寻记忆里遗失的一些东西,刻意找从来都找不到。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篇报道为什么没有发表?我努力回想。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但是作为一个好奇心重的人,直觉让我要去做点什么。最近我的自媒体创作遇到瓶颈,或许可以用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挖出来一些过去的有趣经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来吸引一些流量。
我试着打开“尘封”的古董聊天app里的通讯录,去找那个二十年都没联系过的前同事Cliff。肾上腺素让我战胜了社恐,我给他留言。问能不能约见一面。这一刻好多陈年往事都浮现上来,原来曾经发生过这么多事。我想起来那时候我为什么从那家实习报社离职,那年发生了什么,我和Cliff又是怎么闹掰,后来从未再联系过的。
我似乎也想起来一些关于美女蛇的后续故事。
汉口江滩公园的二十年前是一片溜冰场,边上的树林和一大片空地,经常被用作褔利彩票销售点、马戏团和小型展览。二十年前,那个展览便在那里举办。
这时候,聊天软件弹出一条信息:
“我是Cliff的侄女。你是森叔叔吗,我们可以见面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