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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1期“冬”专题活动
这个冬天,我回了一趟国,见到了年近百岁的奶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那沟壑丛生的狭小的脸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似乎那会延续到人生的终点,不会再有变化了。
我走进乡下空旷的堂屋,奶奶瘦小的身体被厚厚的棉衣包裹,坐在正对大门的一张太师椅里,眼神无意识地看向门外。这像是一副陈年旧画,从我记忆的深处,飘飘荡荡,飘到了今天。
我喊了一声,“奶奶。”
她的耳朵有些背,但依然笑着看向我,回来啦。就好像我只是下班回来。
然后,奶奶的眼睛又看向门口,不再说话,像在等待什么人,又好像谁也没等。
前几年,奶奶还会偶尔问起她已过世的大儿子和小女儿,近两年,她已不问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就像这无声的冬季。
“太祖母终年沉默。在太祖母绵软的沉默世纪里,我爷爷这一辈早已湮没,只剩下她老人家站在家族的断层带上遥远地俯视她的孙辈与重孙辈。”
这是毕飞宇在小说《祖宗》中的一段话,对于百岁老人来说,或许她就是在俯视,她和子孙辈们,就像隔了一条大河,能听到对面的呼喊,却无法去到对岸。
《祖宗》里的太祖母住在家园最里面的阁楼里,那一年,“我”只身入京求学,太祖母皱巴巴的身体出现在阁楼的窗口,“太祖母的静立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
十年之后,当“我”再次归来,她依然静然不动,就好像只是在古瓷表面多了一层灰而已。
太祖母应该是孤独的吧,邻居一个个都走了,她怅然长叹,他们到底还是走喽。她是从明代走过来的人,那些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人都走的七七八八了。“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她的孤独还表现在,将子孙的鞋子都要偷偷地收藏起来,我的耐克,儿子的红鞋子,都被她按次序排列在床底。“我注意到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 这些鞋子像是她的战利品,每一双鞋像是被投射了主人的意识,仿佛能将她的小阁楼变得热热闹闹。
我的奶奶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机能却很健朗,终年都没有伤风感冒的。于是,大家暗戳戳地议论着,是她两个病逝的子女将阳寿给了她。
农村里总有些玄乎的说法,来说明或解释一些现象,而且这些观念从遥远的年代便流传至今,深深地刻在乡民们的意识里了。
就像《祖宗》里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的偏见,“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精的。”
就为了这愚昧的迷信思想,孙辈们无视老祖宗的性命,硬生生地在没有打麻药的情况下,将老人的满口牙齿拔了下来。
“三叔拿了绳子,七叔手执老虎钳,九叔的手里托着一只红木托盘。过了一刻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
太祖母的反应,作者没有写,反而是通过儿子的啼哭声,父亲和叔叔们的冷酷,将迅猛和生硬痛楚刻画出来了。
“太祖母一百岁的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比时间流逝得更加无序。”
这和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有何区别?他们有什么权利去这么做?
人们总是尽一切能力地去呵护抚养我们的下一代,那是将来,是希望,可很少有人追寻来处,那是一个家族绵延不绝的源头。
父亲和叔父们的沉默与冷漠比冬日里的寒冰都要寒心彻骨,“我现在是巴不得她老人家死掉。我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低了头就不语。” “他们闷头抽烟。” “最终父亲从烟雾里抬起头,父亲坚定地说,拔。” “我们屏紧了呼吸,整个生命投入了谛听。声音越来越弱,间歇也越来越长。最后一切和棺材一样平静了。”
“父亲沉默的样子像太祖母的另一个季节。” 父亲代表的是冬季,太祖母代表的是春季,她的沉默像是一种守护,守着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
最后,分享太祖母和“我”的儿子之间的互动,这是这篇小说里唯一的温暖。
“太祖母一定是因为我的儿才没有上楼去的,她站在天井的另一角落,打量我的儿,听我儿的歌唱。太祖母走近了我的儿子,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地交谈。他们的脸上回荡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春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精华。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浪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