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的倡议在李家人的玩笑中一带而过,大家都对此事不以为意。
小姑娘却从此真的坚决按照自己的原则做,慢慢形成习惯,最后竟然带动了全家,把一个最简单、常用的称呼彻底改变了。
这件事充分说明:坚定不移的韧性和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春花落尽,夏草萋萋,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李家院子里的花红柳绿,蔬菜长得格外茂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李家院子里一个喜讯传开:赵新芹又怀孕了。
这是李家长孙李志庆出生几年后,李家再次迎来的新生命。
住在K市远郊的赵家亲家老爷听说赵新芹怀孕了,立马套上大车,装上满满一车的粮食,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等等农副产品,直奔K市李家而来。
李鸣岐和赵老爷一起,坐在李家上房东屋炕上,就着李福全准备的几碟小菜,一个品茶,一个喝酒,一样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赵老爷稍感微醺,晕乎乎地借酒盖脸,再次提出自己说过几次的建议:“亲家,我说,你还是考虑考虑,在咱们那边儿置些田产吧?”
李鸣岐笑着举起茶杯,淡淡地说:“我这个人完全不懂得种地的事儿,而且现在时局这么不好,添置产业不见得是好事呢。”
赵老爷有点遗憾地说:“就是因为时局不大好,现在的田产比平时便宜很多,买了就是赚到了。”
“有些时候,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呀。”李鸣岐也不避讳,坦率地直言:“我现在就想一家子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会儿不是赚钱的好时机。”
赵老爷见实在无法说服亲家购置田产,他也不勉强。酒足饭饱之后,带着王桂枝给准备的布匹、糖果等各色礼物,赶着大车回家了。
随着战火纷飞,战争在中国各地展开,日本人加强了对东北地区,也就是所谓的“满洲国”的经济控制。
日本人强力推行“粮往东去,人往西来”的政策。他们把东北地区生产的大米、白面等细粮运往日本国内,让大量的日本国民移居朝鲜、和中国东北地区。
在东北地区的中国人不允许吃大米、白面这类的细粮,一旦被发现,轻则处罚,重则直接被以“经济犯”的名义抓进监狱。
东北平原地区,尤其是K市附近,是盛产东北大米的鱼米之乡。K市附近的大米颗粒圆润饱满,蒸米饭时晶莹剔透,香糯可口,富含油性。熬粥时,香滑细腻,浓郁味美。
在日本侵略者的强势掠夺和压榨下,东北各地的中国农民只能偷偷地收藏一些大米、白面,供自己家人食用。
赵家的田地颇多,他们悄悄收藏了一些大米,利用走亲访友的机会,隔三差五地送到李家,与亲家分享。王桂枝每次都会准备差不多相同价值的东西,让赵家人带回去。这两家亲戚走动得颇为频繁,而且互惠互利。
在李家,除了怀孕的赵新芹,和大家长李鸣岐,其他人都无缘享用赵家悄悄送来的大米。赵新芹偶尔喝一碗大米粥,李鸣岐则是独自享用一碗大米饭。
一向颇受宠爱,经常吃独食的李瑞晟也没有享用大米的特权了。
在紧张压抑的局势中,赵新芹生下了一个女儿,李家的长孙女,取名叫李志梅。
月子里的赵新芹,偶尔可以喝碗大米粥,或者和公公李鸣岐一样,蒸一小碗大米饭。
每当家里煮大米粥或者蒸大米饭时,一定是把大门和厨房门紧紧关好,不是家人敲门,绝对不会开门的。
李家的餐桌上经常出现的是棒子面窝头、玉米碴子粥、高粱米饭,伙食水准直线下降。
伙食标准下降的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因为日本人的强制性的严格控制,使得普通中国人家里基本上没有细粮。另一方面是李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更名为“新光”的照像馆经营状况很不好,可以说是,每况愈下。
普通老百姓吃饭都不踏实,生活动荡不安,也就没有了什么心思去照像馆拍照了。李瑞昀裁减了店里的伙计,自己重新操刀,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还是不能阻挡生意的不断下滑。
日本人在K市最繁华的地段建立了一个大型的大丸百货商场,其中设立了一个“写真部”,也就是照像馆。
这个大丸百货商场带来了新的消费和购物方式,吸引了很多喜新厌旧的顾客,一时间人如潮涌,盛况空前。它对各种经营单一项目的传统小商铺,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写真部”有着全新的设备、各种各样的优惠和小礼物,吸引了不少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日本人把持的满洲国统辖下的K市政府,发出一系列几乎是强制性的指令,迫使大多数人在有需要的时候,不得不去写真部拍照。这对新光照像馆形成了致命的的打击。
李瑞昀终于撑不下去了。
在一个夜凉如水的秋夜,秋风阵阵,秋叶飘零,秋草枯黄,秋虫呢喃。晚饭后,李瑞昀面沉如水地走进了李家上房东屋。
面对李鸣岐微微挑起的眉毛下,询问的眼神,李瑞昀声音哽咽地对李鸣岐说:“爸,儿子无能,没有守住你创下的基业。新光照像馆实在挺不住了。”
李鸣岐面色严峻地看着眼眶泛红,声音嘶哑的长子,久久没有吭声。
王桂枝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前沉默的父子俩,心里头一阵阵心酸。
