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试炼场
下午五点,阳光正艳。
来到那熟悉的红色热胶跑道时,跑道上的人早已络绎不绝。
我走上自己固定的一处起跑线,开始今日的修行。
跑步,尤其是只有一个人的跑步,我认为是只属于大人们的考试,一场修炼。
小孩子,儿童,如果不是因为考试,或是家庭有意培养,我认为是很难爱上跑步这项运动的。因为这不是一项符合本性的运动。
首先,跑步最需要克服的,是舒适。
当然,任何运动都需要克服舒适,
但跑步,它无需其他条件,只需要一双鞋,甚至鞋也不需要,
只需要决定,和行动。
相比起游泳,或是在室内带着空调健身房,
跑步的限制小的太多了。
它不需要场地,不需要装备,不需要交费。
但,相应的,它给不了舒适的反馈,
游泳,你可以享受到泳池的冰凉,既可以说是运动,又可以说是放松,当没有泳池这一条件时,你总可以轻松地说,你去不了;
同样,健身房,你固然为了那交费的心疼,狠狠地压榨自己的体能几天,却也可以,摆弄两下器械,吹一下室内空调,今日的训练便理所当然结束。
想象一下,一个孩子,说要让他游泳,那么泳池他能不能娱乐呢?可以的
说要让他去健身房呆着,他愿不愿意呆着呢?那里的舒适似乎也足以令他停止抱怨。
孩子喜欢陪伴,于是他们更喜欢那些同龄人陪伴的运动:比如足球,篮球;
孩子喜欢直观,因此他们接受那些可以看见竞争成果的运动:比如羽毛球,乒乓球;
孩子喜欢舒适,因此夏日游泳,冬日滑雪;
唯有跑步:它的存在似乎本身就是一种苦难,一种折磨。
它太简单,太随意,几乎是一切运动的基础;
它太孤独,太难受,入门基本要靠意志力和目的论驱动。
你一旦开始,你便选择了流汗,选择了上气不接下气,选择了心甘情愿地接受自我决定的“惩罚”。因此孩子,只会选择不跑,只会选择看着你跑:因为难受是逆人性的,因为咬牙坚持是逆人性的。
我理解孩子的选择。
而此时的操场也确实是一所试炼场。人间的百态,都在这里绽放。
有带着孩子筹备体考的母亲
有陪伴孩子娱乐足球的父亲
有自我组队踢球,自得其乐的孩子们
有自我要求,自我训练的小孩与大人们
形形色色的衣着,还有流汗的神态,喜怒哀乐交织的情绪
那担忧成绩的表达,那童言无忌的纯真,
全都充斥在这热气腾腾的一方运动场中。
我喜欢这场面,因为我能看见,
人们自己内心的哲学,思考,及人生,
全都在他们的运动中呈现.
我不会说,幼龄的我就有这些感受。
事实上,我小时候是不爱动的孩子
是年龄,是社会,是健康的担忧,
推着我让我选择并接受了跑步,并克服牢骚去跑步。
而我踏进跑步这一领域时,正如人进入任何新领域实现自洽过程一样,
我也发现了令我自洽欣喜的事
一是这里的人
二是我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思考
肚腩:暴食之罪就是给自己的生活背上沙袋
跑步永远会觉得为什么决定跑步之前不少吃一点。
每一口享受,在进入肚子之前,在转化为自己的体重之前,在成为跑步的阻碍之前,都是享受;但在跑步的过程中,那些过往的享受,经历,就全都变成负重的沙袋。我是带着自己的脂肪在跑步的,也是在背负着自己吃过的每口食物、自己曾经做出的每次选择而跑的。
我诚挚地去思考:自己需要的到底有什么?每天摄取多少,养成什么样的习惯,就已经支撑自己这次活动的能量了?
我更诚挚地反思:自己到底做了多少额外的选择?额外的贪欲?自己如今跑得那么艰难,有多少是出自平日里的不节制?
