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家 二树哥

    当完兵的二树哥回来了。

    原来瘦弱或者可以说是文弱的二树变成了魁梧壮实却一点儿也不臃肿的二树。

      刚从部队回来的二树哥身着没有肩章的绿色军装,对着左邻右舍,对着家里的长辈,对着走亲戚来的亲戚们,都是啪的一声,双脚后跟并拢脚尖呈45度,右手掌伸直曲臂抬起食指尖至太阳穴,标准的军礼,伴随比较普通的的普通话“大码你好”“大伯你好”“碎爸你好”“大姨你好”……大家在一惊一乍中愣住然后回神,接住二树哥的敬礼连胜夸赞二树有出息。二树哥回村,给村里带来一股子说不来的气息,几乎家家茶余饭后都会谈起这个有出息的厉害人物,二树!

        二树的确是厉害的,他上完中学然后当的兵。知识文化有了,样貌气质有了。复员回乡的二树哥,原本打算要干一些大事的。农村人的不讲卫生,农村人的谈吐,农村人做事的托托沓沓,……他一样也看不上,他要跟这落后的农村现象告别,他要树立一些新的东西。他坚持说他的普通话,坚持穿他的绿军装,坚持保持绿军装里面的地白衬衣领子干净服装整体整洁。他要干的大事,从哪里着手呢?他看中了三树的四轮拖拉机。

        二树哥在部队上,据说是开过汽车的。他坐上三树哥的四轮拖拉机试了试,感受了一下农村坐骑,下车来拿起摇把,穿进四轮拖拉机车头,咬牙使劲,猛地搅动几个圈,发动机转起来,突突突,四轮发动了。二树哥重新坐上驾驶座位,转动方向盘,四轮在二树哥的指挥下冒着黑烟,从敞开的院门稳稳地开出去了……

      三树哥看着二树哥也看得上开他的四轮,真高兴。要是二哥喜欢,那么他们哥俩以后合作,在村子里拉东西或者耕田种地,四轮的作用会更大,挣钱会更快。包产到户,村里人干活的热情高涨,人勤劳了,钱挣得多了,盖房子修整宅基的多了。二树三树的四轮拖拉机发挥了作用。毕竟村里人多地更多,倒是有几家有手扶拖拉机的,而四轮是他们家独有的一份。简陋的手扶拖拉机怎么比得上四轮力气大装得多,何况四轮的样子,更像概念上的“车”。

      后来的日子,二树哥的确如同三树哥想的那样,兄弟俩一起配合,甚至给邻村拉东西,钢筋水泥沙石,犁地种麦子,两个小伙子做得风声水起,钱如流水一样挣回来。不过这弟兄俩还真是奇怪的搭配,三树永远是黑瘦矮脏一头乱发,二树即使每天在尘土里过来过去,也总是尽力保持干净整洁,绿军装白衬衣的装扮不倒。

      在他们弟兄俩为家里挣钱又挣了面子的时候,七妈自然是最高兴的,从村南走到村北,再接受乡邻羡慕的目光,她手里的纸烟光明正大地点着,提着篮子上村南边的地里拔草,或者走过村北通往地里的田间小路,莲七妈迈着轻快的步伐,手里的纸烟卷冒着烟,她的心情也如同身边飘散香烟,舒服惬意。

      众人讶异于他们的和谐相处,二树哥本来就是火爆脾气,部队的熏陶,军装的约束,其实都没有多大作用。他们的合作与和谐,前提是三树哥一直的忍让。二树哥是指挥,做相对比较干净的活儿,三树哥负责装卸,负责启动发车。即使这样,二树哥的坏脾气还是不小心发泄了出来,几次责怪三树哥没按要求做好事情,几次斥责三树哥笨头笨脑(一个高中生与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小学生的对峙),之后有一次干活时拿起摇把发泄,砸在四轮的车头上。三树哥也终于忍让到极致了,一边心疼他的四轮受伤,一边集中爆发表达他的不满,抢过摇把一轮,铁家伙打在了二树哥的额头上,二树哥额头顿时血流了出来,二树哥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去抓三树的肩膀,三树哥本来就矮,偏瘦,一猫腰从二树哥胳膊下躲过,他得赶紧跑路了。

      受了伤的二树哥一夜之间回到几年前。那个跋扈起来无人能管无人敢管的二树又回来了。

        在五月的天气里,他脱掉了军装上衣,白衬衣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露在外面,他愤怒地咆哮要找到“逃跑”了的三树哥,他发了疯一样地村前村后找三树,头上箍了一圈白布绷带,戴上了一副墨镜,也许是自知这样受伤的打扮有损形象,也许是他不能接受高大魁梧的自己被瘦小的老三打伤的事实。他到处找了两三天,在家里院子高声嚎叫了几阵子,感觉家里人都包庇那个罪魁祸首,不拿他当回事,有一天大中午,他终于搭上长梯子,爬上了后院正房,从屋脊开始,一片片拆下屋瓦,向院子向房顶摔去,乒乒乓乓,更可怕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电喇叭,一边拆,一边摔,嘴里咒骂三树,咒骂七伯的不公平,咒骂自家的祖宗十八代。在正午的烈日下,七伯屋顶的二树哥像个执着的英雄,又像个十足的疯子,他头上箍着的白色绷带依然很显眼,他疯狂的咒骂声通过电喇叭传到村里的角角落落,传到村庄周围的田野里,或者还能传到邻村。

      像刚复员回来一样,那样在人前光鲜的二树哥一天之内形象尽毁,并且另一个可怕的形象飞快地在全村人脑海中形成。二树哥拆了整整一间(半面)屋瓦。那个先前刚刚盖起来,代表七伯的荣耀的,引起村里轰动的青砖大瓦房,像个贴了片膏药的怪物一般,成了村里人的笑谈,成了七伯心里的伤痛。全家人都不说话,也没有人敢搭理二树哥。平静下来的二树哥沉默了,他时常坐在村里的晒场边,看着六月里阳光下铺满新割回来的麦子的场面,看着在铺满麦穗的场面上带着大碌碡转圈碾麦子的别的村子的四轮车和手扶拖拉机,他整日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树哥跑了。据说后来有人看见他晚上回来过,不止一次。大树哥跟大嫂子暗中给他准备了吃的东西。本来在农忙季节要大赚一笔的四轮车趴在那里歇菜了。没有人敢动它,没有人敢到七伯家要求碾麦子或者翻地种玉米。二树哥像个门神,或者像个凶神一样在家里出出进进,随脚踢翻院中的凳子。家里的气氛凝固。莲七妈不再夹着烟在村里来回走动了。

        兄弟反目的事情过了很久才平息。那一年黑蛋要到外地打工,临走前据说见过三树哥,也见过二树哥。后来弟兄和解了,详细情况不知道。三树哥在二树哥结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去县城拉结婚用的家具,不知道是在去的还是回来的路上,四轮车翻了,三树哥被压在了车厢下,断了三根肋骨,在县上的骨科住了很久,没有参加二树哥的婚礼。七妈家娶了第二个儿媳妇,她家的日子悄悄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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