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的手抓了个空。
在他眼前,墨斗正在下落。
可哪怕这时,她依旧仰头,看着自己。
她的表情也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分辨不出这个表情的含义。
遗憾?悲伤?还是释然?
他不知道。
她仿佛在笑。
他只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身边最重要的人。
他的搭档。他的朋友。他的家人。
悲愤怒吼化作悲泪,夺眶而出。
墨斗坠落在黑暗里。
剩余的粘液袭来。槐序没有反抗,任凭它们将自己按到在地。
他眼睛里的光芒已然熄灭。
粘液无情,即将把他彻底覆盖。
就在此刻,金光闪烁。
有什么物品划破空气,准确无误扎入粘液。
粘液的活动瞬间停止,接着逐渐萎缩干涸。不消一会便彻底消失,留下倒在原地的槐序。
某种锥子似的物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与此同时,有人的脚步正在走近。
“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小哥哥,怎么这么狼狈啊,哈哈哈!”
那是女性的大笑。这声音在虚幻的空间回荡,直往耳朵深处锥。
一个位女孩站在槐序身旁,双眼含笑。
槐序倒地不起,毫不理睬。
“喂,还活着么?哈喽?醒醒啦,在这睡可会着凉的。”她笑意不减,用脚尖踢踢槐序。
见地上的男青年还是没有动静,她只好摇头:
“那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你可以叫我‘葵’,我是来救人的。”
听到“救人”二字,槐序总算有了些反应。他略微偏头,打量来者。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小皮鞋。
以及……黑色丝袜。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可穿了安全裤哦。”葵浅笑。
槐序眼神空洞,没有回答。
“大老爷们就别趴地上啦。怎么,莫非你是想把我鞋子舔干净?呵呵,若是作为获救的答谢,我不讨厌哦。”
名叫葵的女孩蹲下身子,收回地上的锥子,顺便揪住槐序肩膀,把他拽起。
“救人……我连自己的搭档都没有救下来。”槐序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
“原来她死啦?”葵漫不经心把锥子收好,“真遗憾。我们走吧,里面还有人要去救呢。”
闻言,槐序惊诧地抬头。
女孩十八岁左右。她面容甜美,妆容精致,一头中长黑发披散,眼眸则是很罕见的桃红色。她身着黑色风衣,衣摆下的褶皱裙若隐若现。而最显眼的,莫过于她头上一左一右戴着两朵用玉雕琢的白花发饰,以及脖颈坠着的镂空玉佩。
美若天仙。可惜槐序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
“你也被困在这了?”槐序有些恍惚。
“都说了我是来救人的。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位修补师啊。”
修补师穿这种衣服?作为工作装太不合适了。槐序断定这女生应该是见习修补师。
“这里太危险了,你身边还没有搭档付丧神!你快去叫援兵,我来稳住这里!”他挣扎着站起,抹去眼泪。
“付丧神?搭档?哈哈哈哈!”谁知葵笑得花枝乱颤直抹眼泪,“你居然把付丧神叫做搭档!小哥哥,你对修补师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这就糟啦,男怕入错行,你该不会到现在,都没有摸清修补师的定位吧?”
闻言,槐序直接懵了。
这股疑惑转瞬间化为怒火。
不过看她轻浮的样子,加上身为年轻女孩,应该入行不久,和她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他也已经没有发火的力气了。
槐序强压怒气,怒火夹杂悲伤直往心中倒灌,似被铁水淋透,行将破膛而出。这时他心中又想起墨斗的脸庞,不禁悲从中来,捂住胸口,喘不上气。
“行啦行啦不逗你了。我们走吧。”葵终于笑完,从挎包拿出膏药给槐序处理伤口。
见槐序本能地往后躲,她只好解释道:
“别见外啦。大家都是同行,你还是我的后辈,自然要相互帮助呀。”
后辈?
槐序直皱眉。
这丫头口气还真不小。
回去得好好查查是哪个初生牛犊如此狂妄。
可她这样自作聪明的样子,又和墨斗有点像。
一想到这,槐序双腿脱力,再次跌坐在地。
“你妹妹不救了?”葵在一旁摇头。
她似乎格外欣赏槐序现在的狼狈模样。
“你……你之前就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槐序勃然大怒,“那刚刚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让我救谁?”葵挑眉。
“我的搭档啊!你不说自己是来救人的吗!”
“是啊。我是来救人的。可付丧神,”葵眯眼一笑,“它们算人吗?”
“那付丧神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可是修补师啊!”槐序怒道。
葵没有回答。
她只是高举手臂,眼中满是厌烦。
而她手中攥紧金锥,锥子尖端寒光闪闪。
“你要干什么!”
