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我第一次提笔写文章到现在,心境风格已经转了千回。无论是开始的遣词造句、矫情做作,还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情调,或是长篇大论的絮絮叨叨,都是很用心地在写。写人无数,父亲这一角色出现在我的笔下,这还是第一次。
二十年的生命里遇人无数,他们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或者支持,或者鼓励,让我能够一路支撑到现在。但是从没有人,像父亲一样让我钦佩。
我的父亲是个连小学一年级都没有上完的老农民。我记得有一次作文课上,语文老师让我们用一句话描写自己的父亲。直到今天,我还是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句话:我的父亲不爱说话,他像一头默默拉犁的老黄牛,一辈子都在艰辛地耕耘,只是他这块地,不种菜只养娃。
如今回忆起来,那个瘦弱却伟岸的身影竟像是永远离不开氤氲的水汽。
02
时常回想起来的暴雨,是发生在小学四年级的夜里。
那个时候没有搬进城里,还是住在乡下老家那座青瓦白墙的平房里。老家屋后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那时候家境贫寒,吃不起水果,故而在我多年的记忆中是没有吃水果的习惯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让我去消费那些“奢侈品”。不用想也知道,由于缺乏维生素,小时候的我总是体弱多病。好在后来父亲向在乡政府里当官的舅舅要来一些蔬菜的种子,在院落门前的空地里种上几排青菜萝卜,慢慢地也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后来更是有幸弄来了一棵老梨树,每年夏天在留下我和弟弟吃的梨头后,其余的还能够换取一些收入。
在那样的年代,梨头价格特高,卖的也特别好,往往一季梨换来的钱如果不买肉的话能够供我们全家吃上两个月的饭。于是自然的,那棵老梨树就变成了我们全家人用生命来珍惜的宝贝。
每到暴雨倾盆的时候,父亲总会披上一件灰色的雨衣,站在大雨里,迅速把从村里大棚户借来的塑料薄膜扯开来盖在那棵老梨树上面。
大雨里,父亲的表情总是凝重而沉默,像是远处被雨冲刷模糊的山脊线。
而在一个大雨的夜里,父亲半夜惊醒,走到院落里,在闪电刺眼的亮光下看见两个小偷翻过墙壁逃走,而屋檐边上那棵老梨树,被人连根挖走。
那晚,父亲在大雨里站了很久,沉默着没有说话。最后在轰隆的暴雨声里,发出一声模糊混浊的叹息声来。
听上去像是一种呜咽。
我知道,那一夜过后,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很多,仿佛被偷去的不是老梨树,而是父亲十几年含辛茹苦的光阴。
03
图书馆下班后回到宿舍,无意中在手机上看到天气预告,上海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会有集中的降水,周三下午到周四中午会有暴雨到大暴雨。
翻阅历史,这是上海多年来最大的一次降雨。
而窗外的天空已经极其压抑地黑了下来,乌云浓稠得像要滴出墨来,让人胸口堵得慌。突然一道沉闷的轰雷在头顶炸响,紧接着骤雨在狂风的裹挟下呼啸而来,声势浩大,像是古战场上冲锋杀敌的万千将士般凶猛。豆大的雨点从遥远的天空上狠狠地砸落下来,划过空气的时候擦出一丝丝火花,在最后撞击地面时轰然绽放,发出一声声力竭的嘶吼,像是对压抑生活的沉重控诉。寝室半隔音玻璃门上的水汽在此时漫涨成朦胧美的中国画。门外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它们肆无忌惮地把天空撕扯成黑色的絮状碎片。无声的,毁灭性的闪光刺在发疼的视网膜上。
对面宿舍楼的外墙,全部笼罩上一层飞溅起来的水雾。
我轻轻地关掉桌上的台灯,朝阳台上走去。
新一年的暴风雨又要开始了。
想起刚来学校报到的时候,也是遇上这样的暴雨,突然袭来的昏暗与瓢泼大雨,让我们一家人都很狼狈,湿掉的被褥在暴晒了三天后才彻底干透。
而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04
夏夜的一场大雨过后必然迎来一个秋天。许多场这样的大雨过去后,我们的人生也被岁月冲刷去了很大一截。有一次我梦见父亲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旁拿着火钳夹着树杈上墩肥的青毛虫,大雨把他的头发冲刷得发白。梦里父亲没有说话,就那样一下一下地鼓捣着他的那棵老梨树,我知道在他眼里,这已经不是一棵树了,而是一个需要格外照顾的孩子。
