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大山的深处,住着年迈的外公,外公的屋后有一棵老柿树。记忆深处的外公是那么慈祥又和谒,古铜色的脸,苍桑坚毅,背微驼,腿有些残疾,一双粗糙的大手就象那饱经风霜的老柿树上的皮。
58年妈妈1岁舅舅3岁,外婆得了一种怪病草药煎了一箩筐,加之粮食短缺营养也跟不上,熬了没多久、汤水不进人就没了。乡邻们帮着外公在老柿树的南边草草的埋葬了外婆,外公抹一把眼泪就去生产队干活了。
祸不单行,过了半年舅舅也生病了,一付中药也就几角钱,吃了几十副也不见好转,白天发冷、晚上发热,梦中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闭着眼躺在炕上己有好几天了。外公请来老中医把脉后开了药,说是最后三付,全当尽心哩。外公赶紧去镇上买药回来连夜熬的喝了。三天后的半夜里、外公盯着舅舅干裂的嘴唇心如刀绞,正想用小勺给舅舅喂氷,忽然看见舅舅张开了小口,象是要吃东西,这会也没有什么吃的,赶忙立起身在头顶挂着的一串柿子上、摘下了一个软软的挤进舅舅的嘴里,没想到他便咽下去了一点…就这样,吃着柿汁还坐了起来,几天后便下炕,一月之后又活蹦乱跑了。
外公说他也不知道这棵老柿树究竟有多少岁了,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抱不合,村玲中老人常说:“千年柏,万年槐,有啥不懂问老柿!"外公说过有年夏天一个炸雷在屋后暴响,哗地电闪雷鸣,雨住了到屋后一看,天哪!雷火竟把它上半身烧得乌黑,光秃秃的,没想到第二年它又从火烧的下方倔强的发出了新芽,两三年后又枝叶茂盛了,每到秋未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小灯笼,阴历8月左右就有陆续早熟的"蛋柿",外公说那是妈妈和舅舅的最爱,舅舅象个小猴子一样从这个枝头荡到到那个枝头搜寻"蛋柿"。霜降一过,柿子便一日甜似一日。后来妈妈出嫁了,再后来我便降临人世。8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外面打工了,把我留给外公照看,本来舅舅先是成了家的,过了两年舅妈耐不了穷苦跟人跑了,关于这事、从外公的嘴里只听了个零零碎碎的片断,外公不想再提,逐渐懂事的我也不再去追问。这年快过中秋了,舅舅上树给我摘"蛋柿",摘了好几个时,舅舅把树上放“蛋柿"的篮子用绳子吊下来,我等不及了,连忙抓起一个"蛋柿"塞进嘴里,忽儿听见头顶上空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舅舅便躺在离我面前不远、外婆坟头的这边,差点砸到了我,囗里还有没咽下的"蛋柿",汁子和血从嘴角溢出……外公从干活的地方回来时,我吓傻了,一个劲的哭。被惊动的乡邻们和外公一起将舅舅抬去乡卫生院,医生说是膀胱和肾脏摔破了,大腿腰椎多处粉碎性骨折…回去准备后事。
晚上就抬回了家,半夜舅舅醒了过来、很惨的呻吟着,叫着叫着沙哑的声惭惭徽弱…鸡叫二遍时人就去了。后来老柿树下靠北的一个土堆,便成了舅舅最后的归宿,这一年是90年。我发现外公一夜间变得苍老了许多。
过年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给我买来了新衣新鞋、围巾,女孩子都喜欢的发卡,给外公买的烧鸡、酒、还有香烟。可是这个年我总觉得菜不香、糖也不甜,红红的灯笼发岀的光是刺眼的,往年清脆的鞭炮声是刺耳的,那里还有过年的欢乐,一家人这个年过得格外沉重。从这年正月十七、就开始计算着妈妈爸爸回来的日子,然后就是妈妈爸爸来年正月十六又走了。但是我从不感觉自己是个留守儿童,有外公陪着就足够了。
舅舅死后第二年的秋天,爸爸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来了,怀里抱着的妈妈一一她变成了一个骨灰盒,妈妈干活时失手了,从高架上跌下来当时就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我哭的好伤心,从此在这个世上我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外公干涩的眼角己没有了眼泪,好象眼泪早己流干了似的,呆呆的望着妈妈的遗像喃喃道:"小凤,你咋就这样走了、这样心狠,也不说句话、头也不回,走的那么远,再也不回来…"这一年外公变得更加苍老了。
不久爸爸一个人又要外岀了,他抱着我对墙上挂着的妈妈说:小凤,我走了,孩子交给你和爸爸了,我相信这世上有魂,望你在天之灵保祐着琳儿。"我看见妈妈在对我笑,爸爸却哭了,两行清泪从脸上滚落……临走时爸爸给外公留下了一叠钱,说是工地的赔偿,我知道这是妈妈的用生命换来的,那一沓令我憎恨的东西。往后的日子我和外公相依为命。我晚上想妈妈的时候哭的无法入睡,外公抱我在怀里拖长声音哄着我:"嗷一一嗷一一我娃睡着了一一嗷,嗷,猫拾柴,狗烧火,兔娃在炕上捏窝窝……"
