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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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同学们,今天我们来讲诗歌,并要试着创作。”史思迅双臂如鹏鸟预飞般撑着讲桌,含着微笑面对着大家说。

学生们的相当一部分向班里的各个方向探头望去。

“今天公开课?”

“不知道,没有其他班的老师进来呀。”

班里的同学如是窃窃私语。

学生们之所以皆稍显诧异,是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这虽然书上有,但考试并不涉及的内容,老师们应当都是直接跳过不讲的。

史思迅如弹簧般稍直身,不失笑意地环视大家,问:“大家觉得,诗是怎样的文体呢?”

有人答,说诗的标点较少,且一行一句。

史思迅点点头,轻步走下讲台:“对,那是从格式上进行区分。还有别的吗?”他没有看到期待的面面相觑,而是呆若木鸡。但这却没有使他的情绪受到影响,因为这是他料到的。他转身走向讲台,信手拈来支粉笔,一面边写着什么,一面侧身朝向大家,说:“那老师谈谈自己的想法吧。老师觉得,诗与其他文体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诗要用尽量短的语句,通过对景物、心理或其他来表达纯粹的情感或哲理。就好比我国明末时期的袁枚说的‘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意思很好理解,在此不加赘述。大家有没有发现,有时鼻祖总是很难被超越的,好比音乐史浪漫主义的开辟者贝多芬,自开创音乐的浪漫主义之后,至今无人敢说自己比肩贝多芬。所以这诗本身就蕴藏了哲理,‘三千树’便可指后辈,‘初开’可指那些先驱们——嗯,冼若新你想说什么?”他朝刚才一直犹豫于是否举手的冼若新伸出手,做出“请”的手势。

冼若新缓缓起身,些许迟疑地开口说:“老师,我记得袁枚是清朝的,不是明末的。”她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史思迅便迅速朝她有力地竖起大拇指:“嗯,你真棒,老师自己竟然都有些混淆呢!”说着便伸手去擦掉自己写的错误答案,并改成冼若新说的正确答案。班上的部分学生们些许吃惊地瞪大眼睛,似在质问自己如此简单的错误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

她随老师的一声“请坐”缓缓坐下。她的同桌则向她点点头并投去赞许的目光。右手悄悄竖着大拇指,却埋在左臂下不敢示给她看。但被史思迅无意间看到了。

说起桃花,史思迅不禁望向窗外:此时真是桃苞初绽的时候。桃树的油皮因阳光而熠熠生辉,光彩烂漫,但却又因旁陈旧得已些许掉皮的教学楼的油漆而略显黯淡。史思迅脸上的春风与笑意,渐渐淡去了。

“你为什么站在教室门口?”

史思迅所在的教室未关门,所以即使是极沉微的声音也闻得到。史思迅辨出这是常在楼道内巡逻的副校长的声音,于是走向班门口,向外眺去。

只见一个学生站在临着窗的自己班门口,此时的天亮极了,但却并非太阳出来时才有的金色的光芒。这种苍白如纸的光芒使得站在门口的学生和副校长的身影极黑,难辨出其五官或神态。

“我跟老师说我不想学了能不能去门口站着,老师说可以,我就来了。”学生靠着临班门口的墙壁,依大致形态来看,他一直没有抬头直视校长,但这并非出于怕或尊敬。

“你不想学那你想干什么?”副校的声音低沉且透着压迫感的权威。

“想静静。”

“想静静?”副校突如燃烧的炸药一般张牙舞爪地比划,语气临近怒吼,言语不超“物竞天择”“逆水行舟”“对得对不起父母”之范围。其熟练程度既让人觉得诧异又觉得合理。虽然像很久之前就背下来的,但不像是提前写好稿子来背下来的,而是因重复了成千上万次而背下来的。

史思迅扭头看向走廊。那里以前没有那面红墙,只有一条银色的栏杆。红墙面积大且霸道,显得玻璃窗的占地十分逼仄和紧迫。对面的墙上的校规虽然被光照得看不清,但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印象最深刻的即是“禁止早恋”和“禁止带手机入校”。他用手背蹭蹭额上的稀汗,下意识喃喃道:“好闷啊……”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班级因为无人看管而喧乱。他急忙闪进去,听到班级的后面传来陌生的声音,但又转瞬即逝。眼前的冼若新则在用小纸条和同桌交流。

“大家安静。”他的眼神还是有些迷离,语气所带的苛责较淡薄。但不妨班上很快静下来。

太阳从灰且厚的乱云探出一角来,金色的光辉重新恩润着教室。

史思迅的头转向窗外,露出了很多人不理解的笑容。

“好晒啊。”有的同学边说着,边把窗帘拉上了。班内顿时暗了不少。

他看向拉窗帘的同学,笑容渐淡。欲言又止。他重返讲台,恢复了原来的热情,饱含笑意地说:“好!那我们接着上课!”


范可生便是冼若新的同桌,但之前并不是。

他俩都属于寡言的人。寡言通常代表着孤僻,也就是说他们从来不是参与者,而是被迫的旁观者。但站在高些角度来讲,这兴许并非是坏事。因为无休止的旁观让他们感到无聊,于是便主动去求索独属于自己的伙伴和乐趣。他们有的找到了自己,有的找到了书。总之,当其他区孩子还在与群体一起热火朝天时,他们则在父母的担忧的目光中思考很多同龄人想不到的事。

当范可生的骨骼和黑发更硬朗了些许,他已完全厌倦“流行”与“潮流”。他的四年级时,抖音初始盛行,班上兴起了许多诸如“爱的魔力转圈圈”的流行用语,而他对此一笑了之和视若未闻。而与此同时,边塞诗却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对诗中的将士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心生敬畏,感叹“大丈夫应如是”;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中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心怀同情,同时敬佩着他们的付出;对项羽的“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气概酌思良久。他因此更孤僻了。

