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巴士

图片源自网络

写不出来。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绞尽脑汁也挤不出半个字。

焦虑焦虑焦虑焦虑焦虑焦虑焦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要。失。业。了。

是的,我是一个写手,很不入流的那种。我的文字向来没什么读者,挂在微博上,粉丝也从没超过二十个。好吧,我可以假装大度的说我不介意,毕竟粉丝再少也不到丢掉饭碗的地步。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写不出东西来了呢?

没错,最近我断了灵感,整日整日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整整三个月,我没有给报社交过一篇稿子。这意味着什么?这么和你说吧,今天下班前,素来冷着张脸的主编亲自来到我的隔间,黑色的老钢笔敲了敲我案头,和颜悦色望着我:“王二喵,要是明天再交不出稿子,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于是,从下午五点起,我就端坐在案台前转着笔杆,整个人像一管气数将尽的牙膏,拼了命的皱成一团想挤出点什么,可偏就一星半点也挤不出来。同事陆续下班了,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天色暗淡,夜幕降下,街灯亮起,天空飘起雪花。临近午夜了,可是我的稿纸上依然什么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是天要亡我。我扔下笔,开始收拾东西,心里已在盘算该往哪里投简历了。现在出门,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

雪下得真大,纷纷扬扬挡住了视线,我站在公交站牌前,哆哆嗦嗦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冻成一根大冰棍。公车迟迟不来,大概是雪天路滑误了点吧,我安慰自己。

远远地,两道光束穿破黑暗,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橘黄的光柱里飞舞着。啊,车来了!两个光点慢吞吞靠近,“吭哧,吭哧”的声音由远及近,这车该有些年头了,我想,这动静听起来就像个哮喘病人在爬楼梯。

即便如此,当双层巴士呼哧带喘地爬到我跟前时,我还是楞了一下。这玩意看起来像是从报废车场直接开出来的:玻璃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似乎多年没有擦洗;轮胎瘪瘪的,分明已经漏了气;车皮锈迹斑斑、满是涂鸦,巴士的二层甚至还打了一块铁皮补丁。整个二层随着发动机的响动有节律地晃动着,在漫天风雪里摇摇欲坠。

好吧,我认了。不就是车破了点吗,能回家就行。车门打开的时候,我想着明天一定要去车管所投诉,这种报废车辆是怎么核准上路的?

“砰!”车门在我身后关死。车内瞬间灯火通明。

我手里的公交卡停了在半空。没有投币箱,也没有刷卡机。“售票员”所在的位置是个吧台,身后高高的酒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子,贴着不同的标签,花花绿绿一直延伸到巴士二层。这……是个酒吧?

“酒馆巴士。”吧台后的胖子望着我,笑呵呵的,“哥们来点啥?”

过了一秒,我才反应过来。“呃……不好意思,上错车了。师傅能麻烦停一下吗?”

“对不起,”胖子皮笑肉不笑,“进店最低消费88元,不然概不停车。”

“老板,你这是违法!我可报警了!”我愤愤然掏出手机。

还没等胖子答话,车里忽然静了下来。仿佛有人打了一道聚光灯,所有的视线都聚在我身上。一身白衣的女服务员长发遮住了脸,直直转向我;客座上穿蓝帽衫的人坐在阴影里,看我了一眼,继续低头擦拭手中的黑色大砍刀;身边一个看起来有点文弱的年轻人夹着根烟,望着我笑,似乎在看我怎么收场。一波强烈的压迫感向我扑来,浩浩荡荡。

我吞了下口水,乖乖掏出钱包里最后一张红票递给胖子,“老板,来杯橙汁。”

“橙汁120元。”

我默默递上最后一张二十的票子。

橙汁来了。我坐在吧台上咬着吸管,为自己的钱包默哀。一场风波平息了,巴士里再度人声鼎沸,顾客们又各自顾着聊天去了。我注意到,窗边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想。

“哥们,你哪一站下?”我端着橙汁坐到他旁边。

男人猛地抬起头,似乎吓了一跳。“你跟我说话?”