葵没有理会。
手起锥落。
阴风呼啸。那是锥子擦过槐序耳畔的声音。
他两眼发直。
刚刚只要偏一点,锥子就会笔直洞穿眉心。
可再看身后,准备偷袭他的粘液被锥子命中,挣扎着消失殆尽。
“付丧神可以是工具。可以是奴隶。可以是蛮夷。可以是妖怪。随你怎么说。”葵勾勾手指,金锥悠然飘回掌中,“但唯独不是人。”
“你究竟……究竟是怎么当上修补师的!”槐序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上次这种感觉还是面对业因,那时她正用电钻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可面前的女孩分明是人类,而且刚刚救了自己一命。
这个魄力绝对不是见习的,可槐序没听过葵这个名字。而且也没见她有搭档付丧神,单枪匹马就能做到这种地步?真是难以置信!
“所以,你是想在这里问到死,还是趁你活着去找你妹妹?”葵掩唇嗤笑,“这个空间里声音传不远。我离你五六米,你就听不到我声音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话糙理不糙。
槐序只有起身,与葵准备搜寻子春。
动身前,槐序又一次看向漆黑的深渊。
墨斗……等我把妹妹送出去,我就留下来找你。再等一下我。
他心中喃喃。
葵举起手中金锥,从中发出柔和光芒,照亮周围黑暗。
两人顺着楼梯深入。
一路上,槐序都在偷偷观察那个锥子。
锥子周身雕刻铭文,明明不出手掌大小,却缠绕莲花与骷髅浮雕,极为精美。锥尖为三棱锥,棱刃凸出,尖锐细长,锋利无比;在锥柄则是五股股叉隆起,又在末端并拢,中间镂空,近看状若花苞,远看又似鸟笼,从里面发出光芒,充当光源。
槐序从未见过次般武器,心中暗暗称奇。
一路上,不甘心的粘液伺机偷袭。还不及槐序出手,却全被葵华丽击退。
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槐序心中直叹后生可畏。
可转念一想,这姑娘明明有如此天赋,身为修补师却鄙夷付丧神,就算她有天大能耐,也注定孤掌难鸣。好在她年纪尚小,想必再多历练几年,应该能迷途知返,从头开始。
“喂,你从刚刚开始就不说话,该不会因为我讨厌付丧神,你就在担心我的前途吧?”葵跳到槐序面前,露出小恶魔似的笑容。
“这……”槐序面红耳赤。
葵发出她标志性的笑声。
“那你可知道,官方对于修补师的定义是什么?”葵问。
槐序摇头。自他入行开始,修补师就是对外人严格保密的职业,哪有什么官方定义。
“‘专精于应对付丧神危机的驱魔人’。看见没有,我们是人,它们是魔。”
“我从来没有听过!”
“你当然没有听过。因为那时候,修补师还作为一个正规职业活跃在这座城市。他们在阳光下行走,受人尊敬,甚至创办学校培养新人,而不像现在……东躲西藏,日薄西山。”
葵的脸上闪过落寞。
原来如此。阿函婆婆……她年轻时应该也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吧。
槐序不禁感叹。
就在这时,鼻尖传来女孩身上的清香。定睛一看,少女居然已经踮起双足站在自己面前,眼眸扑闪,泛着泪花。
“所以,你难道……”
女孩开口,声音惹人浑身发酥。
“你难道,就不想重振修补师这个行业么?哪怕是为了我?小哥哥?”
葵的表情就像微醺的懵懂少女,此刻仿佛裹挟酒香,眼神迷乱,沉醉而崇拜地仰视他。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接着朱唇轻启,竟似要向对方索吻。女孩不时乖巧眨眼,扭动双肩,展现出一股讨好般的屈服,宛若小鸟依人,楚楚可怜。
这个眼神,这个姿态,好像女孩已经被面前的人深深俘获。只要他点头答应,她便会为了他赴汤蹈火,不顾一切。
这幕突如其来,让槐序阵脚大乱:
“我当然想!可……可我该怎么做?”
“先从提高自己的实力开始啊。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木匠小哥哥。”葵轻笑,刚刚的眼泪全无。
槐序一怔,没有回答。
“呵呵,你腰间挂着线轮,手中有老茧,裤脚还沾着木屑,怎么看都是木匠吧。”
闻言,槐序甘拜下风:
“真被你说中了,我算是子承父业。但作为修补师,我也只是一个自学的半吊子,没什么天赋。你口中的厉害,只是一直以来和墨斗训练的结果。”
提到墨斗,槐序叹气。
“既然如此,我有个很棒的提案。你要不要考虑……”说到这里,葵卖起关子拖长声音。
槐序则满脑子都是子春与墨斗,心不在焉。
“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当我的徒弟呢?”
槐序闻言吓了一跳:
“徒弟?我当你徒弟?”
“是哦。”葵笑得更灿烂了,“放心啦,我不收学费的。而且只要你拜我为师,我保证会救出你妹妹,成么?”
“那条件是什么。”关键时刻槐序冷静下来。
“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接受我的思想,不能违背我定下的信条。”
槐序沉默。许久,他口中喃喃: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葵转移话题。
“先等你救出我的妹妹,再答应也不迟。”槐序保持冷静。
“也好。那我们速战速决吧。”
葵突然举起锥子,白皙的脸上露出笑容。
寒意突然遍布槐序全身。
他猛地扭头。不知何时,一位年轻女子漂浮在不远的半空。深蓝色的视野里,她青丝披散,宛如水中荇藻。
从外表判断,她就是百器冢的付丧神——罗织!
