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临行前夜,母亲郑重其事地将一罐亲手腌制的菜脯塞进我的行李箱中,并嘱咐我:“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若是水土不服或是想家了,就撕上一小块菜脯含在嘴里。”外出求学的日子难免会想家,可是有菜脯相伴,总是让我觉得家乡就近在舌尖。我想,绝大多数身在异乡的诏安人,身边也一定会有一罐至亲亲手腌制的菜脯吧!那一罐菜脯陪我度过了大学四年,菜脯也经过了岁月的陈酿变成了黑菜脯,可直到毕业时还剩下一大半。我不舍得那满满的一罐诏安味,离校时,我虔诚地将这一罐菜脯抱在胸前,带回了家。
诏安人习惯将萝卜称为“菜头”,“脯”是腌制脱水和干制的意思,因此将腌制的萝卜干称为“菜脯”。诏安人腌制菜脯一般在初冬萝卜大量上市的时候。将新鲜的萝卜洗净后置于阳光下暴晒,日落前收回,再一层萝卜一层粗盐地码放在竹筐里,用重物压上,以便挤出萝卜中的水分。隔天再暴晒,再压重物挤水,如此反复,直至萝卜干瘪变成褐黄色,就可将萝卜干混合少量粗盐装入干净的陶瓮内压实并密封。然后还需等上一段时间的发酵,才可品尝到美味的菜脯。
菜脯的腌制离不开好天气和勤劳的双手。冬日里温暖的太阳,是菜脯美味的保证,若是再加上风的帮忙,那可就是老天庇佑了。虽有老天的庇佑,可是也离不开勤劳的双手。菜脯暴晒时需要适时翻面,而且需要在日落前及时收回。也只有如此,才能成就美味的菜脯。
好的菜脯色泽金黄如琥珀般油亮鲜艳,咸香中微微透着一丝甘甜,直接撕成小块佐白粥就十分开胃可口。父亲曾告诉我,他上学时生活十分困苦,从乡下到县城来上学,能佐餐的只有从家里带来的菜脯。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改善一下生活,可也还是菜脯,只不过变成了混着猪油渣干煸的菜脯丝。我问过父亲,是不是已经厌倦了吃菜脯?父亲笑道,不,有菜脯的日子才充实。
现如今,生活是蒸蒸日上,猪油渣干煸菜脯丝早已稀松平常了。菜脯做出来的美食品种花样越来越多。如肉末菜脯丝、虾米菜脯丝等等,可我最爱的却是菜脯蛋。别以为菜脯蛋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菜脯需先片薄,漂水以降低盐分,再挤干水分,认真切成细细的菜脯丁。万不可追求方便而剁碎,一剁碎,菜脯丁脆爽的口感就荡然无存了。菜脯丁还需先入油锅煸炒出其特有的咸香,再盛出晾凉备用。鸡蛋或是鸭蛋只需搅匀,再混入煸炒后的菜脯丁拌匀即可,不宜搅打过度。煎制时的火候尤其重要,宜用中小火,以避免焦糊。完美的菜脯蛋应是规整的圆形且表面平整光滑,厚薄恰到好处,菜脯丁要分布均匀而不外露,蛋要煎得外酥里嫩,两面金黄。这样的菜脯蛋中的每一粒菜脯丁都被滑嫩的蛋液温柔地包裹着,咬上一口,菜脯丁的脆与咸香和蛋的嫩与丰腴交织缠绵在一起,实在是佐白粥的最佳拍档。
在诏安人的食单上,菜脯不单单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巨星,也可以是谦逊内敛的配角。比如肠粉和水饺上点缀的菜脯碎;爆炒田螺时若是加入一些菜脯碎提味增香,那味道立马不一般。最常见的还是用菜脯做为焖煮海鲜或是清炒时蔬的配料。焖煮鳗鱼(金钱鳗、乌耳鳗、血鳗)或是焖煮石狗公(刺鳡鱼)一定是少不了菜脯。菜脯发酵后特有的醇香有种不可思议的解腻除腥的魔力,使得鳗鱼和石狗公变得异常鲜美和醇厚。清炒冬瓜或是丝瓜时,先用菜脯碎爆香,带入的则又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咸香味道,那是种阳光下的清香。当然并不仅限于此,在很多充满诏安味的菜肴中总会出现菜脯的身影,甚至于还诞生了菜脯饭和菜脯粥。菜脯就如同充满智慧的女子,含蓄地衬托菜肴中其他食物的美味,不浮夸,不娇作,自然且淳朴。有时,你会忽略了菜脯的存在,可是若是真的少了菜脯,那菜肴也仿佛失去了某种内涵。
陈年的菜脯颜色愈发深邃,由褐黄色变为黑褐色,诏安人称为“黑菜脯”(或是老菜脯)。黑菜脯满载着岁月的烙印,有种难以描述的陈酸味,但却厚实,温暖,悠长。这黑菜脯却是一种具有食疗功效的美味,对治疗积食滞气和消化不良有奇效。黑菜脯就这样带着祝福,出现在诏安人的餐桌上。
母亲每年或多或少都会腌制一些菜脯,留着自家吃或是寄给身在异乡的亲朋好友。我不止一次听到身在异乡的姑姑在电话里说到:“就想好好地吃一顿菜脯配白粥。”每每说到这,姑姑的声音总会变得有点哽咽,我想电话那头的姑姑或许早已眼眶泛红了吧。在姑姑心中,菜脯就是家乡独有的味道,是心中最难忘的味道。菜脯萎瘪的身躯里蕴蓄着家乡温暖阳光的气息,抚慰了漂泊异乡人饥肠辘辘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