“嗯呢,不然呢?”

“真是难得,”戴墨镜的男人突然笑了,“居然还有人能看见我。”

“我说哥们,你这么大个人坐这儿谁看不见啊。”我心想这人还真有意思。

“我说的人,是人类的人。”男人抿了一口酒。

“哦。”我点点头,啜了口橙汁,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说你不是……?”我收住了话头,毕竟“你不是人”这几个字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啊,我不是人,”男人点点头,承认得很爽快。他又指了指车厢里的顾客:“他们都不是。”

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刚才克制住了没报警。我又暗自掐了把大腿,疼,没做梦。

“那你是……?”我小心翼翼地措辞,不知该用“物种”还是“品种”。

“我是巫师。”男人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证明?”我问道。

男人,哦不,巫师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你和上一个看见我的人说了一样的话。”

“还有上一个?”我好奇。

“当然有,”巫师喝口了酒,“不过,那是都二十多年前的事啦。”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巫师兀自说了下去。

『那是一个……唔,春风沉醉的夜晚,哪一天我记不清了,总之是海棠花开的很好的时候。那天的月色分外好,星星也很亮。空气里到处是春天的气味,我坐在四合院的屋顶上,砸吧一壶梅子酒——是九月初三的露水酿的,味道特别好,比这壶好多了——他指指一旁的酒壶。一阵小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春天的夜晚还是有点凉啊。一低头,我看见院里海棠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好像还是跪着的。嘿,有意思,我想。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小孩跪在门外头?我跳下房顶,打算去看个究竟。

“你是谁?”还没等我走近,那个小身影问道。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难道能看见我?

“别看了,就是问你呢。”俨然一副小大人的口气,“门是锁的,你从哪里进来的?”

嗬,小孩挺咄咄逼人嘛,我心想,今天就吓唬吓唬你,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是巫师,想从哪儿来就从哪儿来。”走近了,我看到那孩子跪在地上,腰杆笔直,一动不动。

“哦。”小孩答应,仍然不为所动。没有收到预料中的效果,我有点不快。

“我说,你就不怕我吃了你?巫师最喜欢吃小孩了。”我干脆加了码。

小孩终于看了我一眼,“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我看了眼表,心说我吃你跟这有关系吗。

“那你过一个小时再吃。二爷爷罚我跪到十二点呢。”小孩一本正经。

嘿,这小孩,有点意思。想着,我索性背靠海棠树坐了下来,这样便和他差不多高了。我仰起头,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倒是个小美人坯子。“我说,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啊。”

“我不是小孩儿,我叫解语花。”小孩有点不满。

“哦,解语花。你几岁啦?”

“我五岁——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这还真把我问住了。我努力回忆了许久,过了一阵才老老实实承认:“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姓齐,别人都管我叫黑瞎子。”

“骗人,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小孩儿皱起眉头,“你家里人没给你取名字吗?”

“家人?”我挑挑眉毛,“我早就没家人了。我是我们家族剩下的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那你是最后一个巫师了?”小孩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巫师确实越来越少啦。”我说。

“越来越少?为什么呀?”小孩一脸疑惑。

我想了想,讲了个故事,是小时候我的爷爷讲给我的:

很早以前,巫师和人生活在一起,巫师给人看看病消消灾传授点知识,也从人类手里换些吃食,这样相处倒是和谐。可是渐渐地,人类的技术越来越发达,也不再需要巫师啦。有的地方,人们嫌弃巫师占了地盘,甚至把巫师赶了出去。后来呢,许多巫师就躲进了深山老林里,再也不跟人类来往了。渐渐地,人类也就把巫师忘记了。这样相安无事倒也好啊,可是又过了很多年,你们人类发明了那些机器,又是砍树排污,又是挖山采矿的,深山老林也被你们挖光了。巫师没有家,就越来越少了呗。

“这样啊,那还真是对不起哦。”小孩若有所思。我挑挑眉毛,没有回话。我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山林,前一阵回去时,树木被砍光了,灰色的岩石裸(w)露在外任人开掘,山丘上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是伤疤。

过了半天,小孩又开了口:“那你一个人不孤单吗?”

