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116~120)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绳结

晨雾还没散时,沈嘉萤已经蹲在修表铺的门槛上,手里捏着根红绳,正对着晨光打一个复杂的结。绳头在她指尖绕来绕去,像条不安分的小蛇,几次要成型,又松松散散垮下来,惹得她轻啧一声,鼻尖皱成了小包子。

“要绕三圈,压两次。”

杜恒砚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那串磨得发亮的菩提子——是师娘留下的,他戴了许多年,每颗珠子上都有细密的指痕。

沈嘉萤抬头时,正撞见他往铜盆里舀热水,雾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王大爷说这是同心结,”她举着乱成一团的红绳,“说庙会上挂在灯笼上,能保佑日子顺顺当当。”

他走过来,接过红绳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指腹。她的指尖带着晨露的凉,他的掌心却有修表时留下的薄茧,蹭在一起,像砂纸擦过玉石,粗粝里藏着点温吞的软。

红绳在他手里忽然变得听话起来,三绕两压,一个圆润饱满的结就成了,绳头垂下来,像两滴没掉的泪。“师娘教的,”他把结递还给她,“她说结要留道缝,好让日子透气。”

沈嘉萤捏着那结,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他工具箱底翻出的旧物——个褪色的布包,里面裹着几根红绳,结打得和这个一模一样,只是更松些。当时她没敢问,此刻却忽然明白,有些手艺,是会跟着时光慢慢传下来的。

“对了,”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你看我给庙会画的海报,加了好多同心结,是不是太密了?”

画纸上是片热闹的灯笼海,每个灯笼穗上都系着红绳结,巷弄里挤满了人,修表铺的门口,两个小人正并肩挂灯笼,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缠成了一团。杜恒砚的目光在那两个小人身上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动。

“不密。”他说,“像……像把日子都系在一起了。”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他往巷尾跑:“快来看,王大爷把新灯笼都挂出来了!”

巷弄两侧的灯笼果然都亮着,竹骨上缠着新换的红绳,风一吹,穗子轻轻晃,像无数个跳动的火苗。王大爷正踩着梯子调整最后一盏,见他们来,笑着喊:“小杜师傅,小沈姑娘,这结打得咋样?还是按你俩说的,留了道缝呢。”

沈嘉萤仰头看着灯笼,忽然指着其中一盏:“你看那盏的绳结,像不像你刚打的那个?”

杜恒砚望过去,果然。红绳在晨光里泛着光,结中间那道缝,刚好漏下点阳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个小小的亮斑。他忽然想起师娘说过的话,绳结不是为了捆住,是为了记着——记着那些一起打过结的人,一起走过的路。

回到修表铺时,沈嘉萤把那个同心结系在了门环上。红绳绕着铜环缠了两圈,结垂在中间,像颗跳动的心脏。“这样,”她退后两步端详,“路过的人就知道,这里有人等着一起挂灯笼呢。”

他没说话,只是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盒,里面是些修好的怀表,每只表链上都缠着段红绳,绳头打得正是同样的结。“这些是……”

“前几日修的,”他拿起其中一只,表壳上刻着朵小小的蔷薇,“客户说要送给家里人,我就多缠了道绳。”

沈嘉萤忽然捂住嘴,眼眶有点热。她想起自己画的那些画,画里的修表铺总亮着灯,画里的灯笼总系着结,画里的两个人总在并肩走着——原来有些念想,画着画着,就真的长出了模样。

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叫卖声热闹起来。卖豆浆的梆子声,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风吹过灯笼穗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杜恒砚坐在柜台后修表,沈嘉萤趴在旁边画灯笼,红绳结在门环上轻轻晃,把阳光晃成了碎金。

怀表的滴答声里,沈嘉萤忽然轻声说:“庙会那天,我们也挂盏灯笼吧,就挂在修表铺门口。”

杜恒砚手里的镊子顿了顿,齿轮的卡槽刚好对上。“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用……用你画里那盏的样子。”

