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灯影里的纹路
晨雾还没散尽时,沈嘉萤就踩着青石板上的露水来了。她怀里抱着个陶瓮,瓮口用棉布盖着,走近时能闻到淡淡的酒香——是巷尾张阿婆酿的桂花酒,说是“埋在老槐树下陈了些年头,该开封了”。
修表铺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撞见杜恒砚正站在工作台前,手里举着块放大镜,对着盏铜制油灯仔细看。灯座上的缠枝纹磨得浅了,像蒙着层雾,他指尖的镊子轻轻拨弄着灯芯,绒毛状的灯头在晨光里泛着银白。
“在修这个?”沈嘉萤把陶瓮放在柜台上,棉布滑落时,酒香混着雾汽漫开来,“阿婆说,这灯是你祖父当年给祖母做的,灯芯里藏着点什么。”
杜恒砚放下放大镜,转身时,晨光刚好落在他肩头,把发间的银丝照得发亮。“灯芯里裹着根细铜丝,”他声音里带着点工具摩擦的沙哑,“师父说,是当年定情时刻的,缠在灯芯里,烧不尽。”
沈嘉萤凑过去看,果然见灯芯的根部露出截暗红的铜丝,被灯油浸得发亮。她忽然想起画夹里的速写——上周画老槐树时,树洞里的铜盒里,也盘着圈类似的铜丝,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金属线,现在看来,纹路竟与灯座上的缠枝纹能对上。
“你看这个。”她翻开画夹,指着树洞里的铜丝,“阿婆说,三十年前有个修表匠,总在槐树下摆弄铜丝,说要‘把日子缠成灯芯的样子’。”
杜恒砚的指尖在铜丝上轻轻摩挲,那里果然刻着极细的纹路,像串没说出口的话。他转身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泛黄的纸卷,展开时簌簌掉渣,画的全是油灯的结构图,其中张图纸的角落,用毛笔写着行小楷:“灯芯缠铜丝,每烧寸许,显字半行,至灯油尽时,可得全篇。”
“是祖父的字迹。”他指尖抚过纸面,墨迹已经发灰,“奶奶总说,当年他做这灯时,在灯下刻了整夜,铜丝烫得手直抖,却不肯停。”
沈嘉萤忽然想起今早路过阿婆家,见她在翻只旧木箱,里面全是绣着缠枝纹的帕子,说是“当年修表铺的姑娘送的,帕角总沾着点灯油味”。她把画夹里的槐树速写抽出来,与图纸上的油灯并在一起——树洞里的铜丝长度,正好够绕满灯座的缠枝纹。
“该不是……”她指尖点在画中铜丝的末端,“这铜丝是从灯上拆下来的?”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拿起那盏油灯,往灯座里倒了点新灯油。他划着火柴时,沈嘉萤忽然按住他的手:“等等。”她从画夹里抽出片干枯的槐叶,小心地塞进灯座的缝隙,“阿婆说,用槐叶当引,烧出来的烟能显字。”
火苗“噗”地跳起来,舔着灯芯的绒毛,铜丝在火里渐渐泛红,果然有淡淡的字迹随着烟缕浮出来。沈嘉萤连忙铺开张宣纸在灯上,烟痕落在纸上,慢慢显露出行字:“灯芯暖处,即是归途。”
字迹的末端,还有个小小的“砚”字,笔画被火烤得发焦,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杜恒砚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你祖父总说,灯烧到最后,烟会把字印在墙上,等那个人回来,一看就懂。”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支细毛笔,蘸着砚台里的墨,在烟痕旁边添了个“萤”字,笔画故意模仿着老字迹的顿挫,像在对话。
“这样,就凑齐了。”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像被灯芯暖过的痕迹。
杜恒砚看着那两个依偎的字,忽然转身去搬梯子,爬上去够阁楼的旧箱子。箱子积着层厚灰,打开时呛得人直咳嗽,里面全是叠好的棉布,散发着樟脑和灯油混合的气味。他翻出块蓝布帕子,边角绣着缠枝莲,帕角果然沾着点暗红,像灯油浸过的痕迹。
“奶奶的帕子。”他把帕子铺在工作台上,与宣纸上的烟痕并在一起,绣线的纹路与铜丝的刻痕竟严丝合缝,“她说,当年祖父总在帕子上练刻字,说要‘把帕子绣成灯座的样子’。”
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陶瓮里舀了勺桂花酒,小心地滴在帕子的绣线上。酒液晕开时,绣线里竟透出点金光——是缠在丝线里的细金粉,被酒泡得发亮,在阳光下拼出朵小小的桂花,与灯座上磨损的花纹正好重合。
“阿婆说,这叫‘藏金’。”她指尖沾着点酒液,在帕子上轻轻点了点,“把想说的话藏在金线里,等对的人来,用酒一泡就显了。”
铺子里的老座钟敲了几下,声音闷闷的。杜恒砚把油灯放在帕子旁边,灯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动,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他忽然拿起那根烧过的铜丝,小心翼翼地缠在灯座的缠枝纹上,铜丝的末端刚好落在“砚”字的笔画里,严丝合缝。