我?孤单吗?我又被问住了。这事儿我倒还真没想过。就比如今天晚上吧,独自在屋顶吹着小风看着月亮慢慢咂着梅子酒,倒也挺惬意的。只是——只是我想说说今晚月色真好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告诉他。

“那就是孤单咯。”见我没说话,小孩又说。

“没有,才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诶,小——解语花,你这么跪着不累吗。”

“谁说不累,我腰快酸死了,膝盖也疼。”

“那你过来坐着,反正没人看见。”

“不行!”小孩挺了挺腰杆,“二爷爷说了,不能偷懒。要想成角儿,就得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成角儿?”别看我活了这么久,人类世界里一些事我还是不大懂。

“嗯,就是当上很厉害的京戏演员。京戏,你知道吗?就是舞台上有大花脸的那个。”小孩子耐心地解释。

我点点头。京戏我倒是听说过,我认得几个僵尸生前都好这口,喝酒的时候经常抱怨现在的人不爱听戏,起尸都找不到戏台子可以去。

“我想成二爷爷那样的角,他们都说,二爷爷年轻的时候特别厉害,回回上台演出,底下人都坐满啦……”小孩儿沉浸在他二爷爷的故事里,眉飞色舞,估计也忘了身上酸疼。

忽然“嗒”地一声,屋里灯亮了,窗户上现出一个影子。“花儿啊,行啦,进屋吧。”有个老人在说话。

“来了,二爷爷。”小孩儿朗声回答,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转身来了:“哎,你明天还来吗?”小孩问我。

“来啊。”我脱口而出,可话音一落我悔得直想咬自己舌头,明晚吸血鬼还得请我撸串呢,结果就这么白饶了他。』

巫师居然也吃烤串,我心里想着,吸完了最后一点橙汁。

然而,巫师似乎并未理会我在想什么。他呷了一口梅子酒,又自顾自讲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我准时出现在四合院里。海棠树下没人,我便挨个房间去找。果然,我在东边厢房里看见了那孩子,坐在台灯下,一本书在面前摊着,正咬着铅笔,皱着眉头。

“看什么呢?”我推门进去。

“你怎么进来啦?”小孩眼睛一亮。

“说了,我是巫师,想进来就进来。”我一笑。当然了,真正的原因我没说,我没打算告诉他别人都看不见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说,在看什么呢。”我冲着桌上书本努了努嘴。

“算术功课。”小孩眼神儿一下暗淡了,不情不愿地说,“今天我去上学前班了。二爷爷说,我九月份就要入学了,唱戏落下功课就不好了。我说我想背唱词,可二爷爷不许。”

我摸摸他脑袋,那孩子依然继续说着,声音有点委屈:“我一点也不明白,从前我说长大了想成角儿,大人都说好啊真厉害。可是现在,我说我以后想唱戏,大人都不乐意了,就连二爷爷都跟我说,要读书才行,读书才是正道。喂,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摸摸他软软的头发,没说话。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人类总是奇奇怪怪的,自己明明有梦却不敢做,而且还不让孩子做。我索性换了个话题:“这样吧,你的功课还剩多少?”

小孩翻了翻书,“呐,这些,这些,都不会。”说罢仰脸看着我,理直气壮的很。

我叹了口气,拖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不会怎么成?我教你好了。”

孩子乐了,“你真好。”

我扫了一眼题目,顿时胸有成竹。作为一名巫师,虽然我没受过什么正经教育,应付这种简单算术还是绰绰有余。我决定先启发他一下:“我有一个苹果,你有两个苹果,咱们一共有几个苹果呀?”“三个。”孩子掰掰指头,肯定地回答。“对啦,花儿真聪明。那一加二等于几?”我循循善诱。这下可把他难住了,那家伙又掰着指头想了一会,犹犹豫豫,“八?”