罗织周遭书卷缠绕,腥红罗裙荡漾,映出她苍白身体。书卷现在却凌乱不堪,在她腰际与四肢缠上死结,直直下坠。她脸上甚至还有泪痕。
有那一瞬间,槐序联想到被缠绕水草与铁链的活祭,沉入深海献祭海神。
真奇怪,明明是在她的主场,可为何她表情如此悲伤?而且完全没有杀气可言,所以槐序刚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接近。
但现在无暇他顾。
“你快退后!我来挡着!”槐序本能地把葵护在身后。
葵却按下他的手臂,毫无惧意向前走去。
她脸上满是陶醉。
“蠢货!不要靠近!”槐序急了。
而面对两位修补师,作为百器冢本该剑拔弩张。可罗织满脸惊恐,好像她本人也对这场异变毫无头绪。
“你们……是来救人的吗?”她突然开口。
槐序一愣,接着点头。
谁知罗织脸上竟有了光芒。她赶忙抹去眼泪,想说什么。
可回答她的,只有一道金光。
光芒射穿她的脖颈,烙下咒文。
被光芒照到的瞬间,罗织的皮肤变为焦黑,随即开始大面积溃烂,如同被看不见的烈火灼烧,血肉化作灰尘飞扬。
罗织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可这尖叫立刻被掐断。她再无声响,只是不住抽搐挣扎。
“传言中的文车妖妃罗织,今天,我可算找到你了。”葵舔舐嘴唇,高举锥子,“呵呵,我可爱的收藏品又要多一个啦。不过在这之前,我要把你揍到无法说话为止。”
“你在做什么!等等……是你在袭击她?”
槐序一时没弄清谁才是百器冢。
再看罗织。就算遭到如此对待,她居然没有还手的迹象。可怜的付丧神不再尖叫或是求救,她只是一声不响,无助地在半空里徒劳挣扎,躲开金光的腐蚀。
“这次异变的祸首已经近在眼前。解决她以后,要记住我们的诺言哦。”葵俏皮一笑。
“她真是罗织?那个文车妖妃?”槐序觉得找错人了。
“没错。你也知道……文车妖妃,那可是满嘴谎言,败絮其中的怪物啊。她们营造出自身无害的假象,让你先入为主放松警惕,等你贸然靠近后,再给你致命一击。”葵口中解释,手里攻势依旧凌厉。
“可是她……”槐序见罗织自始至终没有还击,心中犹豫。
不同于其他百器冢,百索也好,泉上清也好,业因也好,就算他们面带笑容接近,也无法掩盖身上弥漫的杀气。
但面前的罗织,她真的没有这种气息。
“啧,你觉得我和她,谁更可能会站在你那边呢?”察觉到槐序迟迟不动手,葵恨铁不成钢般叹气。
槐序听罢,无言以对。
“快点,和我一起把她打倒,救出你妹妹。”
葵冷冷催促。
槐序没有动弹。
“百器冢可都是杀人如麻的怪物,不值得同情。想想那些死于它们手下的无辜之人!”
闻言,槐序手指颤了颤。
但他还是没有采取行动。
面对百器冢,他第一次因为犹豫而满头大汗。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从刚刚开始,就有某个不和谐的因素在槐序脑中横冲直撞。
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罗织真的是敌人吗?
就在此刻,槐序抬头,与不远处的罗织四目相对。
她已经伤痕累累,身上全是焦痕。泪水与汗水混杂,在她苍白脸颊流淌。
却完全没有恨意。
有的,只是不知所措的恐惧。
见槐序看向自己,罗织拼尽全力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脖子上,留着被金光灼伤后的咒文。
槐序本能地摆出迎战姿态。
可下一秒,他愣住了。
等等,罗织在说的莫非是……唇语?
“救……救……他……们”?
罗织身上的书卷直直下坠,说明她的下方拖着重物;而她本想解释,却被葵抢先攻击脖子而失语!也就是说……
此刻,罗织金光击中。金光瞬间化为火焰,将罗织包裹。
罗织痛苦地挣扎,发不出声音。
火焰也顺着她的身体,即将烧向那些书卷。
那些充当绳索的书卷。
槐序不顾一切冲到楼梯边缘,趴下身探头看去——
罗织身下十米处,书卷紧紧缠住一大片楼梯碎片,上面正是子春等人!
子春与避役已经失去意识,只有坎祭鱼与兑泽泻瞪大眼睛,对上方起火的罗织束手无策。
她不是在害人,她是在救人!
“葵!快停下!我妹妹在底下!”槐序咆哮。
葵听话地住手。可大火已经在罗织身上肆虐。
火舌无情舔舐书卷。
子春的所在地摇摇欲坠。
“什么,你说她在救人啊。”葵皱眉。
接着,她用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讪笑道:
“那就只能请你,节哀顺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