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评家多说王观的词内容平薄境界狭小,用现在的话叫思想高度不够缺乏创新意识。
如今文章,挺烦的一点难免还是,动辄忆苦思甜猛火熬汤,作者自顾自唾沫横飞热泪四溅,读者却愈发隔靴搔痒反感顿生。谁会信呢?爬一座小山坡就引申人生不息攀登不止,端一次碗又要感叹粒粒皆辛苦,写的人不累,看的人早哈欠连天。没有人家餐前祷告的虔诚,倒不如好好吃饭愉快聊天吧。
思想的高度不是揣摩套路拔苗助长,而是藏于心潜于行,所作文字已然熏陶过,散发出清奇高洁兰草之香,沁入肺腑几许也要看读者的道行与默契。
经典永流传。歌颂体文章除了因收录语文课本而在一代人脑海中刻上烙印,其他大约也就是报端、征文的常客,就像为春晚专门写的歌,即使请韩红刘欢来唱,也难以流行。
成人尤其有些阅历的人行文,当有不同于少年的视角与情怀。深而朗,彻后通,举重若轻,大而化之,若还守着考试满分范文的惯性,也是白白可惜了这些年走过的桥看过的云。
如真正的奢华都是低调的,真正深刻的往往表现出浅近平和,思想如此,学问如此,文字也一样。
当然还有一种是真的浅显,但贵在真实、纯粹,比那些表面的、着意的、强行嫁接的深刻要可爱得多。如果这也算浅薄,那世上不妨多些浅薄的快乐。
随他们怎么说王观的词格调不高,仅凭“水是眼波横”一句,也足以在星光熠熠的宋代词坛稳稳占得一席。冯唐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让文艺青年颤栗了十数年仍经久不衰,王观若生在今日,何须入仕,北京的四合院大约也能住得起。
一个“横”字,情趣跃然,其妙无法言传。不通平仄的我暗地附庸那推敲之雅,想择一字替换,看意境如何变化。“连”,差了顾盼神飞的灵动,不好;“倾”,美人欠了矜持失了端庄,不妥;其他“舒”、“凝”等都不如“横”字来得巧妙,姿态神韵兼备,读之琅琅,其工其绝,传神传世。
有云此词“构思奇特,造语佻丽”。一场离别,被王观写出了欢快的意趣,要去到那山水交汇的眉眼盈盈处,或许还能追上春天的脚步呢,何须伤感?这种构思在众多愁肠百结的离别词中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佻者,轻薄,不庄重,清而不佻,丽而不缛才符合中国古典美。此处佻丽并非指言语轻佻,形容清丽中藏不住的俏皮更为恰当。
论及清丽,两宋婉约词的主要特征之一,李煜、晏殊、柳永、李清照都是此派杰出青年。“王逐客才豪,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王观敢于自诩“冠柳”,显然有他的底气。
又想到几句。李清照的“只把青梅嗅”,欧阳修 的“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少女的娇羞,新妇的娇俏,浑然纸上。周邦彦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秦观的“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夏荷的静,春华的闹,玲珑尽展。
现代作家中也有不注重观念灌输的,比如汪曾祺的恬淡率真,说他平实质朴,又往往不动声色地顽皮一把。“村里人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浅显直白,却清丽圆润。《受戒》中处处可见这样大白话式的写法,以大俗达大雅,展现了作家深厚的文字功底。
还有一位善用口语化的大家,阿城。有人评价阿城小说的语言特色:说得少,说得淡,说得轻。他也说自己用最常用的字,用词绝对不超过一个扫盲标准的用词量。且不提经典的“三王”,单举《威尼斯日记》里一句: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这比喻实在新颖别致又贴切无比,那些整天钻在华章藻赋和立意深沉里出不来的人如何写得了这样的轻巧活泼。
语言的魅力其实也是人的魅力,“常字见奇”,是真正的写作高手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