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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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一定专程去看望它。在没出门之前我就想好了这件事,我知道它在哪些地方。

出小区后,在马路和绿化带之间的小路上,走了没几步,眼光就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身子也不由自主蹲下了。我见到它了:高高、瘦瘦的一株,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的主干上又分出几枝更细的枝条,上面赫然顶着一朵又一朵黄灿灿的小花。

食堂早晨六点半开饭,现在八点多,时间着实不早了。但我还是静静地凝视它。不断有人从我身旁经过,偶有小狗颠颠地跑来,好奇地瞄我一眼。我只与它对视,时光静止。

昨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我也看到了它。在爸爸的墓地边上。

“大姐,明天是咱爸的两年祭日。”前天晚上,弟弟打电话过来。“……时间不对啊?”“按照农历,是四月六日。再说,阳历也过了……”。

放下电话,内心翻滚。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车库里取了纸钱,清明节期间我没能去给爸爸扫墓,纸钱因此留下。又找出了一瓶酒。到小区门口,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苹果、桃子、香蕉三种水果。

打车去了娘家,第一时间和病床上的妈妈打个招呼:“妈,我又来了!”爱姐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说话,面容带着沉郁。她递给我几个塑料袋,里面分别是馒头、煎好的鱼、炒好的豆腐和肉。自从爸爸走后,每次我们去给爸爸扫墓,食物都是爱姐给准备。2018年妈妈突发疾病生活不能自理后,爱姐就来到了我们家,一晃,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刚来时乌黑的头发现在已全白。

“你看看我这个脑子。昨天你过来看大姨,我竟忘了告诉你给大叔上坟的事。”爱姐自责地说。她顿了一下,又说,“真奇怪,咱家的表,还有我的手机,都是四月五号。”

电视机旁边立着爸妈纪念结婚三十周年的巨幅婚纱照,爸爸目光炯炯,妈妈脸庞丰润,他们当时的年龄比现在的我们姐弟三人大不了几岁。这张照片也是爱姐专门放在电视机柜上的。我和爱姐经常一起凝视上面的爸妈,“长得多好的大叔大姨啊!”爱姐每每发出感叹。照片里的爸妈只是对着我们笑。

在照片旁边,就是那个已用了多年、左上角缺了一块的电子石英钟。年月日,星期几,几时几分几秒,阳历、农历,这些内容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着。钟表是爸爸六十岁退休时单位发的,到今年已陪伴了我们整整二十年,陪伴爸爸的时间短一些,是十八年。前些日子,已运转了多年的钟表忽然日历不准了。爱姐很着急,她没上过学,只认识数字,全靠这只表告诉她时间。不像我们习惯看阳历,她看的是农历。我拿回家,先生给调好了,但我带着它去往娘家在路上的那一个多小时里,它又罢工了。我早有预备,在路上买了专用电池。到娘家后,就拿着钟表一点点地调试。动手能力很差的我,最后竟然把所有的时间都调对了。

经爱姐这么一说,我凑近一看,果然上面显示“农历四月五日”。我赶紧又在手机上查日期:四月六日。是钟表和爱姐的手机,同时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顾不上细细思量其中的神秘成分,我拿了爱姐准备的食物和我自己带来的物品,离开娘家。弟弟来了,在楼下等我。

“是咱姑叫表弟打电话告诉我的。”弟弟边开车边说。

“哎,总觉得清明节刚过……咱姑也去吗?”

“去……其实真不希望她去。姑父那边,咱们那么忙,没有办法每次都靠上去。”

姑父是今年春节期间走的。那时我们都处于阳后的虚弱阶段,姑姑一家又在县城老家,距离我们所在的市有五十多公里,只得由弟弟作为代表去送姑父最后一程。弟弟回来后告诉我们,姑姑家在五楼,他爬上楼后,都喘不动气了,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半个小时才回过气来。

我知道那种滋味。病好后我去看望妈妈,刚坐上出租车,巨大的压抑感席卷而来。我拉开外套拉链,打开窗子,沉重地呼吸……这个画面可能要伴随我很久很久。

窗外,一棵又一棵绿树一闪而过。越往家乡去的方向,绿色越浓。渐渐地,山来了,轮廓鲜明,雄壮浑厚。我们离爸爸越来越近了。

爸爸走得匆忙。在之前,我们考察了几处公墓,但没有定下来。距离我们最近的,也是规模最大的那座,是我们的首选,但没有好点儿的位置了。里面新开发了一处区域,据说位置不错,但得等几个月才能交付。如果想要爸爸入住在那儿,意味着爸爸的骨灰还得放置一段时间才能入土为安。爸爸走后的第二天,我守着灵,弟弟开车和从北京回来的妹妹又转了几座公墓,最后选定了卧龙山。这座山,离我们所在的市很远,但离县城老家很近,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我喜欢这座山名,想必爸爸也喜欢吧。当初爸爸本可以在部队转业后留在南方的,妈妈还有我们都愿意留在那儿,但爸爸执意回老家,说叶落归根,退休后还可以和老兄弟们“啦啦呱”。这个愿望并没有达成,老家亲戚们的情分,在纷纷扰扰的世事里化成了一股渐行渐远的风。