我又叹了口气。想我一个巫师沦落到教学前班的地步也是挺糟心的。

我也不记得那天晚上折腾了多久。反正到后来,那孩子困得笔都拿不稳,写下的字跟道士画的符差不多。写完最后一个数字,他脑袋一顿一顿,眼睛也睁不开了。

“看你困得,快去睡吧。”我看着孩子钻进被窝,去门口把灯熄了。“我走了,晚安。”

“哎,等等。你过来嘛。”小孩叫住了我。

“怎么?”我来到床边坐下,小孩拉住我的手。我心想现在的孩子还真是麻烦,该清醒的时候犯困,一进被窝又比谁都精神。

“你真是巫师?”孩子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这还用说。”

“那你怎么证明?”孩子眨眨眼,眸子里有星星在闪。

“你想看?”我问。

孩子点点头。

“那答应我,看完就睡。” 我心想昨晚这家伙就跪到十二点,小孩子老熬夜可不好。

“好。”小孩子一脸期待。

我从背后抽出一根细长的木棍,“呐,魔杖。”在孩子惊叹的眼神里,我轻抖了下手腕。“噗”,一簇小小的火花自杖尖喷出,粉色的亮光一闪而过。等等——粉色?怎么回事?我心里有点发虚,我一大男人用粉色,今天丢人可丢大了。

“这个粉色……”我觉得我有必要先解释一下。

“真好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粉色?”小孩的声音欣喜极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赶紧顺着台阶下:“哈哈,这个……我是巫师嘛,自然知道。”

“真厉害。要是我也有根魔杖就好了。”小孩抚摸着魔杖,羡慕地说。

“放心吧,会有的。”我说,捏捏他小脸,软乎乎的手感真好。

“真的?”

“真的,我保证。”我说。

“那我睡了,晚安。”小孩闭上眼睛。

“晚安。”我说。要收起魔杖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又被这家伙拉住了。

也罢。我干脆坐在床边,任由他牵着。不久,他的小手微微松了松,呼吸变得轻匀而安稳。皎白的月光穿进窗子,轻轻覆在他脸颊上。他的睫毛一闪一闪,嘴角微微翘起来。这家伙,不知道梦到些什么呢?我笑着摇摇头,确认他睡熟了,便把他的手轻轻放进被子,又给他掖了掖被角。

“晚安了,花儿。”我心里默念着,轻手轻脚出了门。

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晚上到他家去。有时候教他做功课,有时候看着戏本,听他给我背唱词儿。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院子里的海棠花落了,变成一树浓绿的叶子,又结出小小的脆果。那一年空气里到处漫着桂花甜香的时候,解语花也背上书包,由他二爷爷牵着去学校了。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灯下陪他。身边,他翻开新发的课本,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解——雨——臣。

“你不是叫解语花吗?”我问他。

“二爷爷说那是艺名,唱戏用的。现在我上学了,就要用上学的名字。”

我点点头,心想人类的规矩还真多,不像我,就叫黑瞎子,上哪儿都一样用。』

外面风刮得更紧了些,穿过车窗的缝隙呜呜作响。可车内却暖意融融,通明的灯火为酒馆平添了许多温暖。巫师喝了口热酒,望着玻璃上虚浮的影像,缓缓说道:

『小解语花,哦不,小解雨臣越来越忙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我们照旧在灯下度过。我看着他文具盒里装着的从铅笔变成钢笔,背上的小书包变成了大书包,抄在本子上的从aoe变成了ABC。他也不再有功夫跟我说话,而是对着一摞练习册聚精会神。好不容易,书包里的练习册都被他做完啦,他站起身伸个懒腰。“睡吗?”我问他。“还有奥数呢。”他摇了摇头,冲我撇撇嘴,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写起来了。每天晚上,只有当他睡熟后握着我的手,在梦里微微笑着的时候,我才觉得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便到了解语花九岁那年。我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雪下的格外大。

“花儿,看我给你带什么啦。”我推开门,掸了掸身上的雪。那天是他的生日,几个月前我就在想他的生日礼物了,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九岁,这对巫师来说可是个重要的年纪,按理说,九岁的巫师该拥有自己的第一根魔杖啦。可是他呢,我上哪儿去给他找魔杖?一天晚上看他写字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现,嘿,有了。

