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短篇小说《祖宗》以“我”的视角讲述了太祖母被儿孙暴力拔牙后被提前收敛的故事。这个故事如作者笔下的家园一样,散发着衰败杂乱和TNT的气味。
初读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盛可以的《喜盈门》,同样是探讨“死”的题材,同样是闹剧一样强行让老人死去、入殓、出殡的过程。不同的只是,盛可以笔下的老人是被强行饿死的,毕飞宇笔下的太祖母是被拔牙后流血不止又被提前收敛逼迫去世的。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国人一向重视生老病死,但在民间也流传着一些封建迷信的思想,如长寿老人长牙会成精,会克死后代等。因有这样的说法,毕飞宇笔下快一百岁的太祖母的一口牙就成了父亲的沉重木枷。因此,在太祖母的百岁生日临近之际,父亲的十二个堂弟聚集在我家,合谋将太祖母嘴里的牙拔了。
不敢想象这个没有打麻药,仅使用绳子和老虎钳的拔牙过程,太祖母一口完整无缺发出古化石一样光泽的牙,就以这样野蛮暴力的方式被拔光了。作者没有直接描写血淋淋的拔牙过程,而是通过间接的方式,向读者描绘了这个残忍到极端,令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的拔牙经过。
阴谋在我家的家园猝然即发。只有被盘算的太祖母在阴谋之外。我们全做好了准备,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把握命运、参与历史的使命冲动与犯罪快感。这是人类对待历史的常识性态度。
到处都潮湿湿的,久积的灰尘全膨胀了开来。很长时间之后我都擦不干这段记忆中浅黑色的水迹。
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我觉得这些带血的牙齿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地排在红木托盘里头。我后来再也没能想起我当时的念头,只记得那种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后来我闻到了TNT的气味,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狠咬了一口。
在这里,作者以自己的感受代替血淋淋的场景描写,尤其那句“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狠咬了一口”非常耐嚼。
“被冰块烫着了”,冰块是冰的,怎么会烫着?在感官上非常反人类。TNT是威力巨大的炸药,“被TNT的气味狠狠咬了一口”,那浓烈刺鼻的气味又怎么会咬人?作者以这样非正常的感官感受来写太祖母被拔牙的过程,更加突出了这件事的非人性,让人感到恐怖至极,难以想象。
太祖母被拔牙后流血不止,但父亲他们怕送医后被医生看出来,坚持没有送医。
太祖母倒在地砖上,两片嘴唇深深地凹陷下去,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比时间流逝的更加无序。太祖母卧在地上气息喘啜,喉管里发出的吱吱声桨橹一样,皮肤慢慢褪色,与旧宣纸仿佛。
这里,作者给太祖母画出了一幅被拔牙后惨烈的画像,与先前的描写对比:
太祖母皱巴巴地站在小阁楼的窗口,岁月沧桑呈网状褶皱盖在她的面颊上面,其静立的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
一动一静,动的是太祖母在遭受野蛮的暴力拔牙后,仍表现出顽强的求生欲,她卧在地上气息喘啜,喉管里发出的吱吱声如桨橹一样;她被放入棺材后,用指甲抠棺材板,又用三寸金莲咚咚地踢。静则指太祖母如一只古董瓷器,她与她的阁楼孤立在一方,使人联想起峭壁上的悬葬木棺。
作者以这样对比鲜明的反差描写,让读者不禁要问:老祖母伤害谁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国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也常常在祝福语中,祝老人长命百岁。而在现实生活中,当老人真的长寿了,我们又有所惧怕。毕飞宇的《祖宗》里,父亲和他的十二个堂弟惧生,盛可以的《喜盈门》里,那些家人们同样盼着老人快死。
如果一个老人疾病缠身,瘫痪在床,需要有一个常人照顾,不但家里人会觉得麻烦,就连老人自己也会嫌弃自己。尤其到了失能期,没有质量的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即便如此,我们任何个人都无权剥夺他人生命。常常在这种时候,活着还是死去,考验的就是人性。
在毕飞宇的《祖宗》里,在盛可以的《喜盈门》里,我们都看到了老人被无端地剥夺生命,这个过程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性。尤其是毕飞宇笔下的老祖宗,其死前的惨状令人发指。纵是老祖宗还有气息,却提前收敛,纵是老祖宗在棺材里又是用指甲抠,又是用脚踢,她的子孙们就是不开棺,硬生生地逼着老人死去。
老人家的死简直让人不忍卒读,让我们在哀叹的同时,也带给了我们有关生命的一些思考:如何面对死?如何对待长寿老人?老人长寿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飞宇笔下的太祖母已经五世同堂了,她经历了一个世纪,住在明代就有的老屋里。老屋要拆迁了,而太祖母的牙齿却完整无缺。这样的一个老者,就像一件老古董,散发着别样的气味。
毕飞宇的文字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祖宗》这篇小说中,他多次提到朝代、建筑、衰败、死气、TNT等这些字眼:
朝代就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TNT的气味如佛国香烟,变更了体态呈现超度者的玄妙。
我的整个家园被一层恐怖笼罩着,仿佛拆迁的烟尘,无声无息飘落在我家的桌面、瓷器的四周。
他们跨过我家明代就横卧在那里的门槛,临走时人们从明代跨出去,跨出的石巷又一直延续到明代。这个幻觉每个人从道义上说都应当有。TNT的剧烈爆炸也无能为力。
从历史的尘烟中走过来的国人,在民间保留着一整套有关送别亡灵的传统作法,比如烧纸钱、守灵、哭丧、出殡等等。在许多地方,还存在着薄养厚葬的情况。即老人在世时,不好好善待,而在老人死后大铺排场,以获得孝子贤孙的名声。
从毕飞宇的《祖宗》和盛可以的《喜盈门》,我们也看到了有关国人葬礼的一些描写,如守灵的时候打麻将,哭丧的时候耍心眼要钱等等,让人觉得本该庄严肃穆的事情,却像场闹剧一样,极具戏谑与讽刺意味。毕飞宇对葬礼的描写还用了“批判”这样的字眼:
棺材如一只低音音响渲染了太祖母的指甲对棺材的批判与不适。棺材里指甲的抠动无力却又丧心病狂,如衔在猫嘴里的鼠,无望热烈地尖叫,充满死亡激情。太祖母的三寸金莲憋足了力气,咚咚就是两下。这两句总结性的批判扯开了一道缝隙,八百里冷风直往里头飕。
火苗在每个人的胯下卖力工作,青紫色的烟飞上天去,变更多种图形,仿佛古人留给我们的谶语,难以辨别。我只知道那些话一半写在羊皮上,一半写在半空。
到家上我与父亲走上小阁楼,挪开门,上个世纪的冷风披着长发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小楼上空空荡荡,一张床一张梳妆台而已。我儿的小红鞋,我的破耐克都在,在我的破耐克后面,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是一双草绿色解放鞋、松紧口单布鞋、两片瓦、木屐……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他们用我的家园方言和家族遗传神态向我招呼。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
由老祖宗的死,反观我们长长的对待死亡的历史,我想,衰败的不应只是建筑,还该包括陈腐落后的思想观念。对待这些“祖宗”,我们是不是也需要反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