“师父说,好的手艺,是让旧物长出新的纹路。”他声音里带着点酒气,“就像这灯,烧了这么多年,铜丝还在,纹路还在,等的人……也在。”
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掌心倒了点桂花酒,然后把自己的手按上去,让两人的掌纹在酒液里交叠。“那我们的纹路,也会像这样缠在一起吗?”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里藏着修表时留下的细小划痕,像无数个等待的刻度。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掌心贴在灯座上,让两人的温度透过铜制的灯座漫开,像在焐热那些陈年的纹路。晨光漫过工作台,把油灯、帕子、画稿都浸在暖黄的光里,铜丝的纹路在光里轻轻跳动,像串被点亮的星子。
巷口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沈嘉萤忽然想起陶瓮里的桂花酒,忙舀了两碗,递给他一碗时,酒液晃出来,溅在宣纸上的“萤”字上,墨色晕开,竟与旁边的“砚”字融成一团。
“你看,”她眼睛亮起来,“连酒都知道要把它们凑在一起。”
杜恒砚低头喝酒时,瞥见她鬓角别着的槐叶,是今早从树洞里捡的,叶尖还沾着点铜锈。他忽然想起祖父图纸上的最后一句话:“灯影里的纹路,从来不是刻出来的,是两个人的温度焐出来的。”
晨光越来越暖,把修表铺的木门照得发亮,门缝里漏出的酒香和灯油味,混着宣纸上的墨香,在巷弄里漫开来,像在告诉每个路过的人——有些等待,早已在时光里长成彼此的模样,就像灯芯里的铜丝,烧不尽,拆不开,只等着被岁月焐成暖融融的纹路。
第七十七章 铜丝缠成的结
晨霜在青瓦上结了层薄壳,踩上去咯吱作响。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修表铺门口,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雾,画夹边缘沾着的霜粒,像撒了把碎钻。
“门没锁。”杜恒砚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混着砂轮转动的嗡鸣。她推门时,撞见他正弯腰磨块铜片,金属碎屑飞起来,在晨光里闪成星子,落在他深蓝色的围裙上。
“你看我带了什么?”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飘出阵芝麻香——是巷口早点铺的芝麻烧饼,还冒着热气。“阿婆说,你磨铜片时总忘了吃饭,让我给你带两个垫垫。”
他停下砂轮,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沾着点铜屑,像落了层金粉。“刚磨好片表盖,”他指了指工作台的玻璃罩里,“你要的那种,能映出双影的。”
沈嘉萤凑过去看,那片椭圆形的铜表盖果然亮得惊人,映出她的脸,旁边还叠着个模糊的影子——是杜恒砚的侧影,睫毛在表盖上投下细缝,像道没关严的门。“真的能映双影!”她拿起表盖对着光晃,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两个牵着手的人。
他忽然从抽屉里拿出卷细铜丝,红得像烧过的炭。“昨天在老槐树下挖的,”他把铜丝往表盖上绕,动作轻得像在系蝴蝶结,“阿婆说,这是当年你祖父缠在表链上的,断了半截,剩下的刚好够绕这片表盖。”
铜丝在他指间灵活地转着,渐渐缠出朵桂花的形状,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暗红,像陈年的血迹。沈嘉萤忽然想起画夹里的速写:三十年前的老槐树下,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正给表链缠铜丝,旁边站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手里捧着碗桂花糖,糖汁滴在铜丝上,烫出点点焦痕。
“画里的糖汁,是不是就变成了这暗红?”她指着铜丝上的斑点,声音有点发颤。
杜恒砚的指尖顿了顿,铜丝的尾端戳在表盖上,留下个极小的凹痕。“师父说,铜丝沾了糖汁,就不容易生锈,像人心沾了甜,就不容易冷。”他把缠好的表盖放在绒布上,桂花的影子在布上晃,像朵会动的花。
铺子里的老座钟敲了几下,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纸,是幅工笔:修表铺的柜台里,摆满了缠着铜丝的表,每只表的玻璃罩上都映着双影,有的是老人的,有的是孩子的,最角落那只映着的,正是她和杜恒砚的脸。
