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101~105)

第一百零一章 光里的结

雪落进旧巷时,修表铺的玻璃窗蒙上了层白汽。沈嘉萤趴在柜台前,鼻尖贴着玻璃,看着雪花粘在窗棂上慢慢化掉,在木框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像谁用指尖画的银线。

“你看这水痕,”她回头冲杜恒砚笑,睫毛上沾着点白汽凝成的水珠,“多像你昨天给表芯缠的棉线,绕来绕去,最后都系成了个结。”

他正用镊子夹着枚游丝往机芯里嵌,闻言抬眼,台灯的光晕在他眼下投出片浅影。“棉线结是死的,”他指尖微顿,游丝在镊子下轻轻颤动,“时光里的结,得用暖才能解开。”

画夹摊在旁边,最新的画稿上是幅雪景:修表铺的木门半掩着,门口的石阶上落着层薄雪,雪地里有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慢慢并成了一行。沈嘉萤用铅笔在脚印旁画了只蜷着的猫,尾巴上沾着雪花,像团会动的雪球。

“这是今早看见的三花,”她用指尖点着猫尾巴,“蹲在你门口不肯走,我猜是闻着你昨天烤的烧饼香了。”

杜恒砚放下镊子,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箱。里面垫着旧棉絮,放着只陶碗,碗底还留着点烧饼屑。“昨晚听见它在窗台上叫,”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天太冷,给它留了点吃的。”

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来修表铺的雪天。她抱着画夹躲雪,看见他蹲在门口喂猫,雪花落在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猫舔食。当时她没敢出声,怕惊散了那瞬间的静,只悄悄把画面记在心里,今天才画出来。

“对了,”她从画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是从旧货摊淘来的老日历,上面印着幅褪色的年画——穿红袄的女子坐在纺车前,男子蹲在旁边摇纺车,窗外的雪下得正紧。“你看这场景,像不像师娘和师父?”

他的指腹抚过日历边缘的折痕,那道痕深得像道伤疤,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样子。“师娘的纺车,就放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他指着年画里的纺车,“车身上刻着朵蔷薇,和你绣帕子上的那朵,纹路几乎一样。”

沈嘉萤忽然想起自己帕子上的蔷薇,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表盒里。她拿起画笔,在年画旁添了个小小的修表铺,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恒砚记”,雪落在牌上,像撒了层糖霜。

“这样,他们就不用在雪地里挨冻了。”她说,笔尖在木牌旁顿了顿,添了盏亮着的灯笼,“你看这光,能照暖整条巷弄呢。”

修表铺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响,三花猫从门缝里钻进来,抖落的雪花溅在画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沈嘉萤把猫抱进怀里,它的毛上带着雪的凉意,却在她掌心慢慢暖了过来。

杜恒砚正在给那只老座钟上弦,钟摆晃起来时,发出平稳的“滴答”声,像在数着怀里的暖意。“张婆说,等钟修好了,要请我们去喝她酿的米酒,”他忽然说,“她说那酒坛里,泡着当年和当家的一起摘的青梅。”

沈嘉萤的指尖在猫背上轻轻划着,忽然想起自己画里的脚印。她拿起画笔,在脚印尽头画了个小小的酒坛,坛口飘着热气,旁边放着两只碗,碗沿碰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

“这样,他们就能一起喝酒了。”她抬头时,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他看着画里的酒坛,忽然从柜角摸出个小陶罐,揭开盖子时,飘出股醇厚的酒香。“这是去年秋天酿的桂花酒,”他往两只粗瓷碗里各倒了点,“本想等雪化了再喝,现在看来,正好。”

米酒在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混着窗外的雪光,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三花猫在沈嘉萤怀里打了个哈欠,尾巴尖扫过画稿上的灯笼,仿佛也在为这暖融融的场景添笔。

钟摆的滴答声、窗外的落雪声、还有偶尔响起的猫叫,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沈嘉萤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忽然明白,那些被时光系住的结,从来都不是用来解开的,是要有人愿意陪着,用掌心的温度慢慢焐,让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暖,每声滴答都带着甜。

就像此刻,雪还在下,酒还在暖,怀里的猫还在打呼噜,而他们的影子,在光里慢慢依偎,慢慢重叠,终成一道再也分不开的痕。



第一百零二章 雪落时的齿轮

雪片粘在修表铺的玻璃窗上,慢慢洇成水渍,像沈嘉萤画笔下晕开的淡墨。她正趴在柜台边,看杜恒砚拆一只老怀表,黄铜表壳上的花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开盖时发出“咔”的轻响,像咬碎了块冰糖。

