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众(五)

史思迅把范可生家长、冼若新家长和万弃否带到了副校长办公室:“校长,出‘问题’的是我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知道具体情况,请让我留下来。”

副校长是个快秃顶的中老年人,穿着立整且规范。其背后就是面窗,很亮,却是惨白的光,而非阳光特有的淡金色。桌子很长,使办公室空间小了不少,桌上有很多写了不少东西的便签,无奈地被杂乱地置于桌中央。靠墙的那一侧全是昏鸦鸦的资料,有些陈朽了,让人觉得是上一任副校长就留着的而忘了扔所以才留下来的。墙面上奖状密布,都是以前得到的,又没有新的,所以副校一直不舍得撕下来。他常忧郁地望向“荣誉墙”自问:“明明是同种方法,怎么近几年不管用了?”他想到了其他名校。不知从何时开始,该校开始越来越不如其他学校,但也没有人可以直接反映出来。越好的学校政府资助的钱越多,各类器材、设备、建设也就更好,如三中甚至还有钱可以在校门口就放一大石做装饰用。而成绩不好的学校反倒没有资助,只能黑暗中摸索,若可以如日中天,那可能可以得到些资金买好的教学器材、改善校园环境;但若没能那样,便越发比不过高校了。

“那大概是不够严格的缘故吧……百炼成金,雏鹰只有扔下悬崖才能振翼高飞……”

“那孩子家长呢?”副校用下巴指指万弃否。

“他父母白天上班,家里奶奶身体不好,来不了。”史思迅解释。

副校的眼睛上顿时覆盖了层蓝色薄雾,怜悯的灵魂在其中颤抖着,但很快被愤怒替代。

“那好,我们先说早恋问题。也就是范可生同学和冼若新同学的问题。”副校身子往前凑凑,将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低下头随手拿起一张纸。“在这周周四,我在楼道就看到他俩手拉着手在楼道里走着。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而且,我有数据,这次两位同学的小测成绩可是退步了的呀。”副校抖抖干老的手捏着的纸。“这就足以证明我校校规制定之正确……”紧接着便是上届和上上届学生的反面案例,也许送走了这一届,面对下一届学生他还会这么说。

冼范二人的家长一味点头附和,眼里泛着意料之中而又恨铁不成钢的光泽:“嗯,是,是我家孩子不对,是我们管理不周,我回去一定说她(他)……”

“你们孩子哪里不对了。”史思迅极罕见地露出无情的神态。

“恋爱这种事,就应该在大学之后再谈。”冼若新家长用理所应当的口气对史思迅说。

“对啊。”范可生家长点点头。“孩子早恋了的话,只会影响学习成绩。你作为一个老师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我想请问,你们之中,有谁结婚是因为爱情?你们又觉得爱情是什么?大学再谈?大学是什么地方?大学是进一步拔高人才学识的地方,而不是谈情说爱的专场。在中学,孩子该方面的意识刚刚觉醒,有时这种感情可能恰好是最无虑和纯粹的时候,而你们呢?你们选择压抑它,美之名曰:‘为孩子好’、‘影响这’、‘影响那’,好,我问你们,为什么会影响?”

史思迅的语速极快,就像一个三天三夜未呼吸过的人想要一吐为快,加上一连串的问句,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头晕目眩,终于得到了可以反驳的机会,却张口忘句。终于,副校缓缓开口,用自己觉得应该用的沉稳的口气:“早恋会使学生关注恋情,而非学业……”

“那教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能引导?而是一味地压制?”史思迅迅速打断,很明显他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并把身子转向副校,平日的羔羊的眼里竟闪耀了雄狮的气质。但家长们只觉得他疯了,互相窃窃私语:“孩子哪懂这些……”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他们:爱意味着责任,即你要为对方负责,从今往后更要为了对方而积极提升自己,让自己变成更优秀的人?”

“因为学生还年轻,没有那种自制力……”副校尽力保持着领导式的沉稳与不急不慢,但很快被打断。

“你怎么敢确定没有?副校长,你总是说为什么同种方法以前适用为什么如今就不适应了,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风气变了,社会变了,学生也变了?”