“这是《旧巷双影》的终章,”她把画纸铺在工作台上,“出版社说,要印成书签,随书附赠。”
他的目光落在画中柜台的木纹里,那里藏着行极小的字:“铜丝会锈,双影不会散。”字迹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金粉,是她用碾碎的金箔调的颜料,在晨光里闪着细光。
“这里的铜丝,该画得再松些。”他用指腹抚过画中表链上的铜丝,“缠得太紧,会勒出痕,像日子过得太急,会磨伤人。”
沈嘉萤忽然想起他工具箱里的那把老刻刀,刀刃上的缺口就是被铜丝勒出来的。她拿起支细毛笔,在画中铜丝的缝隙里添了几笔白,像落了层细雪。“这样是不是就松了?”她抬头时,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巴,呼吸拂过他的喉结,带着点芝麻烧饼的香气。
他后退半步,耳尖红得像被铜丝烫过。“我去煮点粥。”他说着要走,却被她拉住了围裙的带子——带子上沾着的铜屑蹭在她手背上,像撒了把金粉。
“你看这画的留白处,”她指着柜台上方的空白,“我想画串铜铃,铃舌就用这铜丝的断头做,你说好不好?”
杜恒砚转身时,目光落在她画夹里露出的半张旧稿上。那是幅未完成的雪景:修表铺的屋檐下挂着串铜铃,雪落在铃舌上,铜丝的断头在风里晃,撞出的声音里都带着甜,因为铃身上缠着的桂花,被雪浸得发香。
“铃舌该刻个‘萤’字。”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煤炉的热气,“你祖父给表链缠铜丝时,每根尾端都刻着字,凑起来是‘岁岁萤光映砚台’。”
沈嘉萤的笔尖顿在纸上,墨滴落在画中铜铃的位置,晕出个小小的圆。她忽然想起阿婆给她的那只旧银镯,内侧刻着的“萤”字,笔画和这铜丝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原来有些牵连,早被时光刻在了金属上,磨不掉,也忘不掉。
粥的香气从里屋飘出来时,铜丝缠成的桂花终于在表盖上定了型。杜恒砚把表盖放进玻璃罩,对着光看,双影在罩壁上晃,像两个在跳舞的人。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块芝麻烧饼,自己也咬了口,饼渣掉在画纸上,像撒了把碎星。
“你看,”她含着饼含糊地说,“我们的影子沾了芝麻香,就像画里的糖汁,能让铜丝不生锈。”
他低头看掌心的饼渣,忽然笑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清楚,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把满铺子的铜腥味都染成了甜的。晨光透过窗棂,在画纸上投下两人的影子,铜丝缠成的桂花在其中晃,像个被时光系紧的结,松松垮垮,却再也解不开。
巷口的早点铺又传来吆喝声,沈嘉萤把画稿收进画夹时,发现最底层那页的空白处,被人用铅笔添了串铜铃,铃舌上的“萤”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砚”字,两个字的笔画缠在一起,像根没断的铜丝。
她抬头时,见杜恒砚正往粥碗里撒桂花,动作轻得像在给时光撒糖。铜丝缠成的表盖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双影在罩壁上依偎着,像在说:有些结,是岁月故意系的,松也好,紧也好,都是为了让两个影子,能在时光里缠得更久些。
第七十八章 齿轮转暖
沈嘉萤推开修表铺木门时,铜铃晃出的声响里裹着雪粒。杜恒砚正弯腰调试台老座钟,羊毛围巾垂在工作台上,沾着的霜花在暖气里化成细珠,洇湿了摊开的图纸。
“这钟摆的铜轴磨得太细了。”他头也没抬,指尖捏着枚小锉刀,在零件上轻蹭出细碎的银屑,“你画里的雪总带着光,现实里的雪只会让齿轮冻得发僵。”
画夹从臂弯滑到桌面,带起的气流掀动图纸边角。沈嘉萤盯着他鬓角新添的白霜——像是昨夜修表时落上去的,竟没拂掉。“我画的雪有光,是因为巷尾的灯笼总亮着。”她抽出张速写,纸上是座钟的剖面,齿轮间缠着发光的丝线,“就像你总在工具箱里备着的防冻油,看着不起眼,却能让钟摆熬过整个冬天。”
他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画上。台灯的光晕在他睫毛投下浅影,像落在齿轮上的月牙。“上周三你落在这儿的橡皮,嵌在虎钳缝里了。”他忽然转身,从铁盒里捏出块半融化的橡皮,上面还沾着点红颜料——是她画灯笼时蹭的。
沈嘉萤接过橡皮,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像摸到了常年和金属打交道才有的砂纸质感。“我总丢三落四。”她把橡皮塞进画夹,瞥见工作台下的煤炉,铁架上炖着的水壶正冒白汽,“你修表时总爱烧水壶,是怕零件冻住?”