“这齿轮锈得厉害,”他指尖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零件,对着台灯照,“得用松节油泡整夜才能转起来。”

沈嘉萤的画夹摊在旁边,最新的画稿上是幅雪景:修表铺的木门半掩,门口堆着扫到一起的雪,扫帚斜倚在墙根,柄上缠着圈红绳。“我加了点光晕在门轴上,”她用铅笔头点着画稿,“像你上次说的,老物件都该有点暖光照着,才不算白待在世上。”

他抬眼时,睫毛上落了点台灯的光,像沾了星子。“上周收废品的老李送来个座钟,钟摆上刻着朵蔷薇,”他往柜台下探手,拖出个木箱,“你看这纹路,是不是和你绣帕上的一样?”

木箱里垫着蓝印花布,座钟的木壳裂了道缝,却在钟摆摇晃时发出清越的响。沈嘉萤伸手碰了碰蔷薇刻痕,指尖沾了点木屑,“比我绣的精致多了,像有人刻了整夜才成这样。”

“是前清的手艺,”他用软布擦着钟面,“老李说原主是位老太太,守着这钟过了一辈子,临终前说‘钟走不准了,就送给懂它的人’。”他忽然笑了,“倒像你总说的,画要送给看得懂笔触的人。”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铺子里避雨,也是这样的雪天。他蹲在角落里修座钟,她站在画架前描他的侧影,雨水顺着房檐淌成线,打在铁皮桶上咚咚响。他回头时,手里正捏着枚断了齿的齿轮,“这钟再修不好,就当废铁卖了”,她却抢过来说“我画下来就不会废了”,结果真的画了满满一页,连齿轮的锈斑都描得清清楚楚。

“对了,”她翻出画夹里的旧稿,“你看这页,当时漏画了钟摆上的蔷薇,现在补上正好。”铅笔在纸上沙沙走,蔷薇的藤蔓顺着钟摆缠上去,末端还开了朵小小的花苞。

他不知何时停了手里的活,只看着她画。雪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盐。“你画东西时,总爱把笔尖咬出印子,”他忽然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铅笔,“就像这钟摆,总在同一个地方磨出浅痕。”

沈嘉萤低头看笔尖,果然有个小小的牙印。“那你呢?”她反问,“拆表时总爱用拇指蹭齿轮,指腹都磨出茧了,像这老怀表的后盖,全是你留下的印子。”她伸手碰了碰他的指腹,那里确实有层薄茧,蹭过她手背时,带着点粗糙的暖。

外面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是扫街的王伯在清雪。“王伯说他那辆老自行车总掉链子,”杜恒砚起身拿工具包,“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沈嘉萤跟着站起来,往他口袋里塞了个暖手宝,“裹紧围巾,风大”。他的围巾是她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每天围着,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他走后,她对着座钟发愣,忽然发现钟摆背面刻着行小字,得凑很近才能看清:“霜雪落满巷,钟摆晃呀晃,等个画画的姑娘。”墨迹淡得快要看不见,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整理他的工具箱,在最底层翻出个铁盒,里面全是她的画稿,每张背面都有他写的日期,有的还标着“今日她穿了件红棉袄”“画钟时笑了七次”。当时脸烫得像被炉火烤,现在摸着钟摆上的字,心又像浸在温水里,慢慢软下去。

雪越下越大,王伯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混着杜恒砚的说话声。她赶紧把画稿收进夹子里,却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怀表零件盒,齿轮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星星。

他推门进来时带着股寒气,看见满地齿轮,却先问她“手没被扎到吧”。她摇摇头,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枚小齿轮,就被他握住手,“我来,你指甲尖,别刮伤了”。

他捡齿轮时,她忽然说:“钟摆背面有字。”他动作顿了顿,“嗯,前几年修的时候发现的,没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笑我总记着这些没用的。”他把最后枚齿轮放进盒里,抬头时耳尖有点红,“就像你总把我的工具画成小动物,也没告诉我。”

她忽然笑出声,从画夹里抽出张画:他的螺丝刀变成了长鼻子大象,镊子成了啄齿轮的小鸟,背景里还有只举着画笔的小兔子,正是她自己。“这不是画给你了吗?夹在你那本修表手册里了。”

