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钟情于你的眼睛。
——致十八岁的付绪冰
李兰宁老师布置任务给我时，离风筝比赛就只剩三天了。
中自修加上最后一节活动课，我还来得及画两遍图样。经过李兰宁老师批准后，我又向音体美老师都告了假，去实验室学习制作风筝骨架。
“又有比赛吗，许昼？”
小包老师刚见到我，就一脸了然的表情。这种老成的神态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娃娃脸上，让我不禁抿抿嘴角，掩饰笑意。小包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实习老师，靓丽的女大学生，直接发笑的话，她会不好意思的。
“小包老师，我很喜欢你的美术课，但是真的很抱歉，这学期旷了好几节了。”
“是吗是吗是吗？哈哈哈哈，你这么说，小包老师好开心的。”
我希望当我成为一个女大学生的时候，也可以像小包老师一样整天整天地欢天喜地，我很羡慕她。
音乐老师新烫了头发，暗暗的玫红色，小小的卷。她小小白白的圆脸跟着流失了几分温柔。
她采用疑问语气，“哦？”
我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火龙果色的头发转移，诚恳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嗯。”
这回她没有语气地说，“噢。”
然后便转过头去。
她小小白白的圆脸埋在火龙果色的云雾里，我看不到了。
于是我绕过立式钢琴，退出教室，走下每一阶都贴有音符的楼梯，去操场找张老师。
张老师除了是我们的体育老师，同时也是校女篮队的教练，我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年级挑选篮球新苗。
对他来说是接收新信息，我却已是第三遍倒豆子。流畅地复述完来意，我深吸一口气 ，暗道完美。
在春日的光晕里久站，令原本柔软服帖的线衫变得毛糙，扎的脖颈发痒。
迟迟没有等来回答，轻微的刺痛感不自觉地漫上脸颊。
“你先回去吧。”
我的影子和树荫叠在一起，叶隙间的空地闪着粗砺的白光，我垂下眼睑，以不可闻的力度呼出一口气。
“许昼！快上来！”付绪冰趴在三楼的实验室窗口，卖力地喊我。
我上楼。
“假请了吗？请了吗？”
“请了，双份的。”
“够意思！”他的下眼角很深，笑起来，眼睛就没有了，“许昼，还在画燕子吗？”
我点点头。
我选的风筝图样是传统的牡丹燕子，藏青的底色，留白的地方用曙红，大红，牡丹红有层次地渲染。又觉得大红大绿热闹得俗气，弃了石绿不用，往苍绿里头调了焦茶色，用来填牡丹叶子。
“别画燕子了吧。”
“万一到时候满天飞的都是燕子风筝，难不成比谁的燕子开的花好看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个特别的。” 他打开投影，又把幕布降下来， “画财神爷吧！不会有人不喜欢财神爷的。”
“你画？”我撇撇嘴。
“不不，画画得你来，我给你打下手。真的，财神爷挺好的，比燕子好。一万只燕子的美好寓意也抵不过一个财神爷！”
他挑的那幅财神爷很和善，少了几分神仙的威严，多了冲天的喜气。
站在旁边的付绪冰，眉飞色舞地力荐财神爷，手脚并用地表达他对财神爷的敬与爱。
做了两年同桌，我好像从未仔细地观察过我右手边的这个人。李兰宁老师说希望我监督他写作业，帮助他学习英语，他的课桌便拼在了旁边。
付绪冰真不是个文气的男孩子，红领巾被歪歪扭扭地反着带，红三角巾围在脖子前似江洋大盗，两片开叉的燕子尾随意地荡在背后。纯白的长袖T恤，在腹部溅上了不知什么渍，像发生了一场惨案。他好动，左边磕着，右边碰着是常事。光去年一年，就有四五条裤子拉了口子。
但他长得极具欺骗性，是偏清秀的长相。内双的眼睛眼尾深深的，倒三角的眼睛都会显小，但比单眼皮的男孩子眼睛要大。眼眶里总是亮亮的，和潋滟得很漂亮的女孩子的眼睛一样。若他肯收敛着不胡来，装个温温顺顺的乖模样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许昼，张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宋盈倚在门口，张望着说。
“我这就去。”我起身。
话音刚落，宋盈便冲了进来，“好啊，付绪冰！你在这儿躲着呢！”
她一把抓住付绪冰的红领巾尾巴，付绪冰缩起身子，却仍是笑吟吟的，“哎哎哎，疼的，别打别打！哎哎哎，宋姑奶奶，别揪！”
我不禁皱眉，脚下却未停，只顾往外走。
“哎，许昼，全场不会有第二位财神爷的，我们赢定了。”付绪冰急忙大声喊到。
谁在说话，我才没有听到。
“张老师和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
“下星期市里篮球联赛，我们学校的女篮是很有希望夺冠的，这几率不比你那个什么风筝比赛小。”
我复点头。
“你是前锋，这周的训练不能松懈，活动课告了假，就在体育课补，体育课也是课，你是个好学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和李兰宁老师也打过电话了。许昼啊，你是很优秀，但是也不能什么比赛都你去。一是你毕竟精力有限，会影响学习；二来，给其他同学，也留一些表现的机会吧。”