我还记得,我把魔杖拿给巷子里做钢笔的老道士时,老道一脸震惊:“你确定要拿它做根笔?”我点了点头。老道接过魔杖,叹口气,“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巫师脑袋里装的什么,白糟蹋东西。”总之,小家伙生日那天,我顶着大雪取了笔,径直奔了他家。

小家伙接过礼物,却没有我料想中的兴奋——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笔是哪儿来的。他把钢笔搁在桌上,一脸严肃:“瞎子,你告诉我,你真的是巫师吗。”

“是啊,怎么啦?”我被问得莫名其妙的。

“那你明天跟我去学校一趟。”那孩子语气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

“为什么?”

“今天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朋友’,我就写了我的巫师朋友。”

“然后呢,怎么啦?”听到这家伙把我写进作文里,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老师看了我的作文,说不能虚构。我说,我写的都是真的啊,可老师怎么也不相信——不光老师,同学都不相信。他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巫师,说我是瞎编的。”小家伙委屈得很,“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最后老师生气了,同学们都笑话我……他们说我是骗子。”

“那是他们胡说八道。”我蹲下身,摸摸解语花的小脸蛋,仰头看着他,“我们花儿才不是骗子,是他们不知道有巫师。”

“瞎子,”小家伙抓住我的手摇晃,“你明天跟我去学校好不好,告诉他们你是巫师,我没骗人。”

“这……”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办了,握着他的小手半天没说话。没人能看见我。这事儿没人能证明,也没办法证明。

“不行,我有事情,去不了。”我咬咬牙拒绝了他。

“那后天呢?”解语花依然不死心。

“后天也不行,大后天也不行——你别问了,总之这件事我没办法。”这话我是狠下心说的。作文的事大家过一阵也就忘记了吧,这样想着我能好受点。

“你不是巫师吗,为什么没办法?”解语花问。

是啊,我为什么没办法?我问自己。我是巫师,在他心里是无所不能的啊,可单单在我的花儿受了委屈的时候,却没法保护他。

“我知道了,你是骗我的,你不是巫师对不对?”解语花突然说,“根本就没有巫师,没有魔杖,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你怕露馅,所以才不肯跟我去,是不是?”

我愣在原地。

见我不说话,他真的生了气:“黑瞎子,你这个骗子,我……我讨厌你,你走!”他话音里带了哭腔,小手推搡着,直把我推出门外。“砰”地一声,门锁上了,我听见屋里啜泣的声音。

“花儿啊,怎么了,跟谁生气呢?”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拄着手杖,颤巍巍走过来,敲了敲解语花的房门,径直略过了门边的我。

“没事,二爷爷……我要睡了。”里面传来答话,紧接着,“嗒”地一声,灯熄了。

老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我也叹了口气——老人经过时,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意味着时日将近了。人类啊,生命总是短暂。我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在屋顶坐了一夜,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我一身。我也不觉得冷。一直到清早雪停了,我才隐约有了些困意。』

“后来呢?”我迫切地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巫师喝掉最后一点梅子酒,放下酒盅,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想了整整一个白天。毕竟是我不对,我要跟他道个歉,是吧?另外,关于只有他才能看见我的事,还是告诉他的好,虽然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但他早晚也要知道的。这样想着,晚上我照旧推开了他的房门。

台灯下,他专心致志地做着作业,房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响,他头也不抬。我走到他身边,他依旧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花儿?”我叫他,“还生我气呢?”

他不理我。

“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听我解释好不好?”