他愣了愣,赶紧去翻手册,果然在最后一页找到了。雪光透过窗,照在画纸上,也照在他眼里,像落了两朵小雪花。“原来你早留了记号。”他低声说,声音里裹着雪的清冽,也带着点化不开的软。

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吓了两人一跳。钟摆晃得更欢了,蔷薇刻痕在光里忽明忽暗。沈嘉萤忽然明白,有些齿轮不需要完美咬合,有些画稿不需要线条工整,就像这雪天里的老物件,带着点锈,沾着点土,却在彼此眼里闪着光。

她重新拿起画笔,在画稿的雪地里添了两道脚印,一道深一道浅,最后并成一道,往修表铺里延伸。杜恒砚凑过来看,指尖点在脚印尽头:“该画两只手牵在一起。”

她笑着把他的手画上去,他的指关节分明,握着她的手腕,像在传递块暖手宝。雪还在下,但铺子里的台灯亮着,座钟的滴答声混着铅笔划过纸的声响,像首慢慢哼的歌。

王伯在门外喊“车修好了,多谢小杜”,杜恒砚应着,却没立刻起身。沈嘉萤知道,他在等她把画补完,就像她总等他把齿轮归位,他们都在等个恰到好处的瞬间,让时光里的褶皱,慢慢舒展开来,变成能暖透岁月的纹路。



第一百零三章 灯影缠齿轮

暮色漫过旧巷的青石板,杜恒砚正往修表台的铁架上挂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他睫毛上的阴影晃得颤了颤。台面上摊着只拆开的怀表,齿轮散成一小片银亮的星子,他捏起最细的那枚,对着灯光看——齿牙间还卡着丝红线,像沈嘉萤绣帕上脱落的线头。

“又在跟零件较劲?”沈嘉萤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画纸的脆响。她怀里抱着卷画稿,发梢沾着点暮色,像刚从画里走出来。

他没回头,指尖的镊子轻巧一挑,红线便落进旁边的瓷碟里。“这表主说,走时总慢半拍。”镊子放下时,怀表的摆轮忽然晃了晃,像被风拂过的铃铛,“原来是游丝缠了线,难怪。”

沈嘉萤把画稿往案头一放,俯身看那些齿轮。最小的那枚比指甲盖还窄,齿牙却齐整得很,像被精心打磨过的月光。“你看这个。”她铺开画稿,上面是幅夜景:修表台的油灯照着他的侧脸,怀表的齿轮悬在半空,每枚都缠着根细红线,线的另一头系着支画笔,笔尖沾着星星点点的颜料,像落了场彩色的雪。

他的目光在画稿上顿了顿。画里的他眉头微蹙,指尖却泛着层暖光,而那些红线绕着齿轮转了几圈,竟在角落织成朵小小的蔷薇——正是她绣在他袖口的那种。

“游丝缠线,是想告诉你该歇了。”沈嘉萤伸手关掉油灯,案头顿时浸在暮色里,只剩窗外的街灯透进片昏黄,刚好罩住那堆零件,“张婆婆送了新蒸的米糕,在灶上温着呢。”

他捏着那枚缠过红线的齿轮,忽然觉得指腹发暖。从前总觉得修表是件孤事,零件要准,分寸要严,容不得半分偏差。可自她来后,连齿轮都像是沾了人气,连游丝都学会了牵线。

“这怀表的主人,是街尾卖糖画的老李。”杜恒砚忽然说,把齿轮归位,“他说孙儿要去外地读书,想让表走得准些,好记着时辰写信。”

沈嘉萤忽然笑了,从画稿里抽出张单页,上面画着只糖画小鸟,翅膀上沾着修表台的油灯光。“我下午路过老李的摊子,他说要给孙儿画只鸟,我就先替他画下来了。”她把画塞进怀表的衬盒里,“等你修好,让这只鸟陪着表走,孙儿看到,就像爷爷在身边。”

他看着她的指尖在衬盒上轻轻压了压,忽然想起今早的事。她蹲在巷口看老李熬糖,糖丝在铁板上绕出只蝴蝶时,她睫毛上落的阳光,和此刻她眼里的暮色,竟有几分相似——都是暖的,却又带着点抓不住的轻。

“零件都认全了?”沈嘉萤见他把齿轮往一起凑,忽然问。

“嗯。”他拿起摆轮,往机芯上装,“只是这摆轮的游丝,得换根新的。”他从抽屉里翻出卷细如发丝的钢线,“老李说孙儿走的那天要带这表,得让它比太阳还准。”