门环上的红绳结还在晃,像在应和。阳光穿过那道缝,在柜台上投下小小的亮斑,慢慢移动,像在数着那些缠在一起的绳结,那些亮着的灯笼,那些慢慢走向彼此的时光。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灯穗

庙会前的最后一个傍晚,风里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杜恒砚蹲在修表铺门口,正用细麻绳捆扎一盏新糊的灯笼。竹骨是巷尾王大爷给的老料,带着经年的包浆,糊灯笼的棉纸是沈嘉萤特意挑的米白色,说“透出来的光会带着点暖黄,像刚熬好的小米粥”。

“绳结再松半分。”沈嘉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手里拿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金粉,正往灯笼的棉纸上画缠枝纹,“太紧了竹骨会裂,王大爷说当年他爹扎灯笼,绳结总要留三分气。”

杜恒砚抬头时,金粉刚好落在她的鼻尖上,像沾了点碎星。他没说话,只是松开麻绳重捆,指尖触到竹骨的凹陷处——那里刻着个极小的“砚”字,是他今早偷偷刻的,像给这盏灯笼盖了个私章。

灯笼的穗子垂下来,是用红棉线编的,穗尖缀着两颗小小的铜铃,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这穗子编得比上次好。”杜恒砚看着穗子在风里轻晃,“上次那个太松,挂了没两天就散了。”

“那是你没教我诀窍。”沈嘉萤放下笔,拿起穗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铜铃叮当作响,“现在我知道了,每绕一圈都要往回扣半分,像你修表时拧螺丝,紧了会滑丝,松了又不牢。”

他忽然想起她刚学编穗子时的样子,红棉线在她手里像条倔强的小蛇,不是缠成死结就是松松散散,最后急得把线团往地上一摔,说“还不如画个穗子来得省心”。结果第二天,她却抱着画满穗子的速写本过来,说“看了一百遍,总能学会”。

暮色漫上来时,灯笼已经糊好了。沈嘉萤提着它往门框上挂,棉纸上的缠枝纹在夕阳下泛着金亮,像给灯笼镶了圈光。“你看,”她退后两步端详,“比我画里的好看吧?”

画夹就摊在柜台旁,最新的一页画着两盏并排的灯笼,一盏是这盏新糊的,另一盏是门后那盏旧的,穗子缠在一起,像两只交颈的鸟。画的角落,用淡墨写着行小字:“一盏照来路,一盏引归途。”

杜恒砚忽然从柜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旧灯笼的残骸,竹骨断的断,棉纸烂的烂,却都被他仔细收着。“这是师娘当年糊的,”他拿起根还带着金粉痕迹的竹骨,“上面的缠枝纹,和你画的这个几乎一样。”

沈嘉萤凑过去看,竹骨上的金粉虽已斑驳,纹路却和她画的分毫不差,像照着同一个模子刻的。“原来有些东西,是会自己长记性的。”她轻声说,指尖抚过竹骨的裂痕,“就像这修表铺的木门,每次开关都在同一个地方发出‘吱呀’声,像在念同一个名字。”

巷口传来王大爷的吆喝声,说要试挂庙会的主灯笼,让各家把自己的灯笼也挂出来亮亮相。沈嘉萤赶紧把新灯笼挂在门楣中央,杜恒砚点了支火柴递过去,灯芯“噗”地燃起,暖黄的光立刻透过棉纸漫出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门板上,像幅会动的剪影画。

“你看那影子。”沈嘉萤指着门板,“你的手搭在我肩上呢。”

他果然看见门板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他的手确实虚虚地护在她的肩后——刚才她踮脚挂灯笼时,他怕她摔着,下意识地伸了手。此刻被她点破,倒像被灯笼的光烫了下,指尖微微发麻。

远处的主灯笼亮了,像颗悬在巷口的太阳,把青石板都染成了金红色。各家的灯笼也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顺着巷弄漫过来,与修表铺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条流淌的河。

“王大爷说,今晚要让灯笼亮通宵。”沈嘉萤提起新灯笼的穗子,铜铃轻响,“说这样明天庙会,各路神仙就知道咱们巷里热闹,会多留些福气下来。”