上初中后,他与冼若新同班。他觉得她是个面目干净、个头矮矮的姑娘,常喜欢用校服的长袖掩自己的鹌鹑蛋大小口。但也仅此而已。

同时,他和她都是个偏科生,理科成绩中庸,整体成绩亦如是。

倘若他们遇到的是常见的老师,他们将永不会有这段微妙的缘分,他们将永远互不知晓的孤僻,并过完自己无人问津的一生, 甚至自己都追忆不出什么精彩且无憾的瞬间。但他们遇到了奇迹,这奇迹便是史思迅。

史思迅采用的换座位制度并非让老师成为决裁者,而是学生自己。进步多的人可先选座位,此后再按成绩排名先后选。对于史思迅来说,这也算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但这次考试中,范可生没能进步,所以排到后面选。但轮到他时,班里的前面已经没有座位了。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奇迹地发现了一个位置靠前的座位。但是如果他坐在那里,那么他将要和一个姑娘做同桌。命运在赐予他敏感而细腻的心时,还赐予了他难与异性交往的胆怯。因此他不敢和异性交流和对视,甚至不敢念异性的名字,更别提与异性做同桌。但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和此异性做同桌。这也是范可生对当下的妥协,但长远来看,并非是坏的。他甚至会感激这份妥协。

毋庸置疑,那个姑娘,正是冼若新。她比范可生胆子大一些,但仅支持她可以与异性正常交流,所以她同他一样紧张。她也因为不擅长交际,在班里没朋友,所以没有人想到要和她同坐。

相比于其他异性同桌,他们简直静得太多。当其他异性同桌都因狭隘的“边境问题”喋喋不休时,他们的中间则足以撑只船。二人无一敢放松,每当自己稍意识到触到了“船道”便如被烫到般抽回身体,并悄悄且急急地瞟对方确保对方未发现自己更不会介意。但其实每次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的“越界”,但为了让对方不介意,他们从来对“越界”视若无睹。幸在这种尴尬的境况在一节又一节的数学课中渐渐被破坏。

在数学课上,倘若遇到难题,数学老师总让大家先行讨论。

范可生悄悄伸长脖子,偷偷眺向冼若新的练习册——皆是因不会而造就的空白。冼若新也瞭到了范可生和他练习册上的窘态。而在他们伸回脖子时,二人的目光不小心相交汇,二人的脖颈在那一刹那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扭断。因此,他们只好看着地板,静静倾听着其他同学们交流的讨论声和嘻嘻哈哈声,并祈祷时间快快流逝,好让老师来讲。但范可生不会的一道题,并没有同班其他的同学提问。范可生有些焦急,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额部的焰尖,手不安地握拳又舒张。冼若新悄悄看见了范可生的犹豫与挣扎,竟被不知名的动力驱使着站起,勇敢地说:“老师,那道题我不会,能麻烦您……讲一下吗……?”范可生惊愕地望向她,暗惊她的高大,就像仰视着一位英雄,并迸射着不知所措但极为感激的目光。

自此之后,他们二人间的大门稍敞了一些,至少敢相互交谈了。当遇到难题,冼若新总能自告奋勇,带着不可察的笑意去老师办公室问题,再极耐心地讲给他听。在作文上,二人如知己般交谈着思路和写法,深度与结构,相互借鉴和学习。史思迅看到他们的在班内几乎遥遥领先的文章和座位间距不断的缩小不由得由衷欣慰。他将一抹不易察觉的希望寄托于这对小安静,他相信他们会成为一道小但耀眼的流星,一片土地将在这束光的照耀下悄生新芽,预告着一场不可逆的春雨,带来新的春天,新的绿,新的生。

二人又逢一道难题,草稿纸胡乱地被堆在课桌上。二人久思不得其解。冼若新无奈地挤出笑,站起身:“那我先去问老师了。”他看着她如淳墨瀑布的头发因她的站立而更显流动,乌黑中微烁着粼光,潺潺流淌声欲破形而溅。与此同时,“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念头缓缓淌过慕英雄已久的他的脑海。于是他猛地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往回轻轻地拉,羞涩的神色中微渗着坚毅与犹豫,只听他说:“这回,换我问吧……”未待她同意就大步出门。跨出门槛前才想起来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在思考“自己抓没抓疼她”的问题中无知无觉间来到老师办公室前。而她,则因他这一抓愣在原地许久,亦于不觉间听到了放学铃声的响起。

从此,他们不再惧怕理科,开始勤于思考和提问,二人的胆子也一起大了很多。体育课上,他们不顾众人的眼光独自坐在阴凉处,有时会聊天,更多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安享此刻的宁静。课间,范可生去接水时,会发现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放学前会发现书本间可能夹着记着当今作业的纸条。早上来校时,冼若新会发现自己的座位是干净的,周围是没有纸屑的:倘若上午感冒,下午来会发现桌子上是会有一卷卫生纸的。

范可生于只能看到自己的流逝的时间与空间中,渐渐觉得自己的同桌,或许不仅仅是面目干净的,更是清秀的。她简直是一朵雏菊,风中微曳的雏菊,在他心灵最深处最柔软的土地上盛开的雏菊,清晨降临的甘露不因晌午的热光而失去净泽,阴云蔽日遮盖不住她身上本就散发的白光,匿着笑藏于百草间,不争芬斗艳,只关心自己生存的土壤,但又并非漠视这个世界。也许,她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一定是那个最可爱和美丽的姑娘,于这世界。

她有时坐在座位上用袖子掩着口,轻轻咬着袖发呆。而他则会漫不经心地环视,视野却在出现她的时刻定格下来。她一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睛便会因这份定格闪过一丝慌乱,袖子由掩口自以为不难察觉地变为捂面。

考试成绩出来了。二人的成绩都得到进步,理科颇为显著。史思迅则时不时看着二人的成绩表,常乐此不疲地用以往二人的成绩将之对比。

这次冼若新回到座位时,范可生郑重地递予她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她全程捂着脸——甚至来不及用袖子——一字不落地看完了。然后极小心地、不敢直视地送了回去。