在送爸爸去公墓时,我才知道,有几位远房亲戚也住在了这里,其中有一位交往最多的爸爸的叔伯兄弟,我们叫他“二子爷”,在多年前也去了那里。一说起他,我就想起了一张干黄枯瘦的脸,她是他的老伴——我们的“二子娘”。

她常来找我妈妈玩,一待就是半天。翘着二郎腿,抽着茶几上的烟,喝着妈妈给她倒的绿茶,沙哑着嗓子说话,经常发出“嘎嘎嘎”的笑声,一口黄牙露出来。妈妈总是静静地听她讲,时不时给她的杯子续上水。

在她的嘴里,家里的一切都是炫耀的资本,包括她老伴的去世,她也可以从中找出优越感来。“那天来的人很多很多。”她说。

“缺什么才炫耀什么。”我很烦她,转过来安慰妈妈,“您不好也说说我们家?”“我的儿女都很争气,还用着我说了?”妈妈安然地笑。

窗外,绿树一闪而过。记忆里那张干黄枯瘦的脸也生动了起来。

这个“二子娘”,爱姐也很熟悉。妈妈病后,曾有一年的时间能够与人交流。有一次,爱姐告诉我,妈妈和她说起一个故事:年轻时妈妈曾经和“二子娘”一起去看望一个病人,快到人家了,“二子娘”把妈妈手里拎的东西拿在自己手里:“我帮你拿吧。”妈妈也就让她拿了。

妈妈生病后,忘了很多人,但对这个我们并不喜欢的“二子娘”,还是念着的。

“咱二子娘给你打过电话吗?”我问弟弟。

“打过几次,每次都说要来看咱妈,咱妈都病了五年了,也没见她来。后来,她再打,我都不愿意接了。”

送别爸爸时,“二子娘”家没有人来。当我们把骨灰盒送到公墓时,她家我的两个表妹等在那儿,给爸爸磕了头。她们都穿着高跟的皮鞋。

“二子爷生病后,爸爸妈妈去看望了多次。咱爸走了,她的女儿只到了公墓。”弟弟说。

我没有说话。“二子爷”走时,我也没有去……“二子娘”坐在我家沙发上抽烟吹牛的样子如在眼前,那时身体康健的妈妈更是历历在目……

公墓的门是敞开的,车直接驶进去。打开车的后备箱,取了食物、酒,还有几张纸钱。

环境清幽,能清晰地听见鸟的脆鸣。慢慢地拾级而上。边走边注意着台阶边上的层级提示,在第四层上我们停住脚步。眼前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石砌平台,公墓新建的设施还比较简陋,没有形成独门独院,按照当地规矩,墓碑也得三年后才能立。从左边数一数,再从右边数一数,每次来都是走一遍同样的流程,惟恐弄错。

找到爸爸的住处。青色的平台,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暖意。视线随着阳光移动——旁边,长着一株一尺见长的植物,高高的、瘦瘦的,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的主干上又分出几枝更细的枝条,上面赫然顶着一朵又一朵黄灿灿的小花。在微风下,它晃动着瘦弱的枝条朝我们打招呼。

把带来的物品都放在青台上,再一一打开放食物的塑料袋。青台与我们蹲的地面之间有道窄窄的缝隙。用筷子夹了食物放在缝隙上面,在上面点燃了纸钱。缕缕青烟升到空中,也钻进地缝。我让弟弟先给爸爸敬酒。弟弟告诉爸爸现在让大姐给您夹菜。

“爸爸,今天是两周年的日子,我们来看您了……吃点肉,再吃点鱼……敬您一杯酒,今天敞开了喝……”

“爸爸,您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我妈挺好的,一家人都挺好的,您不用挂念。妹妹回不来,托我们带了纸钱,待会儿一起烧给您……”

两人给爸爸磕了三个头,又蹲下来,和爸爸絮叨家常。弟弟拿了张卫生纸擦拭着青台上的灰。再站起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看着旁边的小黄花:你也在陪伴着爸爸,是吗?