她忽然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后背。“别赶工了,”声音闷闷的,“米糕要凉了。”他背上的布料蹭着她的脸颊,带着点机油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是她画了无数次的、属于修表铺的气息。

摆轮悬在半空,忽然被他稳稳按进机芯。游丝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巷口的风。他转过身,顺势把她圈在怀里,案头的零件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倒像他们初遇时,他案上那堆没拼完的齿轮。

“再等片刻。”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装完这最后一步。”

沈嘉萤没再催,只是盯着他指尖的动作。游丝穿过夹板的瞬间,怀表忽然发出声极轻的“嘀嗒”,像在跟他们打招呼。她忽然觉得,那些齿轮转的不是时间,是把散落在旧巷里的碎片,一点点拼起来——他的专注,她的随性,老李的牵挂,还有巷尾那盏总亮到深夜的街灯,都被这“嘀嗒”声串成了线。

“成了。”他把怀表合上,递给她。表壳上的划痕在暮色里看不真切,却透着股踏实的稳。

沈嘉萤接过来,往耳边凑了凑,清晰的“嘀嗒”声里,混着他胸腔的震动——原来他的心跳,和怀表走时一样匀。她忽然踮脚,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下,像给这完美的“嘀嗒”添了个软乎乎的尾音。

“米糕真要凉了。”她拽着他往灶房走,怀表揣在他掌心,两人的影子被街灯拉得老长,在青石板上叠成一团,像幅没干的画。

灶房的灯亮起来,映着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把“嘀嗒”声都染得温温的。杜恒砚看着沈嘉萤掀开笼盖,米糕的甜香漫出来时,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过是修表的人等来了画画的人,齿轮等着游丝,而暮色等着灯亮起来,把所有散落的微光,都拢成了暖。



第一百零四章 墨痕浸齿轮

晨雾还没褪尽,修表铺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上,鞋尖沾着点巷口的青苔,发梢挂着层薄露——她竟比鸡叫还早,手里捏着支磨秃了的炭笔,笔杆上缠着圈蓝布条,是杜恒砚去年给她缠的,怕她握笔太用力伤了指节。

“你听。”她把画夹往案头一放,炭笔往耳朵边凑了凑,“巷尾的老座钟,昨夜慢了半拍。”

杜恒砚正往铜盆里倒热水,闻言抬眼。窗纸透着青白的光,照见他手里的修表刀在晨光里泛着冷亮。“刘大爷的座钟?”他擦了擦刀身,“上次修时就说,摆锤的木轴快朽了,看来是撑不住了。”

沈嘉萤翻开画夹,最新的一页画着那座老座钟,钟摆歪歪扭扭地晃,钟面的漆皮剥落处,她用炭笔补了朵小小的雏菊,花瓣卷着,像刚被风吹过。“我今早路过,看见钟摆快垂到地上了,刘大爷蹲在旁边叹气,说这钟陪他走南闯北,比老伴儿还亲。”她指尖点着画里的雏菊,“就偷偷添了这个,想着能让它精神点。”

他放下修表刀,拿起画稿对着光看。炭笔的纹路粗粝,却把钟摆的沉郁画得透纸而出,那朵雏菊歪歪的,倒像从钟缝里自己钻出来的。“刘大爷年轻时跑船,这钟是他从旧货市场淘的,说是在船上能镇浪。”杜恒砚往工具箱里塞了把木锉,“走吧,去看看。”

巷尾的老槐树下,刘大爷正用布条捆座钟的底座,见他们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杜师傅,你看这老东西,是不是真要归西了?”

杜恒砚蹲下身,掀开钟盖。钟内部的齿轮锈成了暗红色,摆锤的木轴果然朽得掉渣,轻轻一碰就掉木屑。“轴得换,齿轮也得拆开洗。”他指尖划过钟盘,“但这钟壳是老红木的,结实着呢,修得好,还能走些年。”

沈嘉萤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打开画夹,炭笔在纸上沙沙走。她画杜恒砚低头拆齿轮的侧脸,鬓角的碎发垂着,挡不住专注的眼;画刘大爷蹲在一旁抽烟,烟圈飘到钟面上,和木纹缠在一起;画阳光透过槐树叶,在钟摆的阴影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丫头,你画这钟,可得把它肚子里的‘骨头’画清楚。”刘大爷猛吸口烟,“当年在海上,它走得比灯塔还准,救过整船人的命呢。”