“风筝比赛，除了你许昼，别人也可以吧。你们班宋盈，不也学过画画吗？”
从小到大的顺风顺水，带给我自信品格的同时，并没有眷顾我的抗挫能力。没听过多少重话，一些轻飘飘的话也成为了利刃。
回到教室的时候，中自修已过了大半，付绪冰还醒着，他把头凑过来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风筝比赛？”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就想呗。”
我盯着他，他的红领巾散了，挂在右肩上，校徽不规范地扎在红领巾上，在手臂旁晃来晃去。
“你画的燕子我看了，燕子能画这么好看，财神爷也一定传神。我们画财神爷好吗？”
过去良久，我好像听见自己说，
“好。”
“OK！”他把头挪回去，在交叠的双臂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倒头就睡。
活动课在每天最后一节，女同学聚在一起跳皮筋，男同学散开来疯跑，我和付绪冰则一起去空教室研究财神爷。
“财神爷衣摆上的花纹叫江崖海水纹，用花青，天蓝，钛白。付绪冰，在你手边，递一下。”
“到时候各种红都得带着，大色块就用胭脂色。”
“原图的帽子太死板，大块的乌黑会不舒服，要改改。”
“付绪冰，你怎么不说话？难得你这么安静。”
“啊。”他挠挠头，“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五颜六色的，反正我就帮你递颜料，洗洗笔和调色盘，够好了吧？”
我不可置否，低头，执笔，试色。
“啊啊啊。”他惊叫，“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被李兰宁留堂了，等等还要困在教室里一个小时！”
“稍安勿躁，我也留堂了。”
他瞪大双眼，“我没听错吧，许昼？你，被留堂！？李兰宁舍得留你？”
“是张季风啦，下周市里联赛，我和他都觉得需要加强训练。 ”
“我天，干嘛想不开啊！”
“闭嘴，不是你要画的财神爷，还让不让人画了！”我面露凶相。
“行行行，闭嘴，闭嘴。”他低眉顺眼。
“许昼。”快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打破了平静，“中午的时候，怎么哭着回来了。”
我明明，明明在操场走了好几圈，在厕所洗了好几次脸，没有人能看出来的。
“没有的事。”我拿起画稿，“把笔洗了晾好，我练投篮去了。”
我是小学三年级加入的篮球队，张季风老师说我会是个好苗子。后来我了解到，他和每个篮球队的女生都说过这句话，此话滤去浮在表面的滓沫，更多的应当指向他对自我眼光的赞许和陶醉。
“呼——”
我累极，叉着腰喘气。
次次抬手，飞射出去的球体切割空气，发出猎猎细响，这声响是抛物线存在过的佐证。
我粗略地计算过角度，用了不能再好的恰到好处的力，结果如何，进或不进，本就不是我能掌控的。进是皆大欢喜，不进是常态的一种。所以慢慢地，就学会了不踮着脚张望篮筐，只在几秒后瞟一眼球是否穿过篮网。
但还是好累。
“呼——”
“许昼，”宋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操场，“你非要抢风筝比赛的机会吗？”
“风筝比赛是李老师交给我的任务。”
宋盈属于甜美型的女孩，笑起来，会浮出两个酒窝，如今她横眉冷立，表情严肃， “李兰宁的话你倒是要听，那张季风的话这么就不见你听进去，他让你一心一意练蓝球……”
“篮球我在练，你看不到吗？”
“许昼，你还真是争强好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会发光的。我们在同一个绘画班，我也不见得比你差。”
“你这么觉得吗？”
“不只是我，邢雨芝也这么觉得，班里好多人都这么说。”
“宋盈，我以为，我，你，和邢雨芝，我们从前是好朋友，现在，以后都会是。”
“朋友？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不会自私地只考虑自己，你就应该主动放弃名额。”
“宋盈，为什么张老师让你来叫我？你和张老师说了什么？”
她一时失语，顿生慌张，“……我说了什么重要么……我只是陈述了事实……”
宋盈，我真的很失望。
我知道，其实十三岁的年纪，是可以把失望说出口却不嫌丢脸的。可是，我还是面上发烫，特别是看到你如常的面色时，灼烫更甚。
如果我们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在长大一点，就会成熟一点。
那时就会明白，把阴暗面公之于众，笨拙又可悲，愚蠢又卑劣。
口无遮拦专属于天真善良的小孩，半大不小的孩子，要学会遮掩和隐藏，才能让他人在抚摸话语时不感到粗糙。
恶意经过层层包裹，在碎裂的时候，才不至于飞溅，使恶意本身都跟着受到伤害。
“宋盈，再见。”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