只有当了真正上场的时候,才会为平日里的选择感到慌乱,因为储备不足,自律不足;
只有反思的时候,才会有对错和羞愧,可我依旧不为自己的选择而羞愧,只是加重了反思的频率
横膈膜的疼痛,让我不断反复告诫自己:下次跑步之前别吃太多
可我下次或许依旧选择:“就吃这一口。”
庆幸的是,我没有在贪欲面前有任何放纵,值得放纵的目前只有美食;但我也警惕着:“或许只是贪欲的考验没有真正来临。”
学会在放纵——羞愧————修正——再放纵——再修正这种苦命的成人循环,
或许又是社会大学所提供的宝贵一课。
幻想:重压之下的投射
跑到一定阶段,自己体能已经支持不住了,进度又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阶段:放弃又觉得尬尴,毕竟开始没多久;坚持又觉得太难,总觉得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纯粹为了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支付身体代价。横膈膜的疼痛让我止不住地哼,步伐放缓,速度变慢。
我与其说是跑步,不如说已经变成慢走了。
身旁的人有的与我一样缓步慢行,有的仍在保持他们的节奏,有的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当我从自己的节奏退出来,我就不受控地开始关注他人的节奏,又因他人的节奏与我大不相同,我便觉自己成了一个放弃得过快的“异者”。
整个田径场,好像是个只剩我尴尬的世界。
我被我自己的弱小羞辱了,尬尴。又猛然意识到这份尴尬是自我意识的投射。只能忍住,收起我那关注别人猛猛冲刺的目光, 落在自己每一次呼吸和脚步上。
别人的东西,你是羡慕不来的;
你多么尴尬与不想做自己,自己也只能控制自己—这世间唯一的角色
于是,跑步来到了一个甜蜜苦痛的阶段了:放空妄想
我开始胡思乱想了。
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跑步这个决定
想自己为什么要支持这个决定
想自己除了现在放弃还有别的选择没有
好奇,脑中开始分泌好奇
一种对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的好奇
是重复一面对压力就放弃,做原来的自己呢?还是自己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超人?
我好像能共情到,原来历史中一些作出重大决定的人,他们也要想过退怯的呀。他们也会手忙脚乱,也会手抖脚颤,也会想要放弃自己取得的成就去做一个普通人吧?
可是,正因要有一份对冒险结果,对新命运的好奇,人才摆脱了那动物式的宿命,开创人的历史了吧?猫狗如何可爱,它们的生命都不得不禁锢在那养育的固定形式中,宠物或者野兽。但人的生命形式,却是不好说的。我今日一无所有,可明日却有可能“粪土当年万户侯”,人的生命,是不好被定义的。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便是如此。
那么缩短至多久呢?人才能够意识到人能超越自己生命的规定性?
有的人花上几十年,有的人几个月,有的人一天。时间是件太宝贵的东西。
那些所有让我们畏惧,恐惧,
让我们想要退缩回,成为我们原来的自己的东西,都是我们为自己生命所施加的规定。
唯一能够破除的只有我们自己。
坚持做一件困难,畏难的事,直到把它完成。我们便能体验到这一超越了。
我仍未从田径场退下。
我脚有点麻木,意识刚从最崩溃的时刻跨过而赢得了它的奖赏:多巴胺分泌。
一个曼妙的身影好像在我身旁游走,附着在了田径场的路人身上。我借由她们的身子,好像回到了我的青春。
集体,被一个律令压迫着,组成了短暂的同盟。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有了自己烙印的固执。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固执偶然也会有共识,共识逐渐化作了欣赏,爱慕。在荷尔蒙作用下,悸动引诱着两个坚固的灵魂为了对方而变得柔软。
这是我在田径场的放空。
绝对命令的哲学
呼吸,每一次的呼吸都引起肺部的疼痛,灼热从喉咙冒出一直带到嗓子眼,带出口腔,直冲天灵盖。步伐的缓慢,虽有助减少些许的折磨,然而残留下来的乳酸一直堆积在分散的肌肉各处,织成一个放弃的念头,猛撞我的大脑。
“不能放弃!坚持到计划的完成。”
完成,一个甜蜜的字眼。完成,是一个绝对的命令。所谓绝对,就是只能这样。或是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走。
跑步的一个山头,一道分水岭,就在于思考这个绝对:能够坚持绝对,那么就能完成;不能坚持绝对,那么便会放弃。
