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夏

05年,随着最后一门政治考试结束,浩子彻底告别了自己三年的初中生涯。

考试结束,全班集合,坐大巴回家......

大巴是浩子他们租镇上到县城的一辆班车,也是他们镇上唯一一辆大巴,大巴平时早上八点从镇上发车,沿途十几个村社,招手即停,到县城十一点半左右,下午两点返程,回到镇上4点多。

大巴是送完沿途乘客再去接浩子他们的,车到考点的时候天已经麻麻明了,浩子好不容易挤上大巴车,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倒头就睡。

与其说是大巴,倒不如说是一辆面包车,或者比面包车大点的小巴,全车十几个座位,差不多挤进了他们班三四十个同学,一路二十公里的山路,跌跌撞撞,下车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浩子蹲在马路边上,胆汁差点吐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家里人都已经到地里去了,浩子环顾了一下家里,径直走向厨房。

他走到厨房,灶台上电壶里烧满了热水,饭盒里煮好的酸菜,浩子不紧不慢的从笼子里拿了两个馒头,泡了点馒头吃了也到地里去了。

现在这个时间,正好是他们夏收的时候,夏收在他们这是一年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事情,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出门在外的,不管走的多远都要回来帮家里收麦子,少则个把星期,多则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总之夏收完不成,粮食收不完,晒不完,装不到匴(一种竹子编成的,装粮食的容器)里,他们就不能走。

狮泉乡这个地方位于祖国西北,甘肃南端,秦岭西延部分,境内山多地少、山高谷深、沟壑纵横。所以他们这个地方的可耕地大多数都在山上。夏收时节,抬眼望去,山上一台一台金灿灿的麦子,像一幅幅沉浸在画布上金色的油画。

每年收麦子,可以说最累的活就是背麦子了,由于这个地方都是山地,山里大路不通,所以不管是割麦子,还是把割好的麦子运回家,都要靠人力。在这里割麦子全部都是镰刀,用镰刀把麦子一把把割好,捆起来,然后就是用背架子一趟一趟往家里背,从家里到山上地里,十几里山路,快的话一天来回最多也就三趟。

每年收麦子,浩子清楚的记得爸爸和二叔腰疼的毛病总会复发,而且浩子也总能看到爸爸背部被背架子磨破流血,或者背部结痂留下的一块块疤痕。

等麦子从山上全部背下来,接下来就是碾场了,碾场那一天,一家人最起码四五点就得起床,起来先是喂牛,接着人吃喝,完了到场里扫场,然后把麦子一把一把铺到场里,等太阳出来晒一会,接着碾场,碾场先是给家里那头大黄牛套上牛笼嘴,接着架上牛轭,挂好碌碡。碾场一般都是爸爸和二叔两个人换着来,碾完一次,翻一次场,翻了晒一会继续碾,一般这么往复三四次碾场才算完成,碾场完了还得挑草,还得扬场,扬场完了,才能把麦子从麦草中分离出来,一般扬场结束,基本上天也就黑了。

麦子从麦草中初分出来,还要经过几天的晾晒,晾晒的时候还要一遍一遍的清理麦子里的杂质,晾晒完成,最后还要过一遍风车才能把粮食装到匴里去。

装到匴里,一年的夏收才能算完成,到时间需要面粉,麦子还要经过一道淘洗、再晾晒,最后才能磨面变成面粉。

浩子这个村一共有二十多户人家,一共两个场,他们这个场稍微小一点,加他们一共8户人家用,所以不管他们碾场也好,晒粮食也好,都要这8户人家轮流,有的自己家院子大点的也可以在自己家院子里碾场晒粮食,这样也快一点,每年浩子他们家粮食收完,最起码都要持续一到一个半月左右。

家里粮食收完,浩子就陷入到漫长的等待当中,一是中考成绩没出来,二是他也不知道去干嘛。班里陆陆续续有几个同学跟亲戚去广东打工了,有几个到县里上了职业中专,浩子该干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家里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浩子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到山上给猪割一大背篓猪草,下午牵着老黄牛到河边去放牛,一直放到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浩子才会牵着老黄牛慢慢悠悠回家。

村里麦子收完,有的该出门的就得出门了。有近有远,远的,请假回家的就得返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近的十里八乡,周围有收麦子收的晚点的地方,他们就可去当麦客,赶麦场。

浩子也是在村里一个伯伯的怂恿下,拿起镰刀,去当了人生第一次麦客,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

农村的孩子就是这样,上学的时候上学,放学了,家里大小的事是忙不完的,浩子自小也懂事,有时间就是放学回家的路上,顺路也能给猪割满满一大背篓草。小到放牛割猪草喂猪挖药,大到耕地挑水劈柴春种秋收,有时间家里人忙了,他也会烧火做饭,家里什么活他没干过,但是,这次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有点惴惴不安。

