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姗姗而来,师父的眼泪和汗水浸透衣襟,滑落在磨盘和地面上,在猛烈的阳光下皱缩成淡白色的斑痕,闪烁着让人心疼的光芒。夏天的午后总是这样,猛烈的阳光一旦衰弱,经常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而此时猛烈的风席正发狂的卷漫过辽阔的玉米地,一朵黑云拱破玉米地覆盖的远方田野,然后在天地衔接的尽头源源不断的破土而出,顶着西斜的阳光汹涌翻卷,那是师娘马车消失的方向。师父眼里牵挂超过了哀伤,雨点在玉米叶片上跳跃,二胡声响被翻卷的风雨阻隔,哪怕是有一丝穿过了近处的风雨,在不远处也会被又急又密的雨点砸落在泥浆里,随着雨水在近处焦急而又忧伤的挣扎。师父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二胡的声音也在突然袭来而又漫无边际的风雨里发抖。突然一根胡弦断裂,顺着风甩了个迅疾的弧线,扫过师父的眉梢,画出一条血线。师父停下拉胡弓的手,脸上布满悲凉,轻唤了一声:如玉!
师娘的船离开江岸,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水,西斜的阳光铺在水面,与江水一起悠缓。她的人生将会从这条江开始分界,从踏上船开始,她以前的岁月年华从此再与她毫无关联,她的心里只会留下烧尽回忆剩下的残灰,师娘似乎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她的眼泪随着浩浩江水一起远流。天边的太阳缓缓西落,阳光照着师父的背影也照着师娘的泪眼,无法互望,只留心里。师父的二胡声追过下午的阳光,追过黄昏时荒凉的风,却追不过师娘的影子。
阳光的影子被江水拉的越来越长,一直伸入远处江面上的一朵灰黑的云,黑云好像是被阳光从水底拖拽出来,滚滚成堆,向两边蔓延扩散,覆盖住目光所及的尽头,逆着水流一路向前。舒缓的风仿佛也攀住了阳光,变得急躁发狂,江面上的水好像突然受到了的惊吓,浪花开始翻涌。师娘的船在江面上摇摆跌伏,像一片无助的树叶。船夫落下布帆,水珠打湿头发和眉毛,惊慌的种子在皮肉里迅速发芽,钻出毛孔布满了整张脸。师娘的新郎涎满口水的嘴大张着,发出的惊叫几乎被风吹回肚子,手掌紧紧握住船舱的一根横木,仿佛是一只惊恐的野兽。风浪把江面上的阳光搅扰得凌乱不堪,最后被打散隐没,风雨就这样一路追着阳光逆流而上,把天地连接在一起,把师娘的船团团围住。师娘费力地站起身,扶着船舷,回望来时的方向,那里只剩下茫茫的风雨,师娘清楚在远处的风雨里正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也同样地望向自己,师娘闭上眼睛,让那个身影安详寂静地躲进眼里,躲进心里。来时和去向都是烟雨,而此刻茫茫无边的风雨却被师娘挡在心外,她努力守着住在心里的人影,那二胡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师娘突然有一阵恍惚,她轻唤了一声师傅的名字,然后就像一朵红色的花影被风吹离船舷,飘闪即逝。漫天风雨的两端弦断人去。
师父失神的望着漫天风雨,收起二胡,努力地直起几乎僵化的腰身,一步一步,落魄的走在泥水里,风雨像厚密的茧,把师父团团围住,雨水冲刷掉师父眼睛里的光彩,只剩下与天色一样低沉的灰蒙,这种低沉的灰蒙里是无边的风雨,是无尽寞落和孤独。师父两条僵木的腿毫无目标的迈动,摔倒了,毫无表情的爬起,一路跌跌撞撞,头发和脸上沾满泥水,像一团行走的泥巴,甚至师父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都仿佛挂满了泥水,它压抑着师傅心脏与脉搏的跳动,让每一条神经和肌肉都变得绵软。师父感觉不到疼痛,也不想感觉疼痛。师父忘记了挣扎,也不想挣扎。漫天风雨驱赶着师父,师父无力反抗,就像无力反抗师娘的远嫁一样,就像是无力反抗背井离乡忍受贫苦一样。师父的人生越走越艰难,他多少次期待峰回路转,可是到头来仍然是痛彻心扉的一波三折,而且越发的看不到这波折的尽头。
师父弯在床上,像一只毫无生气的虾米,不断地在醒来和睡去中重复,师娘的影子也不断在醒和睡的重复中来来去去,可结局总是悲伤。师父在床上躺了三天,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铺满地面,屋子里仍然充满着陈旧的潮气。也就在几个月前,师父是多么满怀欣喜地把草屋修整一新,那时他心里满是幸福的花朵和阳光,而这一场风雨过后,师父的生活比以前更加的凌乱不堪。在这三天里师父与世隔绝,所有的记忆都被挡在风雨之外,他眼前总是穿着红色嫁衣的师娘回头时的黯然泪光。师父推开窗,眼神涣散地看着窗外的世界,草树依旧,茂盛如昨,没有因为一场狂乱的风雨而终止生长。花落满地,枝头仍然有花开放,枝叶折断飘落,仍然有新的枝叶生出。可师父不是草树,它的一颗心已经随着师娘的远走彻底丢失了,无法寻找。师父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师父却努力地一节一节的完成。脸上的泥水干透,他需要清理。经过一场风雨,草屋的墙灰泥土掉落,需要重新补好。师父突然停止他的所有想法,去寻找他的二胡,二胡还在,在黑棕色的方桌上,它和师父经历了一场大的风雨,现在断了一根胡弦,只能发出残缺的声音。上面的泥土呢?师父抚着二胡,他问自己。他开始努力地在几乎没有记忆的记忆里搜寻。脸上和头发上的泥土呢?有人来过?是师娘吗?师父有些难以接受的激动,可这种激动刚要在师傅的心里破土萌发,就没了影子,师娘早在三天前就走了。师父重新回归应有的寞落,有人来过,那不是师娘。师父辗转走出房门,破损的土墙被重新修补好已经干透,洗好的衣服挂满阳光在绳索上轻轻飘动,可那个善良的人不在师傅的记忆里。师父走过土墙,从衣服上滑过来阳光进入师父的眼睛,阳光的温暖穿不透,融化不掉师傅眼睛里面的哀愁。
干透的地面上粘几片圆形的黄色纸钱,师父急走过去,俯下身,伸出手,然后手突然在纸钱不远的地方停住,他心里有些莫可名状的紧张或者说是害怕,这让他充满了犹豫。师父弯着腰僵着不动,咬紧嘴唇,努力地驱赶即将到来的眩晕,停了一会儿后,双手紧撑着膝盖,直起身,双腿迈向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