杜恒砚看着她被灯光映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师娘说过的话,灯笼不光是照路的,更是照心的,心里亮堂了,再黑的夜也能走出亮处来。他低头看了看门板上的影子,又抬头看了看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过往,那些藏在齿轮里的念想,都在这灯笼的光晕里,慢慢舒展开来,像被暖风吹开的花。

灯笼的穗子还在风里轻晃,铜铃的响声混着远处的喧闹,像首温柔的歌。沈嘉萤重新拿起画夹,笔尖在纸上沙沙走,这次她没画灯笼,只画了两个依偎的影子,影子的手里,牵着一串摇摇晃晃的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墨痕浸齿轮

沈嘉萤推开门时,修表铺的木窗正开着半扇,穿堂风卷着巷口的桂花香漫进来,落在杜恒砚摊开的齿轮上。他正用镊子夹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零件,台灯的光晕在他睫毛下投出片浅影,侧脸的线条被光影磨得柔和,倒不像平时那个总皱着眉的匠人。

“你这窗户再开大点,怕是要把整巷的桂花都请进来。”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抽出张宣纸铺开,墨汁在砚台里研得正浓。画纸上已经勾好了修表铺的轮廓,青瓦上落着层薄霜,窗棂里漏出的灯光在石板路上淌成河,只是角落里还空着块,像特意留的念想。

杜恒砚没抬头,镊子稳稳落进齿轮槽里,“咔嗒”一声轻响,零件归位。“总比你上次把墨汁洒进机芯强。”他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眼角的细纹跟着动了动,“那天清理了三个时辰,指缝里全是墨渣。”

沈嘉萤笔尖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圆点,像粒被遗忘的星子。“谁让你突然转动机芯的?”她嘴上反驳,却忍不住笑,“再说那墨是松烟的,留着当纪念多好,以后人家拆表时,还能看见‘沈嘉萤到此一游’。”

他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那滴墨渍,落在她握笔的手上。她的指尖沾着点墨,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笔杆上缠着圈红绳——是去年他用修表剩下的铜丝给她弯的笔搁,她嫌硌手,就缠了层红绳,倒成了她画夹里的常驻物件。

“今天画什么?”他问,手里的螺丝刀转了半圈,把块表盘固定好。玻璃罩上还留着道浅痕,是上次她来借尺子,胳膊肘撞的。

“画你。”沈嘉萤答得干脆,笔尖在纸上游走,很快勾出他低头修表的侧影,“上次画巷口的老槐树,你说我把树疤画得像齿轮,这次特意留了空白,等你自己填个齿轮进去。”

杜恒砚顺着她的笔尖看过去,画里的他正对着块拆到一半的怀表,眉头微蹙,桌上散落的零件被她画成了星星的形状。空白处恰好在他手边,像块等着被月光填满的洼地。

“我可不会画。”他嘴上说,手里却捏起枚废弃的齿轮,在宣纸上轻轻一按,留下个带着齿痕的印子。“这样?”

墨渍在齿痕里慢慢渗开,像给齿轮镀了层夜色。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儿,他也是这样,用零件给她演示齿轮咬合的角度,阳光透过木窗落在他手上,那些金属的棱角都染着暖光。她当时觉得,这人修表时的样子,比她画过的任何风景都耐看。

“再按几个。”她把纸往他那边推了推,“要不同大小的,像串糖葫芦。”

他挑了几枚齿轮,最大的像枚小月亮,最小的只有指甲盖一半大,一个个按下去,墨痕在宣纸上排成长串,倒真像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她忽然抓起他的手,往最大的那个齿轮印上按——他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留下道浅灰的痕,像时光磨出的印。

“这样才像你。”她看着那道痕,轻声说。

杜恒砚的手指僵了下,没抽回。她的指尖温温的,带着松烟墨的凉,比他每天摸的金属零件软太多。窗外的风忽然停了,桂花香凝在空气里,连台灯光晕都仿佛慢了半拍。

“上次借你的那本修表图谱,”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第……某页夹着的桂花标本,是你放的?”