“咱姑来了。”弟弟说。

朦胧中抬眼,表弟扶着姑妈正朝我们走来。我迎上去,叫了一声“姑——”,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又朝表弟点头示意。姑妈的脸明显瘦了一圈,本来就瘦长的脸更如刀削一般,眼圈周围发黑,眼里雾蒙蒙的。

“爸爸,我姑和表弟来看您了!”我先向爸爸通报一声,像以前在家里那样。“哥哥,我来看你了。”姑妈接着就要跪下磕头,我连忙递过去报纸,她摆了摆手,径直跪在了地上。“哥哥……”泣不成声。

在眼雾迷蒙里我赶紧拉了姑妈起来,又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才搀着她往回走。旁边的小黄花伫立于风中,挥手向我告别。

把厚厚的十几摞纸钱拿到高耸的焚烧炉前,工作人员走上前来告诉我们,按照新规定,纸钱由他们在晚上统一烧,说着打开了炉子,让我们把纸钱投进去。我们对着纸钱堆得高高的炉子,告诉爸爸晚上记着接收一下……

拉着姑妈的手往回走。“姑父走之前挺安详的吧?”我低声问。

“挺安详的。他一直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不出话。”姑妈平静的声音里依然有着痛楚。姑父得了老年痴呆,最后生活不能自理,一直是姑妈在伺候他。

“哎,生病的滋味太痛苦了,姑父不用受罪了。”

“你妈身体怎么样?”

“还挺好的。”

“一直想去看嫂子。原来伺候你姑父没有空去,现在有空了,等大孙女高考结束了,我再去。”

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表弟,他四十多岁,个子高高的,面容沉稳,依稀能辩出姑父的样子,但更像姑妈,浓眉大眼,是爸爸家族的典型长相。爸爸走后,我们来扫墓,他一次也不落地带着我姑妈来,每次都搀扶着自己的母亲,尽显细心。

“弟弟真是长大了,小时候很顽皮。我在日记本上还记着呢!”我说。

表弟淡淡一笑。姑妈也没有记起什么的表情。

“我在日记本上记着姑父和姑姑带你来我家玩,那时你三四岁。”我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回去吧?”弟弟并没有注意到,在旁边催了。

“好好保重自己。”我再一次嘱咐姑妈,松开握着她的手,目送着她在表弟的搀扶下上了车,远去。

三十多年前,爸爸从部队转业的时候,我是愿意留在南方的。山东老家,除了把我们姐弟三个看大的姥姥,再也没有让我留恋的人,包括来过南方几次的叔叔和姑妈,而姥姥,早已离开我们多年。

我没有见过奶奶,连妈妈也没有见过,奶奶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身为老小的姑妈,从小就缺失母爱,为此爷爷最娇惯她,她也娇惯自己。

我上初中时,姑妈一家三口去南方看望我们。在我的眼里,姑妈好吃懒做,没有上过学的她,连电影也看不懂,爸妈劝她学习认字,她说:“都三十多岁了还学什么呀!”还有,听妈妈说,在我学走路的时候她看过我一个多月,但她见到我们后总把这件事挂在嘴上,于是在我心里,这份功劳也就被抹淡了。

最重大的一个事件是,妈妈买了一个竹制的躺椅,托她捎给我姥姥,妈妈应该是期望以此弥补她不能陪伴母亲的愧疚。姑父是司机,来看我们的时候都开着车,有这个便利条件。但最终躺椅没有送到,姥姥直到去世,也没有收到她远在南方的小女儿那份孝心。在很多年里,妈妈对此都耿耿于怀。

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转业回老家了。放寒假回家后的一天,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我走过院子,拉开了门闩,外面却并没有人。将头探出门外,环顾四周,结果发现了姑妈。隔了一户邻居家,又隔了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她站在路边,朝我怯怯地笑。“姑——进去吧。”我走过去对她说。

已经忘记了姑妈和妈妈说的话。记忆里,姑妈局促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在讪讪地笑……

后来,随着成家立业,我就很少与姑妈相见了。爸爸妈妈从县城搬到市里后的几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对姑妈的感觉是这样的。还有叔叔。

叔叔是教师,特别爱说话。不爱说话的我,按理说该喜欢叔叔这种性格,但事实并非如此。可能是职业病,他说话不拐弯,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说出的话还透着高傲自大。这样的叔叔,在我眼里,便不很可亲。