“是怕你来得时候,能喝上热的。”他低头继续锉零件,声音混在金属摩擦声里,轻得像层雪,“上周你说画画时手僵,握不住笔。”
画夹里的速写簌簌作响,最底下那张露出一角:修表铺的玻璃窗上结着冰花,里面透出团暖黄的光,窗台上摆着杯冒热气的茶,旁边压着张纸条,字迹被水汽晕得发蓝。那是她上周躲在巷口画的,没敢让他看见。
“座钟的摆锤绣好了吗?”她忽然问。昨天来时,见他在摆锤上刻花纹,说是要给钟主人的孙女当嫁妆。
杜恒砚从抽屉里取出个铜制摆锤,上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填着金粉,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还差最后道清漆。”他用指尖拂过纹路,“你说要加朵铃兰,我照着你画稿刻的。”
沈嘉萤忽然想起,前天画铃兰时,他就在旁边修表,原来没走神。她抽出支画笔,蘸了点金粉颜料,往摆锤的纹路里补了笔——刚好是他刻得最浅的地方。“这样就不怕金粉掉了。”她的笔尖碰到他的指腹,像两片雪花落在同一处融化。
煤炉上的水壶“呜呜”地叫起来,他起身去灌热水,围巾扫过工作台,带落枚小齿轮。沈嘉萤弯腰去捡,却见齿轮滚到画夹底下,露出压着的张旧照:穿校服的少年蹲在修表铺前,手里举着个修好的座钟,旁边站着个扎马尾的女孩,手里捏着支画笔。
“这照片……”她抬头时撞进他的目光,他手里的水杯晃了晃,热水溅在炉壁上,腾起片白雾。
“你转学那天落这儿的。”他声音发紧,像被冻住的齿轮,“我找了三年才在老账本里翻到。”
画夹“啪”地合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沈嘉萤忽然想起十五岁那个雪天,她抱着摔坏的座钟来修,他蹲在地上拆零件,阳光落在他发顶,像撒了层金粉。她偷偷画他,却把画稿落在了这儿。
“那座钟后来怎么样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钟摆。
“修好了,送给隔壁的阿婆当伴手礼。”他灌好热水递过来,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在画夹上,晕开个小小的圆,“她说,摆锤走得比以前稳,像有人在里面装了暖阳。”
沈嘉萤捧着热水杯,看着他重新拿起锉刀。台灯的光落在摆锤的铃兰纹上,金粉在纹路里流转,像有细碎的阳光在里面跳动。她忽然翻开画夹,在新的一页画下只握着锉刀的手,指尖沾着金粉,旁边写着行小字:有些光,藏在齿轮缝里,要等很多年,才敢亮给人看。
窗外的雪还在下,煤炉的热气漫过工作台,把两人的影子烘得软软的,贴在墙上,像幅没画完的画。
第七十九章 霜融
沈嘉萤推开修表铺的门时,铜铃的响声带着点迟滞,像是被晨霜冻住了半拍。杜恒砚正站在柜台后,手里举着个放大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指尖捏着的镊子夹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齿轮边缘沾着点银白的霜——是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气凝的。
“这钟摆的游丝断了。”他头也没抬,声音裹着金属的冷意,“昨晚的霜太硬,老座钟扛不住。”
画夹“咚”地撞在柜台上,沈嘉萤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她指着墙上的挂历,纸页被风掀起个角:“你看,今天该画游丝了。”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稿,上面是缠在指尖的银色游丝,在暖黄的灯光里像条发光的蛇,“我加了点磷粉,这样暗处也能看见。”
杜恒砚的镊子顿了顿,游丝在放大镜下轻轻颤动,像极了画稿上那抹流动的银。他放下工具,转身从里屋拎出只陶壶,壶嘴冒着白汽,把寒气在半空烫出个洞。“先喝口茶。”他把茶杯推过去,杯沿结着层薄冰,碰在指尖凉得人一缩。