李瑞昀有点承受不了这无声的压抑,忍不住打破沉默,继续说:“爸—”
李鸣岐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儿子的话头。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嗯哼,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儿子无能—”李瑞昀满面羞愧地开口。话没说完,再次被李鸣岐打断了。
“不是你无能,是世道不由人!”李鸣岐很肯定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事实上,你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很不错了。”
听到父亲的当面肯定,李瑞昀的心里百感交集。他一时之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盈眶的泪水奔涌而出,霎那间泪流满面。
“呜,呜呜,”在外面独当一面,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李家,一向温润谦和,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瑞昀人生第一次在父母亲面前痛哭失声。
“爸,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呜,我对不起你,呜,对不起李家—”昂藏七尺男儿李瑞昀泣不成声地一直道歉。
李鸣岐第三次打断了儿子的话,大声说:“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完,又带点嫌弃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天抹泪的,也不嫌丢人!”
王桂枝非常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李鸣岐表情无辜地对着妻子眨眨眼,同时示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儿子—
李瑞昀果然被父亲的话刺激得停止了哭泣。
王桂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丈夫是变着法儿让儿子不哭啊。
李瑞昀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鸣岐脸色缓和下来,和颜悦色地说:“瑞昀,坐下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今后的事儿吧。”
李瑞昀听话地坐在椅子上,依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鸣岐有些好笑地说:“你过来,坐炕上。坐那么远,我说话费劲儿。”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我又吃不了你。”
李瑞昀的耳朵根红了,头低得更下,几乎要垂到胸前了。但是,他本能地听从了父亲的要求,慢慢走到炕前,坐下。
李鸣岐看着早已为人父的成年长子拘谨的样子,他彻底收起了对儿子的调侃之心。同时也在自己心里慨叹一声:“世事艰难,苦中作乐啊!”
他皱起眉头,语气慎重地问儿子:“瑞昀,照像馆开不下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瑞昀抬起头,两眼红红地看着父亲,自责地说:“我经营不力,照像馆关张之后,我想出去找工作,我必须挣钱养家。”
李鸣岐懒得和死脑筋的李瑞昀纠结,也不再告诉他,照像馆开不下去,不是他的过失。
李鸣岐不忍心打击已经沮丧到极点的李瑞昀,只好稍微委婉地问他:“除了照像这一套手艺,你还能干些啥呢?”
李瑞昀稍微冷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他想到,自己除了照像这一套手艺之外,真的别无所长。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会做工,不会种地。虽然自己认为自己学识不错,毕竟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别人并不会当一回事儿的。
因为深知照像馆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没有了这个收入,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弟弟妹妹的学费、书费、校服费等等,都会受到直接的影响,李瑞昀心中越发郁闷和愧疚。
他嗫嚅着:“我去市里找找活儿看,只要给钱的活咱就干。”
看到李鸣岐明显不以为然的眼神,李瑞昀心里更加难受。他咬咬牙,勉强地说:“最不济,我到码头去扛大包,每天也能挣几个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吧?”
“挣几个钱?”李鸣岐实在忍不住了,讥讽地说:“大少爷,你知道咱们家每天早上一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得多少钱能打得住?”
看到王桂枝又在瞪着自己,李鸣岐居然调皮地翻了一个白眼,把王桂枝吓了一跳。好在李瑞昀被父亲的讽刺打击得低头难过,没有看见一把年纪的严父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