沈嘉萤忽然停笔,看着钟内部裸露的齿轮。那些锈迹斑斑的零件,竟真像副骨架,撑着这口钟走过了风风雨雨。她换了支细炭笔,开始描齿轮的齿牙,每道刻痕都描得极深,像要刻进纸里。

杜恒砚拆到最里面的发条,忽然“咦”了一声。发条盒的内侧,竟贴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行小字:“浪打船摇,钟摆不摇。”字迹被机油浸得模糊,却透着股执拗。

“这是……”

“老伴儿写的。”刘大爷声音低了些,“她怕我在船上心慌,偷偷塞进去的。后来她走了,我才发现这纸条。”

沈嘉萤的炭笔顿在纸上,墨痕晕开一小团。她忽然想起自己画稿里的雏菊,赶紧添了片叶子,让它往纸条的方向歪了歪,像在轻轻靠着那行字。

杜恒砚把纸条小心揭下来,压在刘大爷的烟盒底下。“我先回铺里取新轴,你在这儿等着。”他起身时,看见沈嘉萤的画稿上,那朵雏菊花瓣忽然舒展开些,刚好遮住钟摆的裂痕,像只手,轻轻托住了快要断掉的时光。

等他带着新木轴回来,沈嘉萤已经画完了。画稿上,老座钟的齿轮在阳光下泛着银亮,摆锤晃得轻快,钟面上的雏菊旁边,多了行小字,是她仿刘大爷老伴儿的笔迹:“钟摆摇,人未老。”

刘大爷看了,用袖子抹了把脸,没说话,只是往杜恒砚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红薯的香气混着修表的机油味,在晨光里漫开,沈嘉萤忽然觉得,那些齿轮转的不是时间,是念想,是藏在旧物里的人,舍不得走。

杜恒砚接过红薯,掰开一半递给她,蒸汽模糊了两人的眼镜片。透过雾蒙蒙的镜片,他们看着对方眼里的光,像老座钟终于上紧了发条,稳稳当当,要走好长好长的路。



第一百零五章 灯芯缠画痕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修表铺的木门半掩着,挡不住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杜恒砚坐在案前,指尖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台灯的光晕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浅影——那齿轮是沈嘉萤今早送来的,说是从旧货摊淘来的老怀表零件,齿牙间还嵌着点暗红的锈,像藏着段没说尽的往事。

“这铜质倒纯。”他用鹿皮轻轻擦着锈迹,声音混着雨声,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的。案头摊着沈嘉萤的画稿,上面画着只缺了齿轮的怀表,表盘裂了道缝,却从缝里钻出丛蒲公英,绒毛沾着细小的水珠,她在旁边写了行小字:“破了的地方,会钻出新的春天。”

门“吱呀”响了声,沈嘉萤抱着画夹走进来,发梢滴着水,鼻尖冻得发红。“刚去巷尾看那棵老槐树,”她把画夹往案上一放,带进来的风掀动了画稿,“新芽都冒出来了,比去年密。”

杜恒砚抬头时,正撞见她抬手拢头发,腕间的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片被雨水浸得发红的皮肤。他放下齿轮,从柜里翻出条干毛巾递过去:“怎么不打伞?”

“画夹怕淋湿。”她擦着发梢笑,眼睛弯成月牙,“你看这个。”画夹翻开,是幅新画:老槐树的枝桠间,挂着只旧怀表,表链缠着藤蔓,表盘的裂缝里,真的钻出朵嫩黄的蒲公英,绒毛上还停着只七星瓢虫。

“我把你说的齿轮画进去了,”她指着表盘内侧,“就藏在蒲公英根底下,像颗小铜豆。”

他凑近看,果然在画稿的角落,有个极小的齿轮轮廓,齿牙磨得圆润,显然是照着他手里的零件画的。“锈色用了赭石调胭脂,”她指尖点着画纸,“你说旧铜器的锈,总带着点暖调,像夕阳晒过的土。”

杜恒砚没说话,拿起那枚齿轮往画稿上比了比,大小竟分毫不差。雨还在下,案头的铜炉里燃着檀香,烟气缠着台灯的光柱往上飘,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水墨画。

“前几日修的那只座钟,”他忽然开口,把齿轮放回锦盒,“刘大爷说走得准了,特意送了袋新炒的瓜子。”

