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再读《百年孤独》,我总会想起在宿舍绞尽脑汁画人物关系图的那个模糊的冬天。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我发现了一个阅读诀窍:先摒弃「魔幻现实主义」这个令人费解的框框,即使发现故事内容与自己所认识的世界相去甚远,也将其当作寻常生活来接受。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1 家庭、爱情与猪尾巴
乌尔苏拉·伊瓜尔担心自己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生出带猪尾巴的孩子,因为他们是表兄妹。但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们——何塞·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阿玛兰妲,他们并没有猪尾巴,反而都身体健康且性格迥异。(记住这个猪尾巴,要考)
不必担心记不住这么长的名字,或者说,只需要记住这几个名字就完全够用了,因为后面二十章都将与这几个名字为伴。
布恩迪亚家族一共七代人,他们就像生在一个宿命般的轮回中:阿尔卡蒂奥们负责传宗接代,奥雷里亚诺们则负责爱上自己的姑妈阿玛兰妲(别忘记双胞胎互换过身份),蕾梅黛丝们负责传下「美人儿」的接力棒。
复杂的情人关系在每一代布恩迪亚人身上都开花结果,是宿命也可能是诅咒,所有人的婚姻都不长久,婚后便与妻子/丈夫形同陌路,孩子只是一时激情的产物。
父母与子女、兄弟与姐妹,他们是亲人,却也是陌生人,中途有过短暂的推心置腹,但是又很快的拒彼此于千里之外,从没有真正触达过对方的内心。整个家族貌合神离地共同生活了一个多世纪。
这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爱那么短暂,孤独那么漫长,每个人的结局都难逃凋零的凄凉。
最后,第六代小奥雷里亚诺也爱上了自己的姑妈阿玛兰妲,他们的孩子——整个家族唯一的爱情结晶诞生了,却如传闻那般是个猪尾巴孩子。阿玛兰妲产大出血死去,孩子在一出生就被蚂蚁吃掉,小奥雷里亚诺在羊皮卷中破译了自己家族灰飞烟灭的结局。
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从阅读体验上来说,人名问题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同一时间段出现的布恩迪亚一般不会超过3代人。所以在有人物关系图辅助的情况下,阅读起来并没有太过费劲。
2 革命、自由与上校的理想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一个神话一般的人物,他在发现了保守派在投票中作弊之后,决心投靠自由派,并成了自由派的领袖。
“如果一定要当什么,我当自由派,”他答道,“因为保守派净是些骗子。”
运筹帷幄的上校一生遭遇过14次暗杀、73次伏击和1次枪决,均幸免于难,但是他也发动过32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
在不断的武装起义又失利撤退中,上校的军队终于重新占领马孔多。
掌权后的他变得不再像以前的上校。他不顾乌尔苏拉的劝阻枪毙了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好的长官——保守党将领蒙卡达将军,残忍无情得与历史上的独裁者别无二致。
“我担心的是,”蒙卡达将军补充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大权独揽的上校开始迷失,他既无法容忍别人挑战他的权威,也无法继续这种毫无目的的战斗。
自由党接手后的马孔多也并没有变得更好,政权的更迭在百姓眼中变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并没有什么自由,甚至“什么都不曾发生”。
在无休止的战争和短暂的掌权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厌倦了,他代表自由派签署了象征停火的尼兰迪亚协定,保守党获得了胜利。上校回归了家庭,开始了他反复熔铸小金鱼的后半生。
他从未像那时一样骁勇善战。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
上校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所谓的自由到底具像化体现在生活中哪里?他希望的世界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到达?党派是代号,革命是手段,夺权是必经之路,那么真正的理想之地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他和他的军队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这是上校的孤独与失败——没有真正的目标,没有坚定的思想纲领,既如太平天国一般囿于时代造成眼光的局限,又有强大的敌对力量的镇压,最初一时兴起的模糊愿望终究在无休止的战斗被磨灭殆尽。
3 香蕉、民族与下雨的马孔多
殖民者们的一趟列车,给马孔多带来的不仅是现代科技的新奇玩意,还有剥削与压迫的沉重枷锁。
一开始,只是一队工人在铺设枕木和铁轨。当火车的汽笛与喷气引发骚乱后,马孔多人开始被电灯泡、发电机等神奇发明弄得眼花缭乱。
