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幼儿园越久,我越认为阿公是当不了园长了。
一个学期下来,我感觉自己都已经长大了。
可是阿公呢,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小孩。我猜,他连小班都进不去了。
01
阿公连门都不出,哪个小班会收他呢?
在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学期,阿公还经常接我放学,周末带我出门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二学期开学后,阿公便开始足不出户。
放学时,如果是妈妈来接,我心里着实有些失落。下到一楼,左右张望,依旧看不到阿公的影子,我问妈妈:“冬冬呢?”
“在家。”妈妈牵着我往小区二号门走,“公公在家等个个。”
“不要!”我带着哭腔,“我要去一号门!”
一号门,也就是我们家小区大门口,是我和阿公几乎每天都要打卡的地方,是两年多来我们坚守的根据地。
“好吧,那我们就去老地方玩会儿吧!”妈妈爽快答应。
一年多了,大门口对面的立交桥还没建好。钩机、挖掘机、压路机、翻斗货车、沥青车轮番上阵,仿佛在忙碌地建造一个大城堡。
妈妈是不会喜欢这些工程车的,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过一会儿又跟我说:“个个,我们回家吧!”
通常这种时候,我是不会理会妈妈的。因为,她打扰到我了。
以前阿公跟我在这儿的时候,只会安静地陪我一起看,顶多天快黑了才会问一句:“肚子饿没有?回去了哦。”
如果我没有回应,阿公知道我还没看够,便不再作声,继续环抱我坐着,或者坐在我旁边,直到我自己提出回家的意愿。
可是,阿公现在却不出来陪我。有时候我在想:再等等吧,或许等会儿阿公就出来了,见我没回家,他睡够了总该出门找我的吧?
然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小区外围路灯亮起的时候,阿公也没出现。
“唉,天都黑了,妈妈要回去做饭啦!”妈妈欲哭无泪地说。
阿公都不出门跟我玩了,还吃什么饭?这么想着,我就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泪水继续端坐着,坐在那个阿公曾经陪我坐到天黑的台阶上。
在怎么劝都无动于衷之后,妈妈过来拉起我,想强行拖我回去。然而,倔强的我有足够的力气跟妈妈顽强抵抗。
我不顾路人的眼神,把一肚子的不满和委屈全撒在妈妈身上。我一边忍住哭声,一边跟妈妈反向拉扯,直到我跪趴在地上。
“个个,公公是不是生病了?”妈妈蹲下,在我耳边央求道:“公公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们回家照顾他好不好?”
妈妈这句话,像是梦中飞过来的一个球,瞬间把我砸醒了。
“嗯,回家。”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起妈妈的手,加快脚步往家赶。
妈妈知道,阿公就是我的软肋。所以后来,她只需说出一句“公公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便能戳中我。我也便会把那个工地抛之脑后,乖乖跟她回家。
02
很多时候,我们回到家,阿公都是躺在床上。难道为了安全,阿公是打算房间门也不出了吗?
我白天在幼儿园,回家后他也不出来,我们一起玩的时间真的越来越少了。
突然有一天,我才发现阿公起床后,竟然拄着拐杖上卫生间。
不仅如此,到餐桌吃饭,到沙发坐下看电视,进厨房倒开水,出阳台晒太阳,走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阿公都要拄着拐杖。
阿公一撅一拐地,慢慢挪步到餐桌旁,用右脚支撑着身体,坐到椅子上,再将拐杖倚靠在饭桌边上。
妈妈端着一碗筒骨粥,放到阿公面前。
阿公用右手拿起勺子,勺了一小口粥,送进嘴里——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记得阿公第一次住院回家的时候,也是这个场景,那是他在鼓励我吃饭。
这时,坐在阿公对面的我,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粥。
只是这次,阿公没有挤出一丝笑容。他吃了几口就停下来,仍然低着头,用右手擦着眼睛,然后抬头看我。阿公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像电视里人们在车站分别的样子。
接着,阿公的双眼渗出好多泪水,他不再看我,很快的低下头,直接举起右手臂,用长衣袖抹眼泪。
“冬冬不吃了吗?”我像阿公平时跟我说话的口气那样,关切地问他。
阿公没出声,低头摇摆着,叹了一口气,又抹起眼泪来。
我才又发现,阿公无论做什么事都只用右手,从不动用他的左手,难道是阿公的左手没有力了吗?