“是他种的那种南瓜子?”沈嘉萤眼睛亮了,“去年的特别香,壳薄。”

“在柜里,自己拿。”他低头调试镊子,听见她拉开抽屉的轻响,接着是剥瓜子壳的脆声。过了会儿,颗剥好的瓜子仁递到他嘴边,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他张嘴接住,瓜子的香混着她身上的皂角味,像把春天嚼在了嘴里。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上次你说,老怀表的游丝最难修,我画了张游丝的样子,你看看像不像?”纸上是用银粉画的细线圈,圈与圈之间留着均匀的空隙,像被风吹散的涟漪。

他捏着纸边看,游丝的弧度竟和他前几日换下的旧游丝分毫不差。“你怎么画得这么像?”

“去废品站看了半天,”她有点不好意思,“蹲在人家的旧零件堆里,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说着撸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有几个红印子。

杜恒砚放下镊子,从药箱里拿出瓶薄荷膏,挤了点在指尖揉开,轻轻按在她的红印上。他的指腹带着修表磨出的薄茧,蹭得她皮肤有点痒,她忍不住缩了缩胳膊,却被他按住:“别动,越挠越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水珠串成了线,滴滴答答敲着青石板。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台灯的光在他下颌线投下道浅影,把他平时冷硬的轮廓都描软了。她忽然拿起炭笔,在画稿的空白处画了两只交叠的手,一只捏着镊子,一只握着画笔,指尖碰在一起,像在传递什么秘密。

“画这个做什么?”他抬头问,薄荷膏的清凉混着檀香,在空气里漫开。

“留个纪念。”她把画稿往他面前推了推,“等我们老了,看着这画,就知道今天的雨下得有多舒服。”

他看着画里的手,忽然笑了——他的手骨节分明,沾着点机油;她的手纤细,指尖沾着点炭粉,两只手的影子落在纸上,像齿轮嵌进了齿槽,严丝合缝。

案头的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沈嘉萤抬头看钟面,指针刚好叠在一起,把雨丝都照得发亮。“你听,”她侧耳细听,“雨好像停了。”

杜恒砚走到门边,推开木门。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甜,老槐树的新叶上挂着水珠,被夕阳照得像缀了层碎钻。巷口的石板路上,有孩子踩着水洼跑过,笑声惊得水珠从叶尖滚落,砸在他们脚边的青苔上。

“明天该晴了。”他回头说,看见沈嘉萤正把那张画稿小心翼翼地夹进画夹,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只蝴蝶。

“那明天去放风筝吧?”她仰起脸,眼睛里盛着夕阳,“我画了只蜻蜓风筝,翅膀上画了你的齿轮,转起来肯定好看。”

他望着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发梢,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齿轮里的过往,那些被时光磨亮的沉默,都在这一刻,被她画里的暖光熨成了柔软的形状。就像这雨后的天空,哪怕曾经积着云,终会透出清亮的蓝。

案头的齿轮还躺在锦盒里,锈迹被擦得差不多了,露出温润的铜色。檀香还在燃,游丝般的烟气缠着台灯的光,把画稿上的手、窗外的树、檐下的雨痕,都缠成了团暖融融的雾,漫过修表铺的门槛,漫过青石板的纹路,漫向巷子深处,像要把整个旧巷的时光,都裹进这温柔的傍晚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第六十六章 灯影里的年轮 秋阳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在修表铺的门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杜恒砚蹲在那里,用细砂纸打磨一块铜...
    王胤陟阅读 37评论 0 4
  • 第四十六章 钟摆与画痕 秋分的日头斜斜地切过修表铺的窗,在地上割出明暗两半。杜恒砚坐在亮处,手里捧着那只刻着“平安...
    王胤陟阅读 676评论 0 5
  • 第八十六章 木盒里的年轮 修表铺的木门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晃,铜环撞出的轻响混着台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阳光移动的脚步。...
    王胤陟阅读 47评论 0 3
  • 第五十六章 画痕里的暖 初冬的阳光斜斜切过修表铺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格纹的光斑。沈嘉萤坐在临窗的画案前,正往《旧...
    王胤陟阅读 861评论 0 5
  • 第七十六章 灯影里的纹路 晨雾还没散尽时,沈嘉萤就踩着青石板上的露水来了。她怀里抱着个陶瓮,瓮口用棉布盖着,走近时...
    王胤陟阅读 40评论 0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