“史思迅,我把你提拔成班主任是觉得你可以更好胜任工作,而不是让你容忍这些问题学生和上级顶嘴!”副校勃然大怒。

“问题?哪里有问题?让学生正确看待自己的情感有问题吗?”副校的愤怒在一定程度上慌乱了史思迅的手脚,但他很快又恢复冷静,但也意识到应当用平和和礼貌的语气交流。“还有,为什么您只说这次小测他们退步了,而不提上次大考他们进步了且排在了年级前一百不止呢?他们真的拉手了吗?即使他们一直坐同桌有一年了,也最多敢在体育课上坐在一起闲聊,怎么可能进展那么快?范可生和冼若新是稳重和考虑周到的孩子,我相信他们。我也相信,他们能有积极的,正向的,纯粹的,和平的,平等的,朴实的,真实的感情,我甚至愿意相信他们可以一直走到最后,直到白头偕老。”

他已经亲眼见证过一个活生生的真的人的“死亡”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如今,他不愿再旁观,他要讲出来,即使这面临着被革职,被打压,被欺凌,被算计,他依然要站出来,以微不足道抗击这理所应当。

“那带手机的你又要怎么说?我问那孩子时,他说班主任允许带!”副校用指头点点桌子,发现史思迅语气有所收敛想乘胜追击。“这不仅是校规,还是国家文件明确规定!”

“是啊,国家文件、校规都规定了不能带手机——这就代表它对?”

“怎么就不对!”副校大怒。“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休闲放松的地方!”

“学生学累了为什么不可以用它放松呢?”

“放松?史思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有多少起因手机而发生学生自杀事件你难道不知道吗?学习才有多累,还用得着放松?我告诉你,学习是最轻松的!百炼成金,雏鹰只有在扔下悬崖时才能振翼高飞!我们那代人吃的苦这一代人根本比不了!”

“是啊,比不了,那是必然的,二者本来就没有可比性。”史思迅的语气突然低沉,反而让人不敢轻举妄动,连副校的气焰也似乎被压了两分。“要说这代人没上代人能吃苦,那谁能肯定社会条件因素从未改变过呢?国家、社会、学校都还是曾经的国家、社会、学校吗?以前的人们争先恐后要成为劳动者,自食其力,高喊劳动最光荣。现在呢?还那么想的人只会被蔑视、被瞧不起!您说的没错,百炼成金,但您怎么敢肯定每个学生就都是金?如果是木头,百炼出来不是灰还能是什么呢?我们总记得幼鹰在被扔下悬崖会振翅高飞,但我们总忘了其前提是幼鹰已生出双可靠的翅膀。如果要坚持,为什么不让孩子去坚持孩子喜欢的东西呢?在我看来宋濂是没有资格苛责学生不认真学习的,因为他和学生们不一样,他在《送东阳马生序》的第一句话就是‘余幼时即嗜学’,但却没去咨询过学生们喜不喜欢学习。明明一直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可是‘何不改此度’呢?

学生沉迷手机、闹自杀,所以就把罪全归给学生?为什么管理措施从来只是警告和压制呢?学生正在学习中收获不到乐趣,难道不是教育的过失吗?难道教育就只是强国的机器,孕育机器的摇篮?”

“我们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强国,怎么立足于这世界!”

“一代代都这么过就代表下一代也必须这么过吗?教育就是为了让上一辈人吃的苦传承给下一代?至于强国,人类的历史与宇宙相较分文不值,追求这些暂时的鼎力有何用?难道让学生都坚持自己的兴趣或愿意坚持的这个国家就会灭亡吗?那历史上哪个国家是因此灭亡的呢?为什么事事都要争第一?难道存在的意义就是无休止地竞争、淘汰?如果只重视竞争,人类难道不会自取灭亡吗?教育不应只是强国手段,而应是撒哈拉沙漠到耶路撒冷间的中转站,教育给予每个人自我提升的机会和台阶,让野蛮人变成文明人,让无信仰者变成有信仰者,让人们有欣赏艺术和同情彼此的能力,这样以来,人们就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这才是学生沉迷手机的根本原因呢?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漫无目的地看似快乐地沉迷手机,你们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内心难道没有空虚感?不觉得自己虚度了光阴?我们太追求功利、在乎钱,却忽视了我们人类独有的、真正高级于其他动物的‘纯粹的感情’,只是告诉孩子要更好要更好,要更努力要更努力,那我问你们,珠穆朗玛峰高到8848m就不能再高了呢?我们高举和平的大旗,却不知只是假借和平知名继续践行动物特有的冷漠的淘汰和吃人的举动……”

只是史思迅个人的说辞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学生听了开心只是因为觉得老师站在自己这边,有个可以依靠的人,而不代表他们听懂了什么。而反对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的语句在否定他的观点,而非真听进去了什么。


史思迅老师迟迟没有回来,学生们紧张地望着门口。

金色的阳光再次打进来,但窗帘不够长,有光正准照在范可生和冼若新身上。范可生站起来,觉得她可能会觉得晒或者晃眼,要把自己的校服挂上去帮她遮阳。但冼若新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微笑着说:“不用啦,我觉得被照得挺缓和的。”

看来太阳也期待,关切地关注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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