二人如常行走,但有细微不同。二人彼此小心地勾着对方的小拇指,肩并肩地走。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浸透着不可侵犯的低沉的声音划破。


史思迅略烦恼地看着二人近期略显退步的小测。但刚与二人谈过,原来他们未因彼此的微妙而误了正业,他们说他们之前一定是真情,是积极的,是能促进互相进步的,真情也一定如此,真情不可能误了学业,反而更应该促进学业。史思迅在听到这句话时似乎回忆到了什么,愣了片刻。二人紧接着承诺,下次考试,他们二人一定不会退步。史思迅回忆着二人纯粹且坚定的神色,下意识看向办公桌旁积尘的没怎么用过的吉他,心稍放松些。而副校长的来电很快划破了这一切:“把范可生、冼若新和万弃否这三个问题学生的家长叫来,我有事找他们。”


虽有插曲,但冼若新和范可生总体上来讲还是让史思迅较为放心的。但万弃否,则是让史思迅,乃至几乎所有老师都会完全无奈的存在。史思迅虽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但还是为了班级成绩——完全不足以平衡任何一切的三位数——不得不让他始终坐在最后面。这同样还是一次无奈的妥协。

万弃否不喜欢学习,是“厌之者”,但心思较单纯,仅仅是“厌之”。所以他的恶习,或许未必是他刻意想做,而是为了淡化自己所感受到的无聊,正如某个生理现象:人在无所事事之时,色欲之心常常悄然居上。

在课上,他睡觉和发呆,与周围的同学唠嗑聊天,甚至要通过传小纸条来隔江过海地和很远的同学聊;在课间,他时而在教学楼上下闯荡,到其他班找他“社会上”认识的“熟人”,时而躲在水房的角落里偷偷玩手机;放学后,他便和上文所提及的“熟人”一起骑着挂着牌的经过改造过的电车无拘无束地、近乎狂野和疯癫地奔驰在柏油路上。而他们大都未及十六周岁。

大概诸位读者都知道,当我们看到朽木之才时,常常会想到其父母,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父母若教育得高明,概不至于“败类”之出现。所以万弃否的父母呢?他们不管他吗?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万弃否的行为大概都是知道的,就算史思迅偷偷发现后不舍得说,副校长也说了有几回了。但万弃否实际上住宿在奶奶家里,父母的面一周难见,手机上讯息的劝诫作用又不大。所以,其父母实则处于一无可奈何之境地。至于其奶奶,老人家想管也管不了,即使见到了孙子做了这么些事,终究心软,不忍开口。

诸如此类孩子,人们常常不屑置辩地冠以“没救了”、“垮掉的一代”然后置之不理。没错,正是如此——在这个所有透明之高台所言说的“热情”、“和谐”、“友善”的世界上,人人渴求他人关心,人人不屑关心他人。他们的名字不应是简简单单的“公民”,而是“一群”——啊,不,是“一众伟大的牛顿第三定律的证实后驱”。

这众人大概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这些所谓“垮掉的一代”难道就没有过白色纯洁的梦想吗?他们难道没对着如打翻了墨水般隐隐萤着渊蓝色的夜空和期待并幻想着的流星许过愿吗?

人生为逆旅,生者皆过客。对于这么一个平凡得如万原一草的人,几乎无人愿意费什么心思去了解。故我上述提问在他们看来实属无意义,他们大多只重视、想知道万弃否他做了什么——然后迅速借以佐证自己的观点和换来一句“呵,果然如此”、“看吧,荀子说的性本恶果然是对的”,之后便如浏览动物园一般来到下一个人面前,并想贴一个新的标签。

故,多说无益,让我们重回正轨。

周四。早上,万弃否睡眼惺忪地掏出手机打开日历,用指头难显认真地指认着。“今天是个吉日。”这才敢放心带手机来学校。下午,他一听到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就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溜到并打开后门迈着轻且快的步子来到水房。他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今天是个吉日,于是便稍微放心地背对着外面,头顶住角落并蹲着玩起手机。

突然一阵轻响从万弃否肩上传来。万弃否甚惊之余险将手机直摔在地上,故作自然轻松地回头,发现是史思迅正站在身后,样子似乎是不知道他带手机的,脸上的自然和轻松便再多几分,将背挺直,顺将手机塞进背后的裤子与皮肤的边缘。几乎出于本能,他说:“老师好。”

“放心,我不是来收你手机的。”史思迅略带微笑,其温和程度以至于万弃否一开始还未反应及时。

待万弃否反应过来,神色唰白一阵,二人进入尴尬的沉默局面,万弃否的神色在半信半疑中终于有所恢复。

“你玩的什么游戏?”史思迅率先打破沉默,用他能想到的最能令对方信服自己且放松的语气。

“肉鸽。”

“那是什么?”

“就是闯地牢,然后每次通关过程所捡到的武器都可能不一样。”

“我能和你一起玩吗?”史思迅问。

“诶,这对吗?”万弃否如中霹雳般愣住,思量着是不是在诈出他的手机。

史思迅不顾他的疑惑,低下头自顾自地掏出手机:“叫什么名字?”见没有回应,他抬起头问:“怎么,不愿意和我玩吗?”