2021年五月,生活不能自理的爸爸突然离去。

在送别仪式上,叔叔一家、姑妈和表弟都来了。见到面容悲怆的他们,我上前拉住了他们的手。仔细地端详叔叔和姑妈,才发现他们尤其是叔叔与爸爸是那么相像,都是瘦高的个子,长条脸,浓眉大眼。连叔叔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得像。

叔叔连连叹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注意到他走路有点不稳,想起爸爸病情刚开始时就是从走路体现出来的,于是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多锻炼身体,一定要少喝点酒。像以前叮嘱爸爸一样。

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姑妈痛心不已。在送别时,整个大厅里,除了我们姐弟和在场亲属沉重的抽泣声,还有来自姑妈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紧紧拉住姑妈的手,想替她分解一些痛苦,又想从她身上获取一些力量。

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姐弟三人不再那么孤单无依。除了妈妈,我们在世界上还拥有和爸爸一样的长辈,我们的生命,还能被与爸爸同一血脉的生命所温暖。

“大舅家的小暖姐前些日子进了重病监护室,咱去看一下?”弟弟问。

啊?那个身强力壮的小暖姐?“她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我急急地问。

“是突发性病症,现在已经好了,在家里休息。我是听她大姐说的。”

弟弟接着给小暖姐打电话,请她发个位置过来。我听见电话的那端小暖姐在说:“……我已经好了,小区外面在挖沟,你们别来啊!”“好吧。小暖姐,你好好休息。”弟弟放下了电话。

“还是去看看吧,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再说,咱妈生病,小暖姐来过多次。”

小暖姐是我大舅家的老小。我们还在南方时,小暖姐就和妈妈一直通信往来。身高马大的她,性格直率勇猛,在对待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是如此,她主动请妈妈在部队里给自己物色对象,还把自己的照片寄过来。照片上的她,脸圆圆的,额头有些窄,梳着粗黑的大辫子。有点像妈妈,但在气质上又差得远。“真土!”我在心里说。

我们全家从部队回到老家后,小暖姐经常来看我妈妈,有时候穿着那件灰蒙蒙的暗红毛衣,妈妈送给她的,我在大学里穿过,后来嫌它显旧就断舍离了。

没有多少文化的她找了一个有学历的老公,在事业上也风生水起,承包了县城一家门市部。妈妈也有些经商头脑,把家里的几万元钱入了股。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门市部破产了。妈妈的钱是否都拿了回来,我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和妈妈在日光下,嚼一嚼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愿意和妈妈从日出聊到日落。但当时,没有经过岁月打磨过的我,哪有这份闲心呢?

只记得小暖姐还是经常来找妈妈,还是会穿了妈妈送给她的衣服来。爸爸妈妈搬到市里后,她也还是来,送来地瓜、小米等土特产。听妈妈说,她在网上开了家店,专门经营土特产。

妈妈生病后,小暖姐来探望过多次。妈妈在能与人交流的那段时间里,多次叫爱姐带着她去找小暖,说小暖的门市部就在附近。妈妈是把这儿当成县城老家了。爱姐经常推着轮椅上的妈妈,在妈妈的指挥下,在小区外面转悠着找小暖。当小暖姐来看妈妈时,爱姐把这件事告诉她。面对病情又直转急下已认不出她的妈妈,小暖姐涕泪横流。

“一定要去看看小暖姐。”我又一次重复着。真的很想她了。

拿上一些钱,再买点食品,我和弟弟这么商量后,来到县城的一家大型超市。里面琳琅满目,我们来到奶制品处,同样的品牌,这里的一箱奶要比市里便宜了近二十元。曾几何时,县城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很土”的。可是现在,如果时间充裕,我愿意在这儿多逛一逛,淘一些宝贝。

到达小暖姐的住处,果然四周都是刚挖的沟,吊车在轰鸣着。弟弟打电话给她,请她下来。我很想到小暖姐家坐一下,但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并且弟弟已打电话了。

远远走来一个戴帽子的人,还是高高的样子,但长衣长裤内明显空荡荡的。

我朝她招手。小暖姐过来,我拉住她的手。小暖姐告诉我们当时发病的情况。她还是嘻嘻哈哈的表情,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本来想去看小姑,可这次生病……等我好了吧。”小暖姐看着我,“你的头发还乌黑,像小姑父。你看我,都白了一半了。”

爸爸的确发质很好,遭受那么多的病痛折磨,白发依然不很多。年轻的时候,爸爸每天都要抹发乳,在阳光下,头发乌黑发亮……

风很大,我们担心小暖姐冻着,就与她告辞了。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走到一半时,我回头,她还站在原地,我朝她摆摆手,她也朝我摆摆手。拐弯的时候,我又回头,正好一辆车驶过,阻碍了我的视线……