仍然不理我。

这家伙,性子还真硬。我想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看不见我了。是啊,早在他昨晚脱口而出根本没有巫师的时候,我就该料到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我此前曾设想过很多种我们的结局,但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看他收起数学练习册,又摊开语文书,一丝不苟地抄写生字。台灯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柔光,一滴蓝墨水沾到他手指上,而他全不在意。不多久,他合上田字本,伸手关了台灯。——他是要准备睡了。我看着他爬上床,进了被窝,发现灯还亮着,便掀开被子下了床去。关灯前,他迟疑了一下,四处张望了一阵,又推开房门出去看了看。确认了什么都没有后才恋恋不舍关了灯。

跟此前很多个晚上一样,他静静睡着,脸上覆了一层白月光。我想把他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回被子,一伸手却什么都没抓到。我愣了一下,原来他看不见我之后,我也碰不到他。

说到这里,巫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那怎么办?”我十分关切。

“还能怎么样?我一个巫师还能跟自然规律作对了?”巫师摇摇头,继续讲了下去:

虽然他看不见我了,可我依然常去看他。有时我也跟了他到学校去。你知道的,自那以后我总有些担心,怕他被同学笑话。可看到他依旧跟大家玩在一块儿,老师还像平常一样待他,我也就放心啦。

在我意料之中的,没过多久,他二爷爷便去了。我记得,老人临走的前一晚下了一夜的雨,清晨院里海棠落了一地。这我是早知道的,可他却没有一点准备。一群大人围着给二爷爷穿衣服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掉。那晚,他在二爷爷灵前跪了一夜。我站在一旁陪他。我在想,我认识他的第一天,他也是这样跪着的吧?只是罚他跪的老人不在了,而他也再看不到我了。

他二爷爷走后,他也该搬家了。一开始他躲在房里,眼泪汪汪不肯出来,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家里大人,去了新家。要我说啊,这是对的。不然一个小孩子,谁来照顾他?

我还是会去新家看他。渐渐地,我的花儿长大啦。他个子高了,肩膀变宽,颈间鼓起喉结,唇上长出细密的绒毛来。回想起来,一切变化似乎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他不再是那个嘟起嘴来脸颊鼓鼓的孩子,而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了。然而有件事是没变的,每个晚上,他照旧坐在灯下,时间越坐越久,睡的却越来越迟。我依旧会站在旁边看他写些什么——嘿,都是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后来还加上了“物理”“化学”什么的,到最后变成了“理综”,反正我是越来越看不懂啦。”

有一段日子,我有一个星期没去看他——吸血鬼拉我去他长白山老家了。一回来,我便直奔他教室里去。正赶上早读时间,这家伙大概在补觉吧,我心里想。那几个月他每天都睡得格外晚,早读也从没清醒过,似乎是因为高考吧——我不知道你们那个高考是什么东西,但是所有人都好像格外重视的样子。我进了教室,他的座位空荡荡的,桌上一堆书也收拾得一干二净。这家伙平时一节课都不肯缺,今天是怎么了?我坐在他的座位上,有点奇怪。

下课铃响,我跟着一群学生涌出教室,斜倚在走廊上他最喜欢的位置看风景。身边两个小姑娘正抱着保温杯聊八卦。

“哎,你们班那个解雨臣哪儿去了,怎么一直不来啊。”

“好像是回老家高考去了呢,听说以后也不回来了。”

我忽然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莫名其妙的。

我走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在街上游逛。我经过他每天都光顾的早点摊子,经过他偶尔去买杂志的报刊亭,还有他常去的文具店,夕阳把我的影子拉的很长,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我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在那间老四合院前停下了。

我推开门,四合院长久没人打理,荒草蓬勃茂盛。院中那棵海棠还在,枝上才鼓出新芽来。东厢房里,陈设丝毫没变,只是地板和桌面上落了一层灰尘。很久没人来过了。

我坐在桌前,好像又回到了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晚上,回到了我教他算数功课的时候,回到了他在梦里牵着我手的时候,回到了他一笔一划写着“解雨臣”的时候。那时他的桌面总被厚厚的书堆满了。可是如今,桌上空荡荡的,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随手拉开抽屉,我看见一个信封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小心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作业纸,已经泛黄了,上面工工整整是他的笔迹。准确地说,是他小时候的笔迹。

黑瞎子:对不起,那天不该对你发脾气。我想过了,你不是巫师也没关系。回来好不好?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我想,把他的信纸贴在胸口,好像把他搂在怀里一样。我嘴角不自觉弯起来,在心里默默念着:我一直都在呀,花儿,我一直都在呀。』