“没有没有。”万弃否连忙摆摆手。“叫《元气骑士》,老师。”

史思迅闻声重新低下头。走廊传来明朗的嬉闹声。

“好,我下载好了。”史思迅在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局面时开口。“哦,现在的游戏都需要用实名认证了吗?”未等万弃否反应过来,熟悉的开场音乐传入耳蜗,而万弃否则下意识地提醒史思迅说:“老师,调静音。”史思迅照做。万弃否凑到史思迅屏幕前看着史思迅的操作。

“诶,老师,仲裁者耗蓝,没怪时别用。”万弃否指着左上角正在衰减的蓝条。

史思迅照做了。

待史思迅刚完成新手教程,万弃否问:“老师,要不要我带带你?”史思迅欣然答应。

史思迅见证了万弃否的高超操作,当万弃否每次捡到好武器时都会让史思迅尝尝鲜,并耐心地讲一些特殊武器的用法。“白隐机枪得摁住用,别点着用,又耗蓝攻速又慢。但地下水就得点着用了,拼手速的那个武器是。”但史思迅毕竟是第一次玩,操作很不熟练,总会把角色玩死,而万弃否也总会第一时间去救他,但最后也还是不小心同归黄泉了。在选角色的界面,史思迅突然发现万弃否刚才用的角色是属于充值解锁的角色。唇边的上扬慢慢收敛,眼边的笑意渐渐僵住。此时,一个想要放弃的念头在他脑中产生并掠过,他回想起万弃否做过的事:上课违规、捉弄班里女同学(是捉弄哭过了的)、抽烟喝酒、骑电动车不戴头盔并超速行驶,现在又不知道是用谁的钱来买角色玩游戏。于是他问:“万弃否,你充的钱哪里来的?”万弃否正沉迷在游戏里,专注地躲着弹幕,出于本能般、且冷漠地说:“爸妈给的。”

走廊传来清楚的嬉戏打闹声。

史思迅勉强挤出笑容,但难掩复杂情绪,只是万弃否看不出来而已。

“这种学生还有挽救的可能吗?”他在心里质疑自己。“他真的会改变吗?”他试图用周处除三害等多件弃恶从善的事例说服自己,但未奏效,不论怎么想都觉得牵强,就像岸上的鱼,“抽巴”、“抽巴”两下,便再跳不动了。渐渐地,他的操作越来越迟钝,使万弃否又输了。

“老师,你刚才愣着干什么?以你的水平,刚才的弹幕完全可以躲开的,为什么没呢?”而资历尚浅的史思迅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冷冷地、难分辨情绪地说了句“对不起,刚才走神了。老师还有事,就先不陪你玩了,你小心地看着点,听到预备铃就赶紧回班。”随后收起手机,朝水房外走去。至于手机上的《元气骑士》他至今还未卸载。

史思迅带着沉默和沉思与无数欢声笑语擦肩而过,在学生流中回忆着自己的初衷。当初他本来想报哲学系,因为那样有利于增强自己文章的逻辑性和深度,但那记忆深刻的黑眼圈和如昙花一现的泛着热情光芒的眼神让他选择了报考师范大学。

他返回办公室,一坐下来左手边便是把崭新而又积尘的吉他。看着这吉他,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且似曾相识的欲言又止。


史思迅以前的经历和范可生相似,都内向、又都由书籍找到窗口。

但与其不同的是,史思迅还喜欢上了书和写作,渐渐变为整个文学。

在史思迅二年级的一个周末,他正在家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童年》,窗外时常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在那时他还没能集中注意力仔细看,但大致内容还是读得进去的。当他读到阿列克谢的外祖父对外祖母的残暴,微微眯眼,心中兴起否定的涟漪。突然,他指住一段文字,反复看了很多遍:“(阿列克谢的父母)常在一起笑很久,坐在窗户大声地歌唱;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他们。”“平等、和平、朴实、真实”的爱情观在他幼嫩的土地上悄然播种,他开始坚信真爱的存在,并期待这样纯粹的爱情。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窗外的嬉闹声已经渐渐淡逝了。

后来他便开始学着名家把所见所闻所想记录下来,加之幼稚的心特有且先天的对世界的好奇,所以很小就开始写日记,而且会写很多,也什么都写,甚至要细微到每个动作、每个神情,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篇为单位地写。有天他坐公交时看到工厂的大烟囱冒出直上的白烟,发现其颜色、形状均与云相仿,便想:天上的云是不是从工厂加工出来的呢?

在孩子们讨厌写作文、为作文发愁时,他也在发愁。但他之所以犯愁是因为自己早就开始尝试写小说以及更多其他文体,所以字数很难控制,总是超出字数限制。老师便告诉他作文要详略得当,他由此才知原来文章不是字数越多越好,也非越少越好,而是越精越好。在此基础上他又不断阅读和写作,使致他在六年级之时便已经有一套不太成熟的文章理论体系了。

在他尝试写诗的时候,总会为了一句话情愿坐着干想一小时,实在想不出来才会看其他人写的诗,并仔细品味着诗人的用词和情感。在他那个年纪,自然是读不懂且不理解的,但在生活的某些瞬间,他又会莫名冒出一句读过的诗的片段,这引起他重新审视诗歌。再结合老师的讲解,他渐渐意识到,诗歌是哲与情凝结之精华,于是便更重视起诗语言和用词的雕琢,并尝试运用在记叙文里。

然而这些快乐在他高中时,却渐渐成为了被动的慰藉心灵的麻醉剂,常常只是一时奏效。

高一伊始,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直到第一次月考后,他在成绩表上指着自己的名字,微皱着眉,嘟囔着:“哎呀,没以前高了,看来以前的学习方法果然不奏效了。”他又微微抬起头,看到第一名的名字:萧定风,嘴里不禁低声赞叹着。后来在他认识萧定风的第一反应便是凑过去兴冲冲地说:“wow,你就是萧定风吗?好厉害,全班第一,全校前二十几呢!”待他看清萧定风的脸时很快地愣住了:萧定风眼底下有层厚厚的黑眼圈,就像惊悚片里的厉鬼,如骆驼刺般深扎沙漠深处不可动摇。所幸借着眼镜框可以挡住一部分。

“哦,因为我家长看得严,做的题也多……成绩自然就高了。”

史思迅察觉到他的发音较轻,像柳絮一般,是飘进他耳朵里的。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听别人说过话。

