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鸾泽是曼努夏第三大湖，东西四百余里，南北三百里，想来不是浪得虚名。可是千百年来，从来没人目睹过它的全貌。究其缘由，并非因为它广袤无边，而是因为那非雨即雾的天气。
鸾泽的雾空蒙湿润，再湿一点就变成了雨；每一场雨通常都下不长久，不经意间就又变成了雾。但毕竟雾是虚的，雨是实的，穿行在虚实之间，灵魂难免会在亦真亦幻中迷失。越到深处云汽越重，偌大的木排逐渐失去了重量，仿佛漂在天空上。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但看久了又平静乏味，让人意兴阑珊。
苍林玄戈坐在木排边缘，埋头看着湖水出神。鸾泽水幽深寂静，呈现一种淡淡的青黑色，水里没有鱼虾，没有草木，甚至连个气泡都没有。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了，传说中的烟洲岛依然看不到影子，在一片祥和的寂静中，他的思绪开始慢慢下沉。
“鸾泽之所以叫作鸾泽，可不是因为水里有凤凰。”
粗糙的语音打破了木筏上的宁静。说话的是那个黑瘦的船工兼向导，不知道他早上吃了什么，用力嘬着牙缝，那声音近在咫尺，听得让人生厌。玄戈有些恼火：“因为飞鸾水，还用你说？”他本来懒得开口，只想阻止那破锣嗓子继续发声。
“飞鸾水之所以叫作飞鸾水，也不是因为水里有凤凰。”
“因为惊鸾谷！”这次是卫书焉打断了他。“惊鸾谷之所以叫作惊鸾谷，是因为神鸟山里有凤凰！”
“不错。”船工讪笑道。“可是公子知道神鸟山有几种凤凰吗？”
杜霜秋拿着本书，半天没看几句话，终于忍无可忍，把书扔在了一边。“再不闭嘴就扣你一半酬金！”
船工回头笑笑，没敢再多嘴。不久，一个穿短袖襦裙的姑娘接过橹柄，换船工到后面去撑篙。那女孩腰身紧致，乌发及臀，摇橹的动作轻盈曼妙，让三位少年的心情一下子舒适了很多。
船头恢复了宁静，空气却在尴尬中越变越冷。“我态度有些莽撞，”杜霜秋话语中带着歉意，“但我知道你父亲是个好人。”
“他很热心，就是不会讨人喜欢。”女孩并未回头。“他是我的伯父。”
“哦，你叫什么？”
“梅朵。”
杜霜秋嗯了一声，表情像在品一壶清茶。“像个苏比斯名字。”
“我母亲是苏比斯人。”
女孩望着前方，赤裸的两脚在裙摆间前后移动，这动作往复了无数次，越看越让人难以自拔。杜霜秋自觉失态，只好没话找话。“你家是哪里的？”
“黑水。”
“所以你是广汉人了？”
梅朵对他的惊喜不以为然。“黑水八十多年前就沦陷了，我只知道我是蜀人。”
“你还应该知道，广汉人都是蜀人。”杜霜秋说。
“其实华夏没有中山、无终、广汉和苏比斯之分，只有汉、夏、蜀、塞之别。”
她将塞种人归于华夏人，符合部分中山人的观点，于是卫书焉大声附和：“姑娘所言极是。万物苍生都是天地的造化，本就不该被国界分开！”
杜霜秋瞪了他一眼，卫书焉正在看他扔掉的那本书，没抬脑袋。“黑水的问题早晚要解决，”杜霜秋继续说道，“我们可没忘了你们。”
“怎么解决？跟苏比斯人决战吗？”梅朵回过头来，眼神中充满了嘲讽。“打仗会死很多人的，您想过吗，两边都是我的亲人。”
“我可没说要诉诸战争。”
“那就去萨卡泽，跟塞玛好好谈一谈。”
杜霜秋遭到温柔的一击，让两个师弟看了笑话。可他并不恼火，跟这女孩讲话让他有种久违的愉悦感。他从长椅上站身起来，舒了舒筋骨，踱步到木排前缘，隐约望见一片模糊的影子。“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还有十几里呢。”梅朵说，“那不是陆地，只是个闲置的浮驿。”
“你对烟洲岛了解多少？”
“我在岛上长大的。”梅朵放下橹柄，直起腰身。此时她面色红润，额前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如果公子有意，我可以作向导。”
杜霜秋心里暗暗高兴，正在措辞，只听身后有人应道：“那最好不过了！”他知道是玄戈在故意捣乱。卫书焉赶忙伸手捂他的嘴，玄戈闪身避开，嗓门又提高一度。“就这么定了，杜公子会加倍付你酬金的！”
杜霜秋脑袋气得冒出烟来。梅朵看着他们几个，笑而不言。
木排无声漂过那片洲渚，细看居然是无数根蔓盘成的一方小岛。不知水下有支撑还是浮力使然，小岛纹丝不动地浮在水面上。除了十来座无门的木屋之外，岛上密布着叫不出名的灰色灌木，几条小径沟连着黑森森的院落，只看一眼，令人不安的破败感便扑面而来。
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木筏，只有卫书焉超然度外地昂着脑袋。玄戈抬头望去，天空上竟然有只大鸟，两张翅膀平展宽阔，看样子是只体格强壮的山地苍鹰。
“能变只鹰多好。”玄戈眯着眼睛憧憬道，“我情愿用十天钻土刨洞的日子，换一天在天上翱翔。”
卫书焉被这话击中了，悲壮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时身后突然锣声大作。“趴下！那不是鹰，是鵟鸟！梅山巨鵟！”喊声来自另一张木筏，是个白发船工，桁架上的大锣足有桌面大，震得满船士兵捂紧了耳朵。“都趴下！别抬头，别乱动，不然会害死整船人！”
众人赶紧趴在木筏上，大气都不敢出，就连两头鳄兽都卧在笼车里，一动不动地往上翻着眼珠子。杜霜秋抬起眼睛，望见梅朵正好趴在对面。“他让我们卧倒，却那样大声地敲锣，就不怕把那东西招来？”
“鵟鸟不喜欢锣声，但如果它饿着肚子，锣声阻止不了它。”
“什么鵟鸟，不过是只苍鹰，你们反应过度了吧？”
梅朵摇头冷笑，“您最好别看到它真正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