沈嘉萤笔锋一颤,画歪了他的眉峰。“你看见了?”她有点慌,那是前几日在巷口捡的,黄澄澄的一小簇,觉得香得喜人,就顺手夹进他常翻的那页里,想着他翻到时有个小惊喜。

“嗯。”他应了声,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去年秋天,她也是这样,捡了片最红的叶子,夹在他的零件盒里,害他找了半天,还以为是哪个齿轮锈成了红颜色。

笔尖在纸上拖出道长痕,像条没说完的线。沈嘉萤忽然起身,往他那边凑了凑,宣纸上的齿轮串离他手边的真齿轮只有寸许距离,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机油味,酿成种奇怪又安心的气息。

“杜恒砚,”她盯着画里的空白处,“你说……这些齿轮转着转着,会不会把藏着的心事都转出来?”

他正在装表盖的手顿住了。玻璃罩下,那些被他按出的墨痕齿轮,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像在应和。怀表的机芯里,上次她洒的那点松烟墨,果然在某个齿轮上留下了浅灰的印,转起来时,像颗在时光里滚动的星。

“也许吧。”他缓缓合上表盖,把怀表放在画旁。金属的冷与宣纸的暖挨在一起,倒像是两个世界终于碰了面。“就像这表,走得久了,总会在某个时辰,把藏着的钟声漏出来。”

沈嘉萤忽然笑了,拿起笔,在最大的齿轮印里画了个小小的月亮。“那这个,就当是漏出来的钟声吧。”

暮色漫进窗台时,画纸上的修表匠手边,已经缀满了带着墨痕的齿轮,每个齿缝里都藏着点月光。杜恒砚收拾零件时,发现沈嘉萤的画夹落在了柜台上,最上面那页,是他今天按的齿轮串,旁边用小字写着:“旧巷的齿轮转啊转,转成了通往白头的路。”

他拿起画夹,指尖蹭过那行字,像抚摸着块被时光磨亮的铜表盖。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时又落了些,在青石板上铺成层碎金,风过时,仿佛能听见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墨香,漫向巷口那片暖黄的灯火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灯痕

庙会的锣鼓声从巷口漫过来时,杜恒砚正用细砂纸打磨一盏旧灯笼的竹骨。竹面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质,被他磨得泛起温润的光。沈嘉萤提着盏新糊的灯笼从外面跑进来,棉纸上的金粉在风里簌簌落,像撒了把碎星。

“王大爷说主灯笼要等敲过三响锣再点,”她把新灯笼往门楣上挂,红穗子垂下来,扫过他磨竹骨的手背,“你看我这盏,穗子是不是太长了?总蹭到地上的泥。”

他抬头时,正看见她踮脚够门框的铜钩,发梢扫过灯笼棉纸,金粉沾了些在她鬓角,像落了点夕阳。“剪去三分就好,”他放下砂纸,伸手替她扶稳灯笼,“留着点穗尖扫过地面,像给青石板描金边。”

灯笼的棉纸上画着缠枝莲,是沈嘉萤昨夜用金粉调了胶画的,花瓣的纹路里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忽然发现,其中一片花瓣的留白处,藏着个极小的“萤”字,笔锋轻得像怕被人发现,却又执拗地落在那里。

“你画了记号?”他指尖轻轻点过那个字,棉纸微微发颤。

她的耳尖红起来,慌忙把话题岔开:“前院的腊梅开了两朵,我折了枝插在你那只青花瓶里,配着灯笼的光看,像画里走出来的。”

修表铺的案头果然立着只青花瓶,瓶里插着两枝腊梅,花苞半绽,暗香混着灯笼棉纸的草木气,在空气里酿出种清润的暖。瓶身的裂纹处,沈嘉萤用金漆补了道细缝,像给岁月的伤痕镶了圈光——那是她学的“金缮”手艺,说“老物件的伤,得用温柔补”。

锣鼓声忽然密集起来,巷口爆发出一阵欢呼。沈嘉萤拉着他往门外跑,灯笼的红穗子在两人之间晃,像条系着彼此的红绳。主灯笼已经点亮了,巨大的竹骨撑起米白的棉纸,光透过画满巷弄旧事的纸面漫出来,把青石板都染成了琥珀色。

“你看主灯笼上的画,”她指着灯笼西侧,“那是不是你修表铺的样子?”