然而萧定风只是他了解所在高中的高中生的序章。

他渐渐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大卫热情饱满、朵拉那般纯洁。书籍将很多直观地呈现给他,但毕竟只是文字,表现形式是单一的,这的确给他很大的想象空间,但深入空想只会脱离群众。

史思迅所在的高中,学生大概可以分为本质无别、极端的两类:“好”学生和“差”生。在教室座位的前排的人,通常是不走动的,渐渐让人淡忘了他们的存在;至于后面,连上课时可能都是空的。至于老师,从不关注后排,若无意外,注意力常关注前排。

认识到这些,是史思迅从温柔乡走出来的第一步。他常常因此感到窒息,不是学业,而是在校成员。

阳光格外刺眼,甚至刺眼得窒息。“读书改变命运”,老师和好学生是遵守这个教条的机器,差生是寻找暂时快乐的机器。在好学生和想成为好学生的中等生里,他们为了前程和父母,被逼着接受他们不想接受的,偶尔因老师或校长的几句励志格言而振奋片刻,但又很快萎靡下去。差生则一边受着饱受传统观念涵养的人们的嘲讽,一边在虚无中麻木地质疑自己并“快乐”着。老师们将自己没能卓越的原因归于未拼尽全力努力,用无数个“假如”、“后悔”、“过来人”试图起一些勉强的鼓励作用。即使他们都不愿意,但从未质疑过:读书,考学,大学,幸福。


很多次史思迅说出自己对文章的赏析和理解,老师都会第一时间给予否定:“不行,拿不上分,没答到点上。”同学们顿时哄笑一阵:“半天说了这么多,零分!一句没答到点上。”此时萧定风站起来,说出格式化的答案,老师欣然颔首,同学们的欢笑霎然收敛。


“我觉得‘融情于景’这是写法的方针,是写景的导向,并不能说是准确的‘法’,就像‘将计就计’一样,只是导向标,而不是具体的方法和用法,‘白描’和‘乐景显哀情’才算是具体的方法……”

“那也只是你这么想而已,你永远都是‘我觉得’。”

“哈哈哈……”


史思迅兴致勃勃地分享自己写的作文。老师往往蹙眉摇头:“不知所云。”

“如果全解释清楚就失掉美感了……”萧定风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正在解释着的史思迅。

“但没分呀。”

“就是爱显摆……”同学们如此背后议论史思迅。“以为自己会点儿了不起了……”

史思迅的热情在学校里显得格格不入、不伦不类,灰色滔天的大浪埋没了他的光辉和天赋。所幸他和他家人并没有把在校成绩看得多重。


学校每天都会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盖,让人觉得蒸干了肉体,表皮紧紧巴着骨骼,肺艰难地呼吸,心脏的跳动剧烈得几乎让人倒地。

校长察觉到了,又好像根本不明白。

“经我观察,我校学生风气非常不好!”校长在国旗下演讲。“青年,青年,要有青春!要有朝气!什么是朝气,朝气就是干劲、是拼搏!在学生身上就是用功读书,宋濂勤能克艰,你们也可以!”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一位“好”学生的国旗下演讲,语气是一口标准的小初中用烂了的自以为感情饱满的抑扬顿挫。操场后方传来笑声,校长怒指相向,高声喝止。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操场上学生们齐声高喊着,在这一刹那,他们有人甚至在拼尽全力地高喝,就像兵临城下的誓师大会。

学生们的一声声高喊的分贝筑出灰色的铁塔一厦又一厦,黑色生铁沉锈的味道隔着三层冷砖仍然清晰分明。它们渐渐拢住了天空,使高霄之蔚蓝愈发遥不可及。

“场景没错、用处没错、对象没错……可怎么感受起来如此沉闷,像千斤钢锤砸出的闷响于十寸窄间不断回荡重弹……”他回头望去,身后的排排同学眼中都闪着光亮——是金属齿轮反射的光泽、鹅卵石上的反光,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光亮,归根结底还是石头,会反光的黑色石头,只是将眼前的所见事物传输到大脑皮层而非心灵的高精度仪器。

但是,史思迅看到在他们之中,萧定风那被眼镜框和黑眼圈包围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可怕的光泽,他眼里的光是生物性的,是如火苗般动态、热烈的,是健康的、有幸福力的。

史思迅误以为他和他一样,同样能从新知中获得快乐。


前文提及,史思迅在校与环境格格不入,所幸他并不在乎朋友多少。不过因为兴趣的影响,他近乎本能地观察起自己所在的环境。

同样是压抑,同样是无趣,好学生们选择隐忍,中等生试着隐忍,但也时常不小心步入差生的后尘。史思迅由课上被没收上来的廉价MP3和耳机,以及旷课的学生,班中热议的谰语了解到,大部分学生,甚至所谓好学生为了摆脱这份无聊,绝大多数都会醉生梦死般地坠入享乐的世界,如行尸走肉,连思考也疲于去做了……

吗?

萧定风虽然同属好学生,但他眼里并没有那种堕落特有的黯淡。史思迅对眼前递给他livehouse门票的萧定风深信不疑。

“我周末有演出,能来吗?”

“当然可以。”

“十一。”

“诶?”史思迅呆住,半信半疑地指着门票。“是票价吗?”

“是。不过……”萧定风想了想。“你一定是第一次来,这次就免了吧,给,送你了。记得一定要来啊!”

史思迅带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指定地点。这里的地点较隐僻,空间并不大,天花板有些低,内部的配色多是灯光也照不亮的深色,颇显压抑。

“Hello!”萧定风眼里闪烁着史思迅喜欢的光芒。他的衣服上下一黑,但有一自由且放肆的毛笔汉字,偏向狂草,乍一看能看懂,若钻牛角尖细看反而看不懂了:雷。

“啊,嗯,你好。”史思迅几乎吓了一跳,神情诧异地打量着萧定风的着装。

“谢谢你来到这里,不会让你失望的!”