踏着清晨的露水,一路上,他心里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他想到了麦主家的样子,他想到了麦子的长势,他想到了麦地长了几棵核桃树,还有一棵杏树,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杏子,麦子割到杏树底下,摘几颗杏子,甚至想到把杏子掰开杏肉的颜色……

他们是早上从家走的,拿着镰刀,戴一个草帽,原计划他们是要去一个叫双石村的地方,但是中午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问了好几家,人家都不要麦客,有的看他们中有个孩子,有的确实麦子已经快收完了,所以他们只能再去别的地方。

根据伯伯以往当麦客的经验,双石村这个地方麦子如果收完,他们只能去华阳镇。华阳镇是他们这个地方十里八乡海拔最高的地方,平时一些农作物、瓜果熟的都会晚一点,他们赶到华阳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天边只留下一排排绯红。

浩子他们赶到华阳镇,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他们得尽快找一户需要麦客的人家,不然他们今晚上吃饭睡觉都是问题,两个伯伯或许出来的时候还带了点钱,浩子出门的时候除了镰刀草帽,啥也没带,浩子就这么跟在两个伯伯身后,一家一家,挨家挨户的问。

第一个村问完,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接着他们去了第二个村,第二个村其中有一家是需要麦客,但看他们中有个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快到第二个村村头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婆说他家一个亲戚需要麦客,让他们去白崖村老安家问问,老婆婆说着,看了一眼浩子,说道:“这么小来当麦客,干活行不行啊”。浩子回道:“婆,我割麦子快得很,没问题”。说话间两个伯伯已经顺着老婆婆指的路朝白崖村走去。

他们赶到白崖村,到老安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安是一个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他们到的时候老安正蹲在院边上磨镰刀,院子里灯光有些暗,老安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拉的老长,老安披着一件短袖,像堆枯草一样蹲在院边。其中一个伯伯上前跟老安说明了来意,说是树林村一个老婆婆介绍过来的,老安站起身来,打量了一下两个伯伯和浩子。

“麦客我是要,但是你们有个孩子”。

其中一个伯伯看出了老安的心思,就跟老安说到,浩浩年龄小是小点,但是干活没问题,这个你放心。

老安停了停,说那行吧,天已经黑了,你们现在去别的地方也不合适,就安顿下来吧。

最终一个伯伯跟老安说好了工钱,大人一天30元,浩子一天20元。

谈好价格,老安让一个伯伯磨镰刀,他去给浩子他们弄点吃的。

老安给他们拌了两个凉菜,炒了一个土豆片,粥,馒头,让浩子他们先吃,就去给他们安排住处去了。

晚上睡觉,虽然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热,但是浩子怎么都睡不着,辗转反侧。他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学校,想到了现在毕业,学校里那些老师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了,他想到了同学,想到了她,想到心里很多很多的小秘密……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他们就听见老安起来了,老安起来给他们做早饭,浩子他们陆续起来,吃了早饭赶到地里,太阳才隐隐约约从天边探出头来。

白崖村这个地方地势呈半个漏斗状,老安家的位置低一点,差不多位于漏斗中间位置,麦地的位置在漏斗口,地势比较开阔,相对位置也比较高。到地里浩子才意识到这个地的走势跟自己想像的还是有所不同,麦子的长势也不一样,麦地一共有四台,每一台宽窄不一,一眼望不到边,地边上也没核桃树,更别说杏树。开始割麦子,浩子跟一个伯伯割一台,浩子割里边,伯伯割边上,开始浩子还能跟上伯伯速度,割了两三个小时,浩子明显感觉到自己速度跟不上了。一个是胳膊有点疼,另外就是长时间弯着腰,腰也开始疼了,腰弯的时间长了,再直起来,腰疼的直不起来。

慢慢的太阳开始毒了起来,浩子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眼睛里,汗水蚀的眼睛都挣不开,浩子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用袖子擦脸上的汗。

割麦子,除了腰疼、热,可以说最难受的还有麦穗把胳膊、手、脸划破,被汗水灼蚀的那种疼痛。以前在家割麦子,累了可以休息,热了可以找个阴凉处躲一会,现在是给别人打工,浩子这种念头从心里涌出来,又被现实情况压了下去,好不容易撑到中午吃饭,浩子平躺到地上狠狠的伸了个懒腰,躺下动也不愿意动了。

临近中午,老安先回家做饭,浩子他们再割一会,快回去的时候两个伯伯往背架子上捆麦子,浩子就这么在地上躺着……

老安今年67,老伴前几年因癌症去世,两个孩子,女儿找了个对象嫁到陕西去了,儿子成家,带着老婆在深圳打工,听说儿子干的不错,在那边已经是什么组长了,还带了很多老家这边的亲戚去那边工作。