果然见灯笼上画着青瓦错落的屋檐,其中一间铺子的门楣上挂着盏小灯笼,柜台后坐着个低头修表的身影,旁边的藤椅上,有人正举着画笔打盹,毛线团滚落在地,与散落的齿轮挨在一起。画的角落,用金粉写着行小字:“旧巷灯火,岁岁长相照。”

杜恒砚忽然想起去年庙会,沈嘉萤也是这样拉着他看灯笼,说要把巷里的人都画进画里。那时她的画里,修表铺的门总关着条缝,他问为什么,她说“留着缝等你出来”。如今那扇门在画里敞着,暖黄的光漫到巷子里,像在等谁走进来。

“张婆婆在那边呢。”沈嘉萤指着不远处的糖画摊,张婆婆正举着那只修好的铜壳怀表,对着灯笼的光看,表链上的红绳在风里轻晃,与糖画摊的幌子缠在一起。

他们走过去时,张婆婆正用没牙的嘴笑:“小杜师傅,你听这表走得多稳,像踩着锣鼓点呢。”怀表的滴答声混着糖丝融化的轻响,竟真的与远处的锣鼓合上了拍子。

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上面用淡墨画着只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半朵腊梅,与瓶里那两枝遥相呼应。“我给这表画了个新样子,”她把画纸递给张婆婆,“等春天来了,表链上缠满新抽的柳条,像给时光系了条绿丝带。”

张婆婆的手抖起来,捧着画纸的样子,像捧着件稀世的宝贝。“真好,真好啊,”她抹了把眼角,“他在世时总说,等开春就去河边折柳条,给我编个柳环戴。”

锣鼓声又响起来,主灯笼的光忽然亮得灼人。杜恒砚低头看了看沈嘉萤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金粉,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心沁出些微汗,像把紧张的暖攥在他手心里。

“去放河灯吧?”她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王大爷说河边备了好多灯,许了愿放下去,顺着水流能漂到很远的地方。”

河岸边已经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河灯在水面上漂,像片流动的星河。沈嘉萤手里的河灯是只小纸船,船身画着修表铺的木门,门楣上挂着盏灯笼,她往灯里点蜡烛时,手忽然抖了下,火苗晃得厉害。

“我来吧。”杜恒砚接过火柴,火苗稳稳地舔上灯芯,暖黄的光立刻把船身的画照得透亮。他把河灯放进水里时,指尖碰着她的,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那只小纸船顺着水流漂远,灯笼的光在水面上投下道细长的痕,像条通往时光深处的路。

“你许了什么愿?”她轻声问,睫毛上沾着点水汽。

他望着那道渐远的灯痕,忽然笑了:“说出来就不灵了。”风里传来他极轻的声音,像怕被河灯带走似的,“许的是……灯痕能印在瓦上,年复一年,照得见归人。”

远处的锣鼓声渐渐平息,河灯的光却越来越密。沈嘉萤往他身边靠了靠,灯笼的红穗子在两人之间轻轻晃,把彼此的影子投在河岸上,缠成一团暖融融的光。她忽然想起自己画过的无数个灯笼,原来最好的那盏,是此刻他眼里映着的灯,亮得能照见往后漫长的岁月。



第一百二十章 霜印

晨霜爬上修表铺的木窗时,杜恒砚正用鹿皮擦拭那只铜壳怀表。表盖内侧的半朵腊梅被他磨得发亮,金粉勾勒的花瓣边缘泛着温润的光,像沈嘉萤昨夜画里的模样。门轴“吱呀”一声转动,带着寒气的风卷进来,混着巷口早点摊的油条香。