转眼间灯光尽熄,刚才还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看向勉强能容下乐队和设备的舞台。

忽然灯光一闪,萧定风跃到人们的视野里,但没戴眼镜,不好看的黑眼圈也被一同裸露。他一手抱着吉他,另一只手朝观众高举起来:“我们是——”

“哈姆雷特(乐队)!”台下台上一起兴奋地喊着。观众们的呼潮如海浪般默契且规律地起起伏伏。史思迅的惊喜难藏于色。

他定睛一看,果然,其他三个成员的衣服上分别也写着哈、姆、特。

待介绍完毕,全场灯光再度一暗。等了一会儿,随着鼓槌的四次敲击,绚丽的聚光灯重新打在他们身上,劲爆的音乐如雷霆刺激着耳膜,就像在勾引人的野性,并不加保留地彻底释放。台下的观众们的身体随着音乐而快速律动;台上的鼓手边鼓击边甩头;贝斯手几乎蜷缩成球;另一个吉他手则鼻尖直怼天花板;萧定风紧闭双眼,情技俱备地高歌,手指娴熟地快速拨动,即使在稳定和优秀的旋律中出现几个错音,也丝毫没有窘迫——他们都是如此忘我,仿佛此时此刻身处异界,离开了凡间,来到这色彩混乱的、人癫人狂的,但无拘无束的弹丸之地。

史思迅不知道为什么,泪随他上扬的嘴角而慢淌,他只知道这些看似不务正业、眼花缭乱的才是他希望的,这才是青春,敢怒放,敢爆发,他在此刻极力相信,并由衷为自己和萧定风感到高兴。该如何表达呢?他放声竭力随着人流和萧定风一起高歌,即使嘶哑也在所不惜。他的头随急湍而激烈的鼓点而踮脚顿首,肢体随吉他的昂扬和汹涌而躁动。这不是宗教意义上升华式的洗礼,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狂风骤雨,摩天巨浪的洗礼。

当灯光重新亮起,“哈姆雷特”的其他成员拥到萧定风前拥抱他并称赞他时,史思迅才反应过来演出已经结束。环顾四周,原来这里没那么暗。目送着一个个欢谈而去的群众们,心中仍回味着刚才的热情和刺激,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萧定风的凑近。

“思迅,我们演得怎么样,没失望吧?”

史思迅回过头,因有千言万语,如激流奔湍般想迸泻而出,所以史思迅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终于只说出:“好……非常好!”与此同时,他看到萧定风眼里的光更亮了,如雨夜暖烛般跳动,热情且真挚。

“萧定风、萧定风……”他在心里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他一定是不同的,是可以自定风向的!”同时他确信,每个人都是有类似的爱好的,那些选择堕落者,是因为没能发现自己的爱好,所以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像萧定风那般光彩。

回忆到这里,那似曾相识的欲言又止感再次浮现。

晴空时节,三两波粼样碎云如脊骨排列点缀于空。史思迅满怀期待地走在前往livehouse的路上,听哈姆雷特的路上。车马之喧皆成过耳之云烟。此时哈姆雷特的吉他手兼主唱萧定风正站在街旁,史思迅刚想过去打招呼,而这股欣悦被萧定风的眼泪迅速平息,就如死者心电图一般。萧定风还穿着那身黑衣服,正同他妈妈在一起。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正是把碎吉他的距离。

在此之前,萧定风在和老师商量后,成功得到了带哈姆雷特到学校演奏原创曲的许可。因作品与技术之精湛,得班人之速传,即使他们演出时都戴了假面,换了主唱,但萧定风玩乐队的事还是迅速传到他家长耳里。于是便迎来了这一幕。

“我花钱供你读书,你就干这?以为自己现在成绩好,以后就一直好了?萧定风,你现在是高一,才高一!离高考还有两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来你说你弹这些破玩意儿有啥用?我问问你有啥用?高考能加分吗?能让你考好大学吗?”本就两段了的吉他被狠狠地践踏了两脚。“我说怎么周末都不在家了,骗我说和同学去图书馆了。没想到是和那群成年无业游民弹这些破玩意儿。当一吉他手一个月能赚几个钱啊?能养得起你自己不,你说说你对得起谁。还大张旗鼓带乐队来学校,名字叫什么‘哈姆雷特’,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作了几首曲,唱了几首歌就真以为自己风采到哪里去、能养活自己啦?看看那些流行歌手有几个火了才多久的。诶,我说你萧定风怎么会喜欢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呀?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啊?(附身看向萧定风低垂的头)哭?男子汉大丈夫还有脸哭?娘们儿唧唧的恶心死了!不说话是吧,好,我让你弹、让你弹!让你弹!弹!……”折成两段的吉他一点一点给踩成多段,再由多段一点一点变成碎屑、渣子。每一脚都引得天黄风号,地动山摇,支零破碎。

暴力是人类权力欲望、控制欲望的裸露。无论是生物还是人类,一旦发现某些事物的发展不在自己掌控之内,且只言片语难以解决,便开始动用暴力。人类高级些,还有语言可以进行侮辱、谩骂。相比所谓低级的动物来说,也就高级在此了。

萧定风的头始终低垂着,双手不断握拳、揪衣、松开、握拳……直到最后已无力或者没有握拳的必要了。周围的人如麻雀叽叽喳喳得聚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叽叽喳喳地旁观,叽叽喳喳地离去。史思迅忘了这场闹剧是怎么结束的,他大概只知道三件事:第一,这就是场简陋的葬礼;第二,在人死后渺茫的起死回生的可能中,群人选择旁观和议论,而不尝试;第三,在这滩冰极洲中,毫无疑问插着一个他,正是史思迅自己,他同样无能为力,无动于衷,无数次欲言又止。

为了改变些什么,史思迅第一次了解到赚取稿费的途径。


“无聊。”他回想起同学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我劝你还是改改路线吧,这种假正经的不痛不痒的现实生活不需要你再脱裤子放屁地讲一遍。你不会真以为你写这些会赚到钱吧?”