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布恩迪亚上校招待了其中一个美国佬——请他吃了虎纹香蕉。随后,工程师、农艺师、水文专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开始来到马孔多考察。紧接着,杰克·布朗先生乘坐列车来此,市镇变成一片住满外乡人的营地。
后人看来,这阴谋策划得如此明显,只有与现代社会隔绝的马孔多人毫无察觉。
渐渐的,昔日的警察换成了手持砍刀的雇佣兵,香蕉公司与政府展开了亲密无间的合作,马孔多里建起了香蕉种植园。
越来越多的马孔多人进入种植园里工作,可是工人待遇却越来越差——居住区缺乏卫生设施、医疗服务纯属诈骗,工作条件也十分恶劣。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美国人开办的香蕉公司里当监工,成为了劳工领袖。在一次工会组织的大罢工行动中,工人们竟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餍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
阿尔卡蒂奥第二是唯一的幸存者,辗转回家之后,他向遇到的所有人讲述那场死亡3000人的大屠杀,但是并没有人相信他。
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
民间无人记录,官方篡改历史。殖民者打着文明与进步的旗号对马孔多进行种族文化灭绝,真相却掩埋在时间的废墟之中无人翻阅。这不是1984,但真理部无处不在。
4 小说、现实与番石榴飘香
随着猪尾巴的孩子的诞生,布恩迪亚家族消失在拉美的土地上。小说必须有结局,但是现实的生活还在延续。
回到开头,来说说为什么要“先摒弃「魔幻现实主义」这个令人费解的框框”。
作者在访谈中曾经说过,自己写的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而是真正的拉美的「现实主义」。
现实中的香蕉种植园——联合果品公司,19世纪末,该公司收购尼加拉瓜、牙买加、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古巴等国的廉价土地建造种植园,靠着殖民和压榨拉美人民,攫取了大量的利润。不仅如此,每一个庄园在经济上还自成体系、自订法律、自设军营,甚至可以任意逮捕和枪杀工人,成为当地的“国中之国”——被人称为「香蕉共和国」。
而历史进程中,拉丁美洲残忍的的暴君也是前赴后继地涌现。海地的杜瓦利埃卖百姓的血来牟利;多米尼加的特鲁希略直接将反对党从直升机上扔下去;萨尔瓦多的马丁内斯屠杀了起义的农民三万余人。
小说中的3000人大屠杀,在历史上也真实发生过。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系列高昂然而徒劳的奋斗的集合,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集合。”
在拉美的土地上,有乌尔苏拉一般坚韧不拔的奉献者,她们凭借自己的劳动化腐朽为神奇,凭借惊人的勇气保护自己的家族成员。也有布恩迪亚上校一般不畏牺牲的革命者,他们身先士卒反抗着压迫与剥削,为同胞的自由而战斗。
拉美经历了欧洲殖民者竭泽而渔般的剥削与压榨,又被迫在近代成为了美国的提款机和后花园。上个世纪,在国际共运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拉美也涌现了卡斯特罗、阿连德、切格瓦拉等革命者和领袖,但是在与世界大国的强弱对比之下,很多改革和反抗的力量都是螳臂当车,只留下昙花一现的光辉。
拉美的孤独,是同族人民无法团结对抗殖民者、甚至还在不断内斗的隔阂;是弱小民族无法获得世界关注的心酸;是「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的地理牢笼;更是面对压迫和剥削投诉无门反抗无力的悲苦。
但是与小说的结局不同,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拉美的未来是抱有希望的——
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寓言创造者有权相信:反转这个趋势,再乌托邦一次,还为时不晚。那将是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生活方式:不会连如何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
5 写在最后的感受
读《百年孤独》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文字营造出的「画面感」竟然可以如此强烈,那画面依然能通过文字经过眼睛展现在脑海里并感同身受,竟让人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这「画面感」既归功于作者本人高超的文字编织能力,也得益于翻译者深厚的文学底蕴。
说到这里,必须推荐范晔的译本,这也是网上很多人都推荐的一个版本。不仅内容上兼顾了「信达雅」,而且译者丰富的词汇量和诗一般的韵律真的让整个阅读过程极其享受。
我想,译者是对这本书内容和背景有深刻理解才能具备这样高屋建瓴的翻译视角,而对原作发自内心的热爱才会有如此尊重原著的谦卑之心。
「历史是粘合剂。」
这是我读《百年孤独》最深的感悟。当你发现看一本书时自己是囫囵吞枣不明所以的时候,那不妨先去看看作者身处的时代,了解一下当时历史背景。再重新读,你会发现书中原本零碎的情节被黏在了一起,自己不仅可以很有代入感地看一本书,视野也能愈加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