按说老安吃喝不愁,儿子女儿经常给他钱,身子骨也硬朗,但是他闲不来,一年到头,土豆、玉米、向日葵、黄豆、小麦,该种的农作物,一茬也没落下,再加上一些瓜果蔬菜、经济林作物,一年到头,老安倒还能存一些钱出来。

浩子他们到家,老安已经把中午饭准备好了。

主食凉面,一个凉菜、一个热菜,盐、醋、辣椒,都已经给他们端好放到桌子上,他们到家放下麦子,洗了一下就吃饭,吃了饭可以短暂的休息一下,其中一个伯伯在磨镰刀,浩子跑到屋里,躺在炕上,在腰下边垫了一个枕头,把腰支高点,躺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才半天时间,浩子浅蓝色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尤其是右袖口那个位置,浩子一直用它擦汗,那个地方微微有点发硬,颜色比别的部位都深了不少。下午到地里,开始浩子还能跟上伯伯,时间不长浩子已经明显跟不上了,伯伯有意往靠近浩子这边多割了一些,浩子还是有点跟不上,浩子的衣服湿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老安先回去了,老安刚走,浩子躺在麦捆休息了一会才又去追赶伯伯。

晚上回家,饭老安已经做好,吃完饭,两个伯伯磨镰刀,浩子回屋躺到炕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他下半身躺在炕上,把上半身垂到炕底下,一种触电感瞬间让他感觉一阵眩晕。

浩子半垂着上半身,仰挂在炕上两眼望着屋顶出了神。他鼻子发酸,眼圈泛红,慢慢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尽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顺着眼角流到了额头上,浩子赶紧用胳膊蹭了一下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眼泪,累的吗?不至于,这算什么苦呢,以前比这还累还苦的事情自己又不是没干过,他望着屋顶的吊吊煤,望着屋顶的椽,望着屋顶的笆,笆已经被烟熏的乌黑了,他一格一格数着笆与笆之间的格子,对比着它们的大小,形状……

第二天还是一样,浩子还是跟那个伯伯一起,休息了一晚上,再加上早上起来天比较凉快,浩子速度还是比较快的,伯伯跟他说乘早上凉快,多割一点,下午热的时候就可以休息一会,老安家麦子一共就四台,昨天他们四个人割完了两台,今天还有两台,今天早割完早回家,晚割完晚回家,浩子尽可能让自己跟的上伯伯,他割一会擦一下汗,割一会背一下腰,他感觉自己的腰已经麻木了,他的衣服整个已经发硬,左边袖子,右边袖子,两个衣角,都已经被他擦汗擦的变黑,每次擦汗,衣服都把脸硌的生疼,衣服穿在身上很难受,又闷又热,脱了又不能脱。

下午麦子割完天还是比较早的,麦子割完,要把所有割的麦子全部背回家,以前浩子在家,也经常背麦子,所以背麦子对他来说问题不大,他两个伯伯,每次都可以背14、15个麦子,他自己每次也可以背8、9个麦子,由于老安家离地里不远,所以他们背起来还是比较快的,老安本来想四台地的麦子,他们又割又背,两天能完成的,结果背到太阳落山,天黑起来,地里的麦子还没有背完,没办法只能第三天早上再背了。

这天晚上,他们吃饭的时候浩子跟老安聊了很多,老安先是问浩子这么大怎么不上学,又问浩子家里兄弟几个,家里都有谁,说浩子这么大就知道出来挣钱,帮家里减轻负担很是了不起,以后要好好上学,浩子跟老安打听了他儿子在深圳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工作,工资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打听了他们厂子里还需不需要人,他儿子今年过年回不回来……

第三天一早,两个伯伯就去地里背麦子去了,老安跟浩子把他们之前背回来的麦子要摞起来,老安在麦垛上边,浩子把麦捆一个一个扔给老安,老安得把麦子一捆一捆,一层一层的码好,最上边还得用篷布盖起来,这样避免下雨,两个伯伯麦子背完,老安他们也差不多把麦子摞完了。原本老安是想让浩子他们帮他把麦子辗完再回去的,但是老安得用亲戚家的牛辗场,牛人家还在用,所以老安只能等了。

中午吃完饭,给他们结完工资,两个伯伯就带着浩子往回走了,两个伯伯原本还想再去别人家找找活,一是带着浩子,二是如果找不到耽误回家的时间,所以索性直接回去算了。

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轻快的,他们高一脚低一脚穿梭在这盛夏西北大地上,30里的乡间小道,沙沙的树叶声,此起彼伏的蝉鸣,山涧的流水声。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与大树给他们遮成的阴影,浩子早已忘记了两天半辛苦劳作浑身的疼痛,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无比愉悦欢快的。

差不多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们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他们村子星星点点的灯光,灯光不怎么亮,影影绰绰,浩子也是第一次这么老远看见他们村子夜晚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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