“赚钱?”

“对啊,不然你写文章干嘛,不是为了钱吗?人活着不也只是为了钱吗?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史思迅从当时现在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包括现在。他在父母的支持下投稿了自己的文章,果然没人要,评价也统统都是:“太枯燥”、“太无聊”、“没人看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这种文章啊”……碰了好几次壁才被一个人相中,他温柔地如同抚摸婴儿般抚摸稿纸,仔细地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频频点头,缓缓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愿意写出这样的文章……”给出了远超该其本有的价钱,和令人难忘、略带同情和忧伤的眼神和微笑。

史思迅拿到稿费第一时间买了把吉他,送给了萧定风。

萧定风那如烟熏的眼神闪过一熄熟悉而幸福的微熠,但也只有不可挽留和不易察觉的一瞬。他极漫不经心,但又心疼似的弹唱了首杨培安的《我相信》,笑容、脸色、目光、指头都极为僵硬。好像这一幕萧定风早已彩排过好几次了,专门给别人看用的。

这时,史思迅才明白,萧定风不是那个能确定风向的人,而是被确定了的方向的人。

生的世界,一人又死。死的世界,一人又生。

史思迅花了很多时间来理清楚所发生的事,越来越不理解和不明白。但当有同学全盘否定当下教育制度时,他同样没有认同。他如同身在间黑屋子,窗门皆无,有盏白灯足以看清屋内一切:满地的碎玻璃片,他自己便站在这之中。他蹲下来慢慢把所有碎玻璃片拼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不断重拼再重排,手指有时会被扎出血,然而除了房间的沉闷,他什么都感受不到。终于,他得到了自己的结果、答案。“教育不应成为应试的工厂,它是撒哈拉沙漠到耶路撒冷的中转站,它赋予学生成为人的方法,让他至少像人一样思考、去喜欢、去爱,它让人发现并发扬自己喜欢的且正当的,让人有欣赏美的能力,有爱的能力,有愿意爱的心。这才是对一个真正的人的教育。”


“诶,你不是以前一直吵吵着要报哲学吗?”史思迅妈妈问。

“我改主意了。”

史思迅最后报考了师范大学。

他所接触过的人:同学、老师、同事,大多都认为他傻、单纯。但史思迅并非彻头彻尾的单纯,他曾质疑过自己的单纯,但当他在质疑过后仍然选择单纯时,他便已经如战士般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史思迅低头看向写了半截的教案,未卸载《元气骑士》的手机,又瞧向身旁积尘的吉他。未待他再思虑多久,便收到了副校的来电。


史思迅把范可生家长、冼若新家长和万弃否带到了副校长办公室:“校长,出‘问题’的是我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知道具体情况,请让我留下来。”

副校长是个快秃顶的中老年人,穿着立整且规范。其背后就是面窗,很亮,却是惨白的光,而非阳光特有的淡金色。桌子很长,使办公室空间小了不少,桌上有很多写了不少东西的便签,无奈地被杂乱地置于桌中央。靠墙的那一侧全是昏鸦鸦的资料,有些陈朽了,让人觉得是上一任副校长就留着的而忘了扔所以才留下来的。墙面上奖状密布,都是以前得到的,又没有新的,所以副校一直不舍得撕下来。他常忧郁地望向“荣誉墙”自问:“明明是同种方法,怎么近几年不管用了?”他想到了其他名校。不知从何时开始,该校开始越来越不如其他学校,但也没有人可以直接反映出来。越好的学校政府资助的钱越多,各类器材、设备、建设也就更好,如三中甚至还有钱可以在校门口就放一大石做装饰用。而成绩不好的学校反倒没有资助,只能黑暗中摸索,若可以如日中天,那可能可以得到些资金买好的教学器材、改善校园环境;但若没能那样,便越发比不过高校了。

“那大概是不够严格的缘故吧……百炼成金,雏鹰只有扔下悬崖才能振翼高飞……”

“那孩子家长呢?”副校用下巴指指万弃否。

“他父母白天上班,家里奶奶身体不好,来不了。”史思迅解释。

副校的眼睛上顿时覆盖了层蓝色薄雾,怜悯的灵魂在其中颤抖着,但很快被愤怒替代。

“那好,我们先说早恋问题。也就是范可生同学和冼若新同学的问题。”副校身子往前凑凑,将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低下头随手拿起一张纸。“在这周周四,我在楼道就看到他俩手拉着手在楼道里走着。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而且,我有数据,这次两位同学的小测成绩可是退步了的呀。”副校抖抖干老的手捏着的纸。“这就足以证明我校校规制定之正确……”紧接着便是上届和上上届学生的反面案例,也许送走了这一届,面对下一届学生他还会这么说。

冼范二人的家长一味点头附和,眼里泛着意料之中而又恨铁不成钢的光泽:“嗯,是,是我家孩子不对,是我们管理不周,我回去一定说她(他)……”

“你们孩子哪里不对了。”史思迅极罕见地露出无情的神态。

“恋爱这种事,就应该在大学之后再谈。”冼若新家长用理所应当的口气对史思迅说。

“对啊。”范可生家长点点头。“孩子早恋了的话,只会影响学习成绩。你作为一个老师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我想请问,你们之中,有谁结婚是因为爱情?你们又觉得爱情是什么?大学再谈?大学是什么地方?大学是进一步拔高人才学识的地方,而不是谈情说爱的专场。在中学,孩子该方面的意识刚刚觉醒,有时这种感情可能恰好是最无虑和纯粹的时候,而你们呢?你们选择压抑它,美之名曰:‘为孩子好’、‘影响这’、‘影响那’,好,我问你们,为什么会影响?”

