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讲到《大学》的“三纲领”的时候,我们就指出了第三条纲领是“止于至善”,这第三条纲领其实已经涉及到关于人生意义的探讨,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对于人生意义的追问来自每个人都会有的终极关怀。
中国人的终极关怀的基本特征,来自中国的儒家传统,这个特征就是:家族本位和祖先崇拜。
人面对死亡,也就是面对虚无,就一定会提出人生的意义的问题,对人生意义的追问,是因为我们面对虚无而必然形成的。
人是时间性存在,人会向自己问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无论是长寿还是寿命不长,或者哪怕我们很长寿,一个人的一生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往过去追溯,过去是无穷的过去,往未来看,也是向未来的无限延伸。
过去和未来这两个方面的无限,在这两个方面的无限之中,我们的每个人的人生简直就是刹那间而已。如此短暂的人生,其意义寄托在哪里?这就是终极关怀的问题。
德裔的美国哲学家威廉·巴雷特,有一本书很出名,书名是《非理性的人》,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倘若我们是活在伊甸园中的亚当、夏娃,我们就会悠哉悠哉,想这想那,却绝不会思考任何严肃的哲学问题。”在威廉·巴雷特看来,哲学问题的必然提出,是由于人的终极关怀的需要。
我们在上一讲里面提到王阳明,他在临终的时候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是8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就是阳明先生的终极关怀的最终表达。
“终极关怀”这个词语是很晚才出现,是美国当代存在主义哲学家保罗·提里希用的一个词,后来广泛地被采用了。
在英语中就是这样一个词:Ultimateconcern。Ultimate就是最终的、终结的;concern表示关怀,合起来就是Ultimateconcern,我们译成了终极关怀。
人生有种种关怀,我们关怀健康,我们关怀我们拥有的财产,我们关怀他人对自己的尊重,关怀他人对我们的爱,也会关怀权利,等等,这种种关怀可称之为世俗关怀。
世俗关怀的每一个关怀的对象,其实都是无常之物,我们可能富有,但是我们的财产也随时可以丢失;我们可能位高权重,但是我们总得从这个高位上得下来。
世俗关怀的种种对象均为无常之物,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走过来了。我们不得不追问,面对这些种种的无常,人生的意义究竟寄托在哪里?人生的意义无法寄托在“无常之物”之上。于是一种追问必然在我们心中起来,那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大概记得美国有一部电影,讲的是古希腊“特洛伊”的传说,这部电影中有一个人物叫阿喀琉斯,阿喀琉斯遇到了一个在原始宗教中的神职人员,那是位女性,女祭司。这位女祭司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阿喀琉斯就跟她讲,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一生奉献给神?你知道吗,神嫉妒人。那位女祭司就很惊讶:我们人羡慕着神,神怎么会嫉妒我们人类呢?阿克琉斯这么说:因为神是不朽的,他可以没完没了地存在,他就没有了生活的热情,而我们人类面对死亡,我们的生活才会充满热情。这话说得非常有意思。就如威廉·巴雷特所说,倘若我们是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可以没完没了地活着,我们怎么会思考严肃的哲学问题?
所以,面对虚无,面对死亡,并不是人的不幸,倒是让人的生命有可能充满意义。因为人因此有了生活的热情。如何面对虚无,如何面对死亡,这成了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
宗教要面对,要回答它,哲学也要回答它,还有文学。比如一部《红楼梦》,就充分地表达了这样的终极关怀。
我记得有一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其中就有一个情节:其中一个人物是政法委书记,但他是贪官,后来东窗事发,他知道要被抓起来了,他已经没路可走。他就在他的小院子里,拿着锄头耕地,一面耕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夫人听到了,就问他:“你在念什么”?他就朗朗地念诵起来,他念的是什么呢?就是《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是金银忘不了。终日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是《好了歌》中的几段。
《红楼梦》最初出现的两个人物,一位是甄士隐,一位是贾雨村。甄士隐后来在街头上听到一僧一道在念《好了歌》,他就追赶上去:你们在念什么?我怎么就听到这两个字,一个是‘好’,一个是‘了’。那两人笑了,跟甄士隐讲,你就听到这两个字就对了,要知道人世间的事情就这样,不好便是不了,不了便是不好,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甄士隐听完了,马上跟他们走了,并且说我来为你们刚才念的《好了歌》做一个注解,他口中念出了他的散曲,其中有这样一段:“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为故乡;甚荒唐,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红楼梦》中的话,表达了终极关怀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你曾经可能富贵过,可能辉煌过,但你终将面对虚无。
我曾经在我的《哲学导论》里引用了熊十力先生的一段话,熊十力在这段话中表达了自己的终极关怀,他那篇文字叫《船山学自记》。在这篇文字里面,他回顾了自己当初进入本体论思考的缘由:“余少失怙——所谓失怙就是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余少失怙,贫不能问学,年十三岁,登高而伤秋毫,时谓然叹曰:‘此秋毫始为茂草,春夏时,吸收水土空气诸成分,悠然滋荣者也。未几零落为秋毫,刈那刈那,将秋毫亦不可得,求其原质,亦复无有’。三界诸有为相。皆可作如是观。顿悟万有皆幻。由是,放浪形骸,妄骋淫佚,久之觉其烦恼,更进求安心立命之道”。当熊十力先生想要“进求安心立命之道”的时候,他就进入了哲学,想要解决他心中的终极关怀问题。
我们看自然界万事万物都曾经繁荣过,后来也都衰落了,最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熊十力先生开始受到佛学思想的影响,“万有皆幻”,既然万有皆幻,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找不到。找不到就“放浪形骸”。但是久而久之又觉得烦恼空虚,于是要进入哲学的本体论思考中,这是由终极关怀推动出来的。比如一部《红楼梦》,就充分地表达了这样的终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