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李婶的糖糕刚出锅,还热乎着呢。”她把纸包往柜台上一放,目光落在怀表上,“这腊梅刻得真好,比我画的有灵气。”

他合上表盖,铜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你画的有暖意。”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锦盒,里面躺着枚银质书签,签子末端坠着粒小小的腊梅苞,是用修表剩下的银料挫的,“给你的,夹画稿里。”

沈嘉萤接过书签,指尖碰着冰凉的银链,忽然笑了:“昨天放的河灯,我看见上面的修表铺门楣上,刻了两个小字。”她故意拖长声音,“好像是……‘恒’和‘萤’?”

他正在调表针的手顿了顿,耳尖泛起浅红。昨夜放河灯时,他趁她转头看别处,确实用刻刀在船身木门上添了两个字,本以为水流模糊,没想到被她看见了。“手滑。”他含糊道,把怀表往锦盒里放,却被她按住手腕。

“我喜欢。”她仰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霜亮,“就像这书签,银的冷和腊梅的暖,配在一起才好看。”她拿起书签往画夹里插,忽然“呀”了一声——最上面的画稿落了下来,露出底下那张未完成的素描:修表铺的窗台,一只手正往瓶里插腊梅,另一只手拿着螺丝刀,两只手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像握着彼此。

杜恒砚弯腰去捡画稿,指尖刚碰到纸边,就被她拉住。她把画稿往他面前递:“这影子画得像不像两个字?”画里的墙影确实像依偎的“恒”与“萤”,只是线条还很淡,像刚落的霜。

“不像。”他嘴硬,却伸手抚平画稿上的褶皱,指腹顺着影子的轮廓轻轻摩挲,像在确认什么。阳光忽然穿过云层,斜斜照进铺子,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画里的影子慢慢重合。

巷口传来张婆婆的吆喝声,说要去后山采腊梅,问谁愿意同去。沈嘉萤立刻举手:“我去!”她转头拽他,“你也来,后山的霜景好看,我要画下来。”

后山的石阶覆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沈嘉萤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等他,银书签在画夹上晃悠,像只跳动的银蝶。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刚搬来巷口那天,背着画夹站在修表铺门口,问他能不能画铺子的老钟,那时她的辫子上也系着银链,一晃一晃的。

“你看那棵老梅树!”她指着山腰那株虬结的梅树,枝头缀满花苞,霜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银,“比前院的两枝气派多了!”她拿出画夹速描,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等花开了,我们来野餐吧,就带李婶的糖糕。”

他靠在树旁看她画,阳光融了霜,水珠顺着梅枝往下滴,落在她的画稿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伸手替她挡着,掌心接住冰凉的水珠,却觉得比握着表壳暖。“去年这时候,你在画巷口的雪。”他忽然说,“画里的修表铺关着门,你在旁边写‘等开门’。”

沈嘉萤的笔顿了顿,墨滴在梅枝上晕成小小的花苞。“现在开了呀。”她侧过脸,霜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碎钻,“而且门永远开着,只要你在。”

他忽然想起那盏河灯,此刻大概已漂出很远,灯芯的暖意或许早散了,但刻在船身的字,该被水流磨得更清晰了吧。就像这老梅树,年年落霜,岁岁开花,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等待,终会被时光酿成温柔的痕。

回去时,沈嘉萤把画稿给他看,画里的梅树下,两个影子在地上缠成一团,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霜会化,梅会开,我们的影子,年年都在。”他接过画稿,指尖触到未干的墨迹,忽然觉得,那些曾被齿轮藏起的过往,那些被画纸裹着的期待,都在这一刻,被阳光晒得透亮。

修表铺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把寒风关在外面。沈嘉萤在整理画夹,银书签从纸页间探出头,腊梅苞蹭着“恒”与“萤”的影子画。杜恒砚坐在柜台后,重新打开锦盒,怀表的滴答声里,仿佛混着她画纸的沙沙声,像时光在轻轻唱:旧巷的霜会落,腊梅会开,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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