沈嘉萤捧着茶杯,目光落在柜台角落的铁盒上。盒盖没盖严,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里面是她十五岁落下的那支画笔——笔杆上刻着的“萤”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却被人用金粉细细填过,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那笔……”她刚开口,就被外屋的风打断。木门被吹得吱呀作响,卷进片雪花,落在画稿上,瞬间融成个小水点,晕开了游丝的银。
杜恒砚起身去关窗,袖口扫过工作台,带落个小布包。麻布散开,滚出几粒褪色的玻璃珠,红的、蓝的,像小时候巷口杂货铺卖的那种。“你以前总爱把这珠子串成项链,挂在画里的稻草人脖子上。”他弯腰去捡,指尖捏着颗红色的珠子,“有次被阿婆看见,说你‘把日子串成了糖球’。”
沈嘉萤的呼吸顿在喉咙里。她想起那个雪天,自己蹲在巷口画雪人,把玻璃珠嵌在雪人眼里,他就站在修表铺门口,手里拿着支修好了的钢笔,笔帽上别着颗同款红珠。后来钢笔不见了,她以为是被自己弄丢了,原来……
“你捡了我的珠子。”她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琴弦。
“不是捡。”杜恒砚把珠子放回布包,动作轻得像在放只蝴蝶,“是替你收着。你画的稻草人总缺双眼睛,我想着,等你回来画完,再串成项链还你。”
茶杯里的热气漫上镜片,沈嘉萤摘下眼镜,看见他耳后藏着的白发——不是岁月催的,是那年她转学,他在巷口站了整夜,雪落在发间,从此就再没全黑过。她忽然想起画稿里没画完的结尾:稻草人戴着玻璃珠项链,站在修表铺门口,脖子上缠着圈游丝,像条银色的围巾。
“我画完了。”她从画夹里抽出最后张画,上面的稻草人睁着玻璃珠眼睛,游丝在风里飘成个“心”形,背景是修表铺的暖黄灯光,门口的积雪里印着两串脚印,紧紧挨着,“游丝断了没关系,我画了新的,用你的铜丝缠的。”
杜恒砚看着画里的游丝,忽然拿起那截断了的钟摆游丝,往放大镜下凑。阳光从窗缝钻进来,把银线照得透亮,断口处竟被人用细铜丝接好,缠出个小小的结,像只握紧的拳头。“断了也能接。”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就像这巷子里的路,走散了,总能绕回来。”
沈嘉萤忽然笑了,眼角沁出点湿意,落在画稿上,刚好晕在稻草人的脸颊,像滴泪,又像颗没化的雪。“那你把玻璃珠串起来吧。”她把画笔从铁盒里抽出来,笔杆上的金粉蹭在指尖,“我要画你串珠子的样子,画里的修表匠,手里拿着串糖球似的项链,站在游丝缠成的光里。”
风还在巷口打转,却吹不散屋里的暖。杜恒砚拿起红绳,指尖捏着玻璃珠,慢慢串起来。阳光透过游丝,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银斑,像撒了把星星。沈嘉萤举起画笔,笔尖悬在纸上,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冻住的等待,那些藏在齿轮缝里的念想,都在这一刻融了——像檐角的冰棱化成水,顺着青瓦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咚、咚”的声,像极了心跳。
原来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空耗。就像这游丝,断了能接;就像这旧巷,走散了能回;就像他守着的修表铺,门永远开着道缝,等她把画里的暖,慢慢画进现实的寒。
沈嘉萤低下头,在画稿角落添了行小字:“游丝会断,时光会老,但有些光,能把霜都焐成糖。”抬眼时,正撞见杜恒砚串好了项链,红的、蓝的珠子在他掌心晃,像串被阳光泡软的糖。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巷口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转,把暖黄的光泼在雪地上,像条淌向未来的路。
第八十章 光里的褶皱
晨雾还没散尽时,沈嘉萤已经把画架支在了修表铺的后院。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她用炭笔在画纸上勾勒着轮廓,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卖豆浆的梆子声,像首没谱的晨曲。
“树影该再斜半寸。”