“后来呢?”我问巫师,“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啦,我再也没见过他。”巫师摇摇头,“他走后,我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到处游荡,就来到这里咯。——老板,两杯雪花啤酒,我说,这次别再掺水了。”巫师转头向吧台里的胖子说。

“你爱他?”等待啤酒的功夫,我问巫师。

“谁,解语花?哈,半大孩子,有什么爱不爱的。”巫师笑了一声。忽然,他神色黯淡了下去,“不过,有时候是真的想他啊。”

说话功夫,啤酒上来了。金黄的液体上覆着一层白色泡沫,玻璃杯往外散着寒气。巫师把其中一杯推到我跟前:“呐,尝尝,这可不是你们人类那个雪花啤酒,是真正用冬天第一场雪酿的。不掺水的时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说罢意味深长看了胖子一眼。

我抿了一口,入口一点淡淡的苦,又带着一丝冰凉——果然是小时候舔过的雪花味儿,微苦的是天空的味道,还混着啤酒花香。“嗯,好喝。”我竖了竖大拇指。

“哎,我还有个问题,”放下杯子,我说,忽然觉得神智有点迷糊,“为什么……只有我和那个……那个解语花能看见你,别人都……看不见呢?”我打了个哈欠,心下有点纳罕,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怎么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今天的困意居然来得这么快。

朦胧间,我看到巫师搁下杯子:“你们人类啊,总是用眼睛去看。可眼睛是会骗人的,只有心不会。有些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到。”

这是残留在我意识里的最后一点声音。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小床上。看一眼闹钟,七点三十分。糟糕!我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匆忙洗漱完毕,抓起一块面包冲出家门。

“……有些东西,只有用心才看得到。”早高峰的公交上,巫师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荡。我掏出手机记下了昨晚的故事,来到单位,匆忙修改一下便打印了出来。

我来到主编室的时候,主编正低头看着稿件,不时拿起钢笔圈圈点点,听我来了,他头也不抬。

“主编,给。”我恭恭敬敬递上文件。

主编接过纸,一目十行地浏览着。纸张一页页翻过去,他的脸色一点点下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翻过最后一页,主编把稿纸往桌上一放,抬眼看着我,“你自己写的?”

“是……是我自己写的。”我答道,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昨晚上了一辆酒馆巴士,还有个巫师给我讲故事,他能信了?主编依旧盯着我看,我心里阵阵发毛,一阵压迫感袭来,和昨晚在巴士里如出一辙。

“不错,编的挺好。”我听到主编的声音。我暗自掐了下大腿,深吸了口气,一抬头,居然看到一丝微笑浮现在主编嘴角,“你留下吧。”

“谢谢主编,谢谢主编!”我如蒙特赦,连声道谢。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没什么,以后记得按时交稿。”主编淡淡道,低头继续批阅稿件去了。

“噗”,一声轻响。我吓了一跳,显然主编也是。他打量着手中钢笔,似乎很不敢相信似的。——就在刚才,一簇粉色的小火花从笔尖喷出来,把桌上稿件烧了个小洞。

好了,这就是酒馆巴士的故事,我的故事讲完了。

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留在了报社,虽说稿件质量依然不咋地,但至少不会写不出字交不上稿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那个雪夜的经历念念不忘。很多个午夜,我都在公交站牌前度过。可是末班车来了一趟又一趟,酒馆巴士却再也没来过。

什么,其实你想问的是我们主编?

好吧,根据办公室的最新八卦,主编恋爱了。“哎,二喵哥,你看主编最近特别爱笑,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是不是恋爱了啊。”前台小姑娘悄悄跟我嘀咕。“瞎说八道,就平时他冷着那张脸,还会有人喜欢他?”我一本正经的驳斥。

不过,传言或许是真的呢。毕竟有好多次,我都在主编室见到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主编审稿件,他便在一旁静静看着;主编闲下来,他便坐在桌上,拉着主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推门进去时,男人冲我挥挥手——这人我一定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FIN.

注:文中出现人物除“我”外均为盗墓笔记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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