史思迅的语速极快,就像一个三天三夜未呼吸过的人想要一吐为快,加上一连串的问句,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头晕目眩,终于得到了可以反驳的机会,却张口忘句。终于,副校缓缓开口,用自己觉得应该用的沉稳的口气:“早恋会使学生关注恋情,而非学业……”

“那教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能引导?而是一味地压制?”史思迅迅速打断,很明显他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并把身子转向副校,平日的羔羊的眼里竟闪耀了雄狮的气质。但家长们只觉得他疯了,互相窃窃私语:“孩子哪懂这些……”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他们:爱意味着责任,即你要为对方负责,从今往后更要为了对方而积极提升自己,让自己变成更优秀的人?”

“因为学生还年轻,没有那种自制力……”副校尽力保持着领导式的沉稳与不急不慢,但很快被打断。

“你怎么敢确定没有?副校长,你总是说为什么同种方法以前适用为什么如今就不适应了,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风气变了,社会变了,学生也变了?”

“史思迅,我把你提拔成班主任是觉得你可以更好胜任工作,而不是让你容忍这些问题学生和上级顶嘴!”副校勃然大怒。

“问题?哪里有问题?让学生正确看待自己的情感有问题吗?”副校的愤怒在一定程度上慌乱了史思迅的手脚,但他很快又恢复冷静,但也意识到应当用平和和礼貌的语气交流。“还有,为什么您只说这次小测他们退步了,而不提上次大考他们进步了且排在了年级前一百不止呢?他们真的拉手了吗?即使他们一直坐同桌有一年了,也最多敢在体育课上坐在一起闲聊,怎么可能进展那么快?范可生和冼若新是稳重和考虑周到的孩子,我相信他们。我也相信,他们能有积极的,正向的,纯粹的,和平的,平等的,朴实的,真实的感情,我甚至愿意相信他们可以一直走到最后,直到白头偕老。”

他已经亲眼见证过一个活生生的真的人的“死亡”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如今,他不愿再旁观,他要讲出来,即使这面临着被革职,被打压,被欺凌,被算计,他依然要站出来,以微不足道抗击这理所应当。

“那带手机的你又要怎么说?我问那孩子时,他说班主任允许带!”副校用指头点点桌子,发现史思迅语气有所收敛想乘胜追击。“这不仅是校规,还是国家文件明确规定!”

“是啊,国家文件、校规都规定了不能带手机——这就代表它对?”

“怎么就不对!”副校大怒。“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休闲放松的地方!”

“学生学累了为什么不可以用它放松呢?”

“放松?史思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有多少起因手机而发生学生自杀事件你难道不知道吗?学习才有多累,还用得着放松?我告诉你,学习是最轻松的!百炼成金,雏鹰只有在扔下悬崖时才能振翼高飞!我们那代人吃的苦这一代人根本比不了!”

“是啊,比不了,那是必然的,二者本来就没有可比性。”史思迅的语气突然低沉,反而让人不敢轻举妄动,连副校的气焰也似乎被压了两分。“要说这代人没上代人能吃苦,那谁能肯定社会条件因素从未改变过呢?国家、社会、学校都还是曾经的国家、社会、学校吗?以前的人们争先恐后要成为劳动者,自食其力,高喊劳动最光荣。现在呢?还那么想的人只会被蔑视、被瞧不起!您说的没错,百炼成金,但您怎么敢肯定每个学生就都是金?如果是木头,百炼出来不是灰还能是什么呢?我们总记得幼鹰在被扔下悬崖会振翅高飞,但我们总忘了其前提是幼鹰已生出双可靠的翅膀。如果要坚持,为什么不让孩子去坚持孩子喜欢的东西呢?在我看来宋濂是没有资格苛责学生不认真学习的,因为他和学生们不一样,他在《送东阳马生序》的第一句话就是‘余幼时即嗜学’,但却没去咨询过学生们喜不喜欢学习。明明一直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可是‘何不改此度’呢?

学生沉迷手机、闹自杀,所以就把罪全归给学生?为什么管理措施从来只是警告和压制呢?学生正在学习中收获不到乐趣,难道不是教育的过失吗?难道教育就只是强国的机器,孕育机器的摇篮?”

“我们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强国,怎么立足于这世界!”

“一代代都这么过就代表下一代也必须这么过吗?教育就是为了让上一辈人吃的苦传承给下一代?至于强国,人类的历史与宇宙相较分文不值,追求这些暂时的鼎力有何用?难道让学生都坚持自己的兴趣或愿意坚持的这个国家就会灭亡吗?那历史上哪个国家是因此灭亡的呢?为什么事事都要争第一?难道存在的意义就是无休止地竞争、淘汰?如果只重视竞争,人类难道不会自取灭亡吗?教育不应只是强国手段,而应是撒哈拉沙漠到耶路撒冷间的中转站,教育给予每个人自我提升的机会和台阶,让野蛮人变成文明人,让无信仰者变成有信仰者,让人们有欣赏艺术和同情彼此的能力,这样以来,人们就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这才是学生沉迷手机的根本原因呢?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漫无目的地看似快乐地沉迷手机,你们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内心难道没有空虚感?不觉得自己虚度了光阴?我们太追求功利、在乎钱,却忽视了我们人类独有的、真正高级于其他动物的‘纯粹的感情’,只是告诉孩子要更好要更好,要更努力要更努力,那我问你们,珠穆朗玛峰为什么会有高度极限呢?我们高举和平的大旗,却不知只是假借和平知名继续践行动物特有的冷漠的淘汰和吃人的举动……”

只是史思迅个人的说辞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学生听了开心只是因为觉得老师站在自己这边,有个可以依靠的人,而不代表他们听懂了什么。而反对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的语句在否定他的观点,而非真听进去了什么。


史思迅老师迟迟没有回来,学生们紧张地望着门口。

金色的阳光再次打进来,但窗帘不够长,有光正准照在范可生和冼若新身上。范可生站起来,觉得她可能会觉得晒或者晃眼,要把自己的校服挂上去帮她遮阳。但冼若新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微笑着说:“不用啦,我觉得被照得挺缓和的。”

看来太阳也期待,关切地关注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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