杜恒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露水的湿意。他手里拎着桶清水,桶沿晃出的水珠落在她画夹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像滴落在时光里的墨。“昨儿给树根培土,看见最粗的那根枝桠,被晨雾压得弯了腰,你画得太直了。”
沈嘉萤仰头时,阳光刚好穿过他的指缝,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她忽然笑了,往画稿角落添了笔赭石:“故意画直的,想给树留点骨气。就像你修表,总说‘齿轮可以旧,腰杆不能弯’。”
他放下水桶,蹲在她旁边看画。画里的树根缠着半块碎瓷片,是去年台风刮落的水缸残片,上面还留着她初学画时的败笔——一团晕开的墨,被她气鼓鼓地摔在树根下,如今却被他捡回来,洗干净摆在了工作台角落,瓷片边缘被磨得圆润,像被岁月吻过的伤口。
“这瓷片的缺口,该画得再钝些。”他指尖点在画纸上,“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棱角早磨平了,像被时光啃过的骨头。”
沈嘉萤忽然想起他工具箱里那把老刻刀,刀刃的缺口也是这样钝钝的,他却说“这样刻字才不容易打滑”。原来有些不完美,早被时光酿成了妥帖。
铺子里的座钟敲了几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杜恒砚起身要去开门,被她拉住袖子——他袖口沾着点铁锈,蹭在她手背上,像朵深色的花。“你看这画的留白处,”她指着树根上方的空白,“我想画只怀表,表链缠着根须,你说好不好?”
他回头时,目光落在她画夹里露出的半张旧稿上。那是幅未完成的修表图,他低头调齿轮的侧影旁,画着只悬着的怀表,表盖敞开着,里面的齿轮正顺着根须的方向转动,像时光在慢慢爬。
“表盖内侧,该刻片槐叶。”他忽然说,“祖父给祖母修的那只表,就刻了片叶,说‘叶生叶落,表针照转’。”
沈嘉萤的笔尖顿了顿。她想起前几日在他藤箱里翻到的那只旧表盒,衬布上绣着的槐叶,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初学刺绣时的手艺。当时她还笑“这针脚比你的齿轮还乱”,现在才懂那乱里藏着的温柔。
晨雾渐渐散了,巷子里飘来油条的香气。杜恒砚往树根浇了水,水珠顺着根须往下渗,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里面映着两人的影子,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对了,”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单页,“出版社说,要给《旧巷札记》加篇后记,我想把你修表的样子画进去,就画你蹲在这树根前,手里捏着那枚刻着‘砚’字的齿轮。”
他接过画页,指尖抚过她画的齿轮纹路。那些齿牙间藏着的细小划痕,和他工具箱里那枚老齿轮分毫不差——她竟连他用刻刀时不小心蹭出的缺口都画了进去,像把他没说出口的过往,都细细描了遍。
“齿轮的齿距,该再密半分。”他把画页递回去时,指腹蹭过她的笔尖,“老齿轮都这样,咬得紧才不容易散,像过日子,得把细处都扣牢了。”
沈嘉萤低头改画时,听见他往水桶里舀水的声音,混着槐叶的沙沙响,像首没谱的小调。她忽然发现,画里怀表的表链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结,是她常打的如意结,针脚歪歪扭扭,却系得牢牢的。
铺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里,夹杂着张阿婆的笑骂:“小杜师傅又在跟丫头片子看画?昨儿让你修的闹钟,好了没?”
杜恒砚应声起身,袖口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沈嘉萤看着他走进铺子的背影,忽然在画里怀表的背面,添了行极小的字:“根须会老,齿轮会转,我们的年轮,正往一处缠。”
阳光爬高时,她收起画夹,发现树根下的水洼里,两人的影子还叠在一起,像被时光烙下的印,风吹不散,雨洗不掉。而那未完成的画稿上,怀表的指针正慢慢走,根须顺着表链往上爬,要把所有的过往,都缠成往后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