霜降后麦子种完了,柿子的颜色深了许多,外公站在树下用夹杆把柿子夹下来做成柿饼,柿皮嗮在瓦上,吃了霜的柿皮干透了、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脆里透着一丝甜,别有一番滋味,柿饼挂在树技上一冬天经历无数次落霜,柿饼外面吃了一层霜,象裹了层白白的面粉,放进嘴里白霜入口即化,咬一口柿饼,甜在口里,渗进心里。外公懂得很多,他把柿子和炒熟的玉米粒搅拌均匀,嗮干磨成炒面,放一些在碗里、再放上几个摘去柿蒂熟透的软柿子,搅拌均匀舀一勺入口、绝对是那时候的人间美味。看见高处挂在树梢上的柿子,我说:外公,那儿还有不要了吗?外公说那是留给鸟儿的,这世上蚂蚁萤虫都要透活命。次一点的柿子、外公把它放入缸中捂柿子醋,过段时间发酵好了、开缸时醋味香醇扑鼻;柿蒂收集还可入药,怪不得我头痛脑热生病时,外公就去山上挖柴胡、茜草、苍耳子……搞几样混在一起给我煮水喝(后来知道这些药名的),冬日里门外来了孩子,外公便让我拿柿皮柿饼招待小伙伴们。
外公心里装着好多故事,晚上睡觉前我就缠着外公讲给我,有猴精、狼外婆…还有野人的故事。外公还给我讲过,小时候晩上村里来了土匪,抢有钱的人家,把人吊起来在扫把上浇上桐油点着,烧的人惨叫连连。所以一到天擦黑家家都要把门关好,防匪防盗。
当初解放时,外公穷的叮当响划了贫农,当了多少年生产队长,带着社员修梯田,挖渠浇地。大跃进那会各家各户的马灯、铁锅等铁器都砸烂了丢进土炼钢炉里,岀来大都变成了废渣,只可叹没为国家炼岀好钢做岀多大贡献。闲时去帮村里人砌地基、打土墙、粗活细活都拿得起放的下,在农村是个好把势,他的腿一蹶一跛、就是修门楼雕花时从架上跌下来、腿摔断了留下的后遗症。那年秋天下起了半个多月老阴雨,有天我看见外公望着窗外发呆,心突然蹦出一句:外公,人为什么会死?外公说:”因为人活累了,烦了就想死"接着又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花花祆,世上多少烦心事,穷苦富贵一风扫……"我说:外公,死了是不是能看见妈妈了,我也想死。外公说:"你不能死,你还要陪着外公,外公没死你都得每天活着。"我问:外公,那你多大了?外公说他不知道,他大(爸)他妈死的早,也不知道属啥的。加之外公是上门女婿,老家离的远也无从考证。我说:外公你这么老了,你死了谁给我做饭吃?外公说:“小乖乖,我是个老不死的,会陪着你长大。"我高兴的笑了:外公是个老不死的!真好啊!说着说着却听见外公哭了:我这老不死的,活了你舅舅,妈妈的阳寿,但我如今还不想死也不能死……"但很快他便平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沉思…
即便是在吃糠咽菜的年代外公自己缺衣少食、对人从不吝啬,有年阴历十月一曰,外公包了韮菜豆腐馅饺子,在堂前给亲人们献了3碗,每碗5个,摆上筷子,剩余的捞了两份,我夹了自己小碗的一个咬了一口:真香!"掌柜的,打发些!"门外乞讨的喊道,外公赶忙岀去把那人请了进来,端起他那一碗递上去说道:"坐下来,慢慢吃,不急"。那人真饿了,也不客气,风卷残云来了个碗底朝天,立起身走时一看小锅里只剩汤了,顿时觉着不好意思,外公却拉住还不让人走:"喝些汤再走,刚才我都吃了一碗了"又盛了碗热汤双手递过去,那人吃饱喝足,说:“嘹的很"千恩万谢的告别了。我看着外公瞪圆了小眼睛:你吃了吗?外公你是喝了西北风吧!外公见状对我讲了一番:“人到世上来一遭是缘,相逢更是缘分,人们都不容易,要善待每一个人,珍惜活着的日子。"亏是福,人都不;利是害,人都爱,"不要贪小便宜。外公一生从不与人结仇,星期天不管去那家帮忙干活时带着我,碰到的人都很热情,拿岀家里好吃的给我兜里塞的满的!我知道是跟外公沾光了。
后来,外公和爸爸供我上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直到我读了医科大学时,外公还耳聪目明能自己烧饭吃,15年重阳节这天,外公吃完饭邻居来看他,坐在门口拉家常,感叹如今世事好有吃有喝啥都不缺,说着呵呵一笑缓缓地靠在躺椅背上,头一歪,邻居大惊,手搭鼻孔一试,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嘴角却带着笑意。外公从此告别人世!永远睡在了北边靠着外婆的空地上,左边是舅舅的坟头。邻居说这是善报,没躺病床上受煎熬,是一辈子积的福。
18年我读研结束做了一名内科医生,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早一点学成岀师,把外公带在身边照顾、调理一下也许外公还能多活几年,我估计外公去世时也就九十多岁,准确的岁数我也无法确定。
又是一个十月一,我来到老柿树下,长眠的外公有外婆和舅舅做伴,在那个世界也许并不孤寂。我在坟头摆上他们生前舍不得吃的果品,抬眼望着那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沧桑的老柿树、泪又迷茫了双眼……仿佛又进入了梦里,那个没完没了的梦,清晰却朦胧一一绵绵的秋雨中,外公背着我一蹶一跛的走着,外公好累,家怎么这么远,怎么也走不到,怎么也看不见熟悉的小屋,但我仍在努力的寻找着那棵老柿树,外公艰难的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走着……
吉翔,2019年清明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