窗外,县城的一草一木都在飞速地远去。“大姐,你看,咱老家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弟弟边开车边说。弟弟从县城搬到市里也有几年了,但相比我和妹妹,一个浮光掠影,一个远在异乡,他是扎根老家时间最长的。

远处的山连绵不断地迎面而来,又怅然地挥手作别。老家的山是有名的五莲山,国家AAAA级旅游区。这儿的山不像南方的那么郁郁葱葱,也不像更北方的那么光秃冷清。它介于两者之间,清晰的轮廓,繁盛的草木,这使得它兼具雄浑壮阔和温婉柔情。

和爸爸相聚的几十年里,只与爸爸登过一次五莲山。那时的儿子顽皮有趣。在外地的妹妹回来了,一家人都在。爸爸妈妈身体硬朗,爬山累了休息时,爸爸含笑看向他调皮的外孙。一家人开心地合影……

兴尽回家。娘家有个院子,住的是二层小楼。我爬上楼,累得想一头扎到床上,可儿子玩性未减,在我旁边蹦来蹦去,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乖,去找你小姨去。”我困得眼皮打架。不一会儿,被拒收的儿子哭泣着回来。妹妹还没有孩子,哪有耐性对待一个淘气的小人儿。

没几年,妹妹的女儿在这间屋子里,对着贴在墙上泛黄的报纸,有板有眼地读上面的字。她人没有那么高,我抱着她。

二楼的设施不多,除了床,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还有一个五斗橱,上面摆着我们全家人的几本影集。每次回家,我都要翻几遍。除了这些,还有悬挂着的门帘,一走过,门帘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南方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我们制作了门帘:先把画报上的纸按同样的尺寸裁剪,涂上胶水,卷起来。那么把它们穿起来的是什么呢?……

一楼的家具也不多,使用效率最高的是那两个单人沙发。沙发布很漂亮,暗红和暗绿相间的大花。晚上,爸爸睡了,我就坐在沙发上和妈妈聊天。

沙发的制作,我也参与过。在南方时,部队大院一度流行制作沙发,我家也不例外。爸爸拿回来一些生锈的弹簧,我们用砂纸将其打磨得锃亮。这一重要的流程完成后,其它的环节就交给了工匠。爸爸转业后,这对沙发也千里迢迢地跟着回到了老家。爸妈把它们安置在卧室里,中间隔着高高的台灯。晚上,爸爸坐在一边看书报,妈妈坐在另一边听收音机。

我每周回家,最喜欢的事就是晚上和爸妈聊天。我坐在床上,爸妈坐在沙发上。一直聊到爸妈上床,我转移到沙发上坐着,聊到爸爸睡了,我还要和妈妈再小声地聊半个时辰。

……随便一个物件,背后都是一串长长的故事……

算起来,我有十年没有进过娘家的小院了。沙发在后来让妈妈处理掉了,门帘应该还在。再次用手抚摸它,那清脆的响声是否一如既往?

送走爸爸之后,我们姐弟三人来到了娘家,不过没能进去——房子已租给别人了。我和妹妹透过厨房的小窗往里看,那张巨大的圆圆的饭桌还在。

一直遗憾当时没有敲门进去。今年清明年,因为弟弟的车满载,我没能一起去给爸爸扫墓。在娘家,妹妹视频过来,说弟弟一家办事去了,她徒步来到了老家的小院,此刻就站在门外。

“你敲敲门,看看里面租户在不?”我说。

过了一个小时,妹妹又来电话:“租户在,我进去了。以前的设施都还在,墙壁还是那样……我还和租户聊了一会儿。”

“租户是干什么的?”我饶有兴趣地问。

“她是个老师,还是我大学时的学妹。”

我们认真地聊着一个和我们无关的人。

“在和她聊天的时候,门外响起叫卖豆腐的声音,我一下子想起了高考前的日子。我在学习,门外叫卖豆腐的声音传来,我生气地捂住了耳朵。现在听来,却觉得亲切得很……”

一晃,都三十多年过去了。

从食堂回来后,在经过那条小路时,我又找到了它——高高的、瘦瘦的,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的主干上又分出几枝更细的枝条,上面赫然顶着一朵又一朵黄灿灿的小花。

上网查了一下,才知它叫“苦荬菜”,有“祛擦止痛”的功效。

我想起了家里的露天阳台,伸出的手上便用了些力,瘦弱的枝条却纹丝不动。它终究是属于这里的。

在经过小区门口时,门卫像往常一样和我打招呼,我也朝他笑笑,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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