完成这个绝对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终将是我。以前的我每每跑步,跑到一定程度便会任性地放弃,我便不知道完成跑步是什么样子,只看到了眼前的感受到的困难;但完成了某次长跑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只有把自己制定的艰难的目标完成了,我才能“找回”我自己。每次我遇到的困难,都是遥远的我对现在的我的一次呼唤。
回应我的未来,坚持到我俩的汇合,很重要。
哪怕遇到艰难险阻,能够呼唤我的,只有“未来的自己”;
而能够听到这一呼唤的,也只有现在的自己。
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决定了能不能切断那痛苦的“隔离”
让那遥远眺望的两处汇成一个幸福的光点。
正因这样,坚持,
熬,熬过那痛苦的时光,痛苦的阶段
是自己所必须遭遇的绝对律令,
是自己必须遵照的自我律令,
对谁都可以有理由任性,抗拒
但对自己深处的向往,呼唤却不可以。
重点在于,掌控这一处的呼唤,使它的方向顺着现实蔓延。
长跑,便是那么一件,
遭遇痛苦,思索, 调整,适应,选择熬,迎接快乐的事。
它不是一项容易理解,尤其是让孩童心智理解的运动。
通过一个绝对命令,我心底燃起几分坚持,继续忍耐住自己身体的折磨,一点点地朝制定的目标靠近。
摆脱失败的审视才能摆脱失败
“行百里者半九十。”
当距离最终目标还剩几圈的时候,是人最容易放弃的时刻。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所谓放弃,最困难的不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刻,而是在人临近成功的前夕。多少仁人志士倒在了胜利的前一晚!
麻痹大意,自傲自大在最接近终点的时候最容易犯。
“算了吧,已经很可以了。”
“算了吧,已经不错了,还有下一次。”
对自己的宽容,对自己的不自信,以致对自己不自信的宽容,全都在最后时刻冒了出来。
人对于自己曾未见过的高度,
当发现自己已经接近那个高度时,
往往产生一种自卑感,不配得感。
之前有多小看冠军,“不就是冠军吗?我也能够。”在决赛上,就会有多怀疑自己。“我之前真是太自不量力了,我真的有实力拿这个冠军吗?”
德国哲学黑格尔曾经有过一个主奴辩证法理论。主人是命令一切的,主人是有意志决定方向的。而奴隶却要紧紧依赖主人,并遵循这样的主-仆关系。心理学名词也有类似表述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其实这样的心态不一定要发生人与人之间的控制,人与物也一样可以。
打个比方,你的旧生活,你对你自己的印象,难道不是你的主人吗?当人遇到机会,遇到自己解放锁链的机会,有多少人敢于去拥抱一个新的未来呢?大多数人会选择退却,会选择“算了吧,我就是原来这样的,得不到很正常。”这不是主人的鞭子吗?
自己给自己设限,自己对自己的不自信,对未知的未来那一份恐惧,是最坚固的锁链,最管用的鞭子,狠狠地勒在每个个体想要迈向新的可能的脚踝上。
长跑的最后几圈,是自己能够征服自己,克服掉他人评价眼光的最后几座山头。
从一开始因观察别人节奏而陷入紧张尴尬
到进入自己节奏后的麻木
最后到完成自己目标的历史抉择时刻,
每一步,都伴随一个时隐时现的评价体系。
当没有自我的时候, 体系以他者的目光来审视,我是卑微蝼蚁,丑态百出的败者;
当拥有自我的时候,体系散去,留下我和我的塑造跑道,我又面临自己命运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我敢去做连我都不知道的那个新的自己吗?
随着最后的几步轻踏,我头脑沉重地完成了自己的目标,像是重新活了一次生命。
人生的最后一堂课:社会化及社会分层
傍晚已过去好久了。
操场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一开始让我羞愧的长跑“高手”也早已不见踪影。
每个人从激情的一段任务中退下来,便又要独自去面对自己各自的生活。激情,总要退却的;生活,总要面对平淡的。这是一个颠不破的真理。
我注意到一些家长,依旧在夜间时刻紧张地训练自己的孩子备战中学体育考试;一些家长,则是以自身为榜样,手把手带领孩子进入体育这个新世界:或足球,或跑步。还有一些孩子,是“独立派”,自己与其他没有父母管的孩子,组成了小小的同盟,在绿茵场上撒着欢,踢着球。
一个体育场,也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缩影。
大家的家境不同,所面临的任务也不同,所进行的活动也不同。
心态呢?有欢声笑语的孩子,有苦闷的孩子,有忧心忧虑的孩子,有什么都不思考的孩子。
我带着自己的疲惫,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