活着活着就老了,这句话用来形容父亲真的很合适。我能够清晰地看见他那被岁月的风雪染白的胡须以及一头蓬乱稀疏的头发。我冲着他的背影呼喊哽咽。可是父亲似乎没有听见,摇了摇头,走进了远处滂沱的雨幕里,消失不见,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像一把利刃一样狠狠地捅进我左边胸膛的位置。
当大雨把灰蒙色的苍穹冲刷成青白天的时候,父亲在岁月混沌的光芒里老去。变得佝偻。变得沉默。变得更加孤僻。
在最近的一次谈话里,他跟我说:“我十二岁就下生产队去干活,一天土耙下来就只有两工分。那个时候不舍得吃也不舍得穿,全部攒下来过年用。那时家里穷,每天累得心里叫苦却不敢吱声,慢慢地也就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
每天穿一双解放鞋扛一把锄头就要在太阳底下晒一整天。有一年春节回去的时候,父亲指着村头的那座大桥跟我说,“呐,你看,那座村头桥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和村里的生产队一起建的,每一块石头都要从很远的镇上挑过来,那个时候山路不通,全靠人力运输。那个时候还连续好几天都下雨,一天下来浑身黏嗒嗒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父亲的十三岁,脚边是泥泞的山路,肩上扛着一块块百斤重的巨石,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雨幕中挪动,而我的十三岁,不顾家境吵着要买笔记本,唾沫星子溅了父亲一身。
05
一次在家和父亲聊起将来的打算,我告诉他,我想在上海安家落户,等找到好工作后再把他们接过去住。他听到我的意愿后,沉默了三分钟,结果叹了口气,“皓皓,上海是个大城市,外面消费不抵家里,你就在那边安心的工作吧,不用担心家里,我和你妈不用你养,我们有养老保险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也很无助,就像是回到了幼儿园的那几年,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年来锻炼出来的坚强与果断,在那一刻被父亲钝重的情感击打得支离破碎。那一晚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抹眼泪,发誓一定要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06
前天晚上梦见父亲一个人站在老屋后的院子里,拿着钳子在修剪老梨树的杈丫,灰白的头发在滂沱的雨幕里分外刺眼。
父亲佝偻着背,行动很迟缓。拿着钳子的手指在不停地哆嗦。
我朝着他那在闪电的亮光里若隐若现的背影呼喊。
结果回应我的,只有那隔着很远依然听得很清楚的剧烈咳嗽。
我想世界末日也就这样了吧。
07
有时候我会在纸上默默地计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剩下多少。
算着算着眼泪总是会不争气地往外挤,啪嗒啪嗒滴到纸上。
曾听萧敬腾的《我的大学》而落泪:“我考了那么多的试,没想到是为了离开家,故乡再没有春和秋,只剩下匆匆来去冬夏……”如今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念大学,每年和父亲只能相处两个假期的时间。有些事情总是不愿意去想,因为想多了就忍不住奔泪。习惯了大城市高楼砖瓦的冰冷,却不愿见到双鬓斑白的父母比你早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去往一个更加阴寒刺骨的世界。
08
小时候的记忆里也有很多倾盆大雨。
三点放学回家,有时候会忘记拿伞,就顶着风雨跑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群,各种颜色的雨伞绽放成彩虹的模样。耳边呼呼的风声应和着滂沱的,轰鸣的暴雨。
大雨下的屋檐,雨水变成一条线往下流淌。
父亲站在屋后,弯腰捡起掉落的塑料薄膜,重新给老梨树披上。
母亲被灶里冒出的浓烟呛红了双眼。
我奔奔跳跳着冲进屋里,头发湿哒哒地披在额头上,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因为忘记带伞而与大雨亲密相逢。但我仍记得在无数个傍晚,在无边无际的昏暗雨雾里,我用尽全力跑向我的家,跑向我的父母。
橘黄色的灯光从屋里斜射出来,透过玻璃窗落到门前的小水潭上,反射的光将全身都照得暖暖的,像是一枚小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