是的,没多久之后,我就听到妈妈跟别人说,阿公这叫半身不遂。不仅左手,阿公的左脚,乃至整个左边的身体都已经没有了力气和知觉。
尽管这样,阿公也不让妈妈喂他吃饭、帮他洗澡,而是手持拐杖,一步一挪地坚持自己的事自己做。
甚至有时候,阿公还单手为我做事。
有一天傍晚,妈妈在厨房炒菜,抽油烟机呼呼作响。
阿公坐在沙发陪我看电视,电视被我放得很大声,我边听边摆弄玩具车。
虽然我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不穿尿裤屙便便,目前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情。
阿公看我满头大汗,明白我正有“屎”意。他用右手和屁股支撑在沙发上,挪到沙发那头,从袋子里抽出一条拉拉裤,又慢慢挪过来,把我身上的裤子褪下,再给我穿上拉拉裤。
几分钟后,见我一脸轻松,阿公知道我已经“办完大事”,接着给我处理“擦屁股的事。”
单手操作,穿裤子要比脱裤子困难。尽管阿公动作有点慢,但是我俩配合默契,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向妈妈求助,她甚至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03
以前,阿公是不喜欢说话。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竟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妈妈说,阿公失语了。
在我俩在一块刚满三年的时候,尽管我仍然会把“公公”叫成“冬冬”,但是总算是学会开口说话了。可是阿公,他反倒跟我小时候那样,只会咿咿呀呀。
当时,阿公对之前服用的靶向药已经产生耐药,在肿瘤医院做的临床试验也已经没有疗效,只能在家靠止痛药维持。
即使待在家,也有很多需要张嘴说话的时候,这一点,阿公似乎是在不能说话以后,才突然发现的。
以前自己还能动手做事,阿公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用阿婆的话说,甚至一年也不愿意说上几句话。可是现在行动不便,阿公饿了、渴了、哪痛了,都需要跟妈妈表达。
然而,妈妈的“婴语”没有考过级,当初解读不了我说的,现在当然也难以领会阿公说的。好在我和阿公有共同语言,有时候还能给妈妈当翻译。
在不能说话的第二天,阿公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钞票,递给妈妈。妈妈不大明白阿公的意思,阿公龇牙咧嘴地想说清楚,却只能发出“啊哦咿”声。
站在一旁的我,听明白了阿公的意思:这是你和妹妹给我的过年红包,花掉一些了,我还留着干嘛?你拿去用。
妈妈接过阿公手里那些红的绿的百元钞票和零钱,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有时候,阿公精神状态好一些,他会下床来,到沙发这边陪我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一个人说点什么,一个人跟着“嗯”“啊”地回应,或者俩人什么都不说,光凭一个肢体语言,或者一个眼神就能默契交流。
可是有一次,阿公坐在沙发上,我跪在他弯曲成直角的双腿之间,身体趴在他左膝盖伤玩耍。我抬头的时候,看到阿公也抬着头,脸转向一边,下巴左右一抽一抽的。我看了一会儿也不明白阿公要做什么。
正在沙发旁阳台上晾晒衣服的妈妈,这时悄悄走了过来。她挪开阿公环抱在我身上的右臂,把我从阿公的怀抱中拉扯出去。我站在妈妈身旁,安静地看着阿公像电视机画面卡顿了一样的动作。
大概不到一分钟,阿公终于不“卡顿”了。
“爸,你刚才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吗?”妈妈问。
“嗯——”阿公摇头。
“有哪里疼痛吗?”妈妈又问。
“嗯——”阿公还是摇头。
“个个,以后要是见公公像刚才一样抽搐,你就不要靠在阿公身上了,记得喊妈妈过来,知道吗?”妈妈交代我。
“知道了。”我认真地回答。
不过那次之后,阿公再也没发生过“卡顿”。
04
只是接下来,阿公的状态越来越不好。
有时候头痛、腿痛得厉害,阿公忍不住呻吟,妈妈就给阿公一粒止痛药吃下。有时候,阿公胸口被压迫得难以入睡,只能坐在床上,头枕着膝盖休息。
阿公又像第一次出院回来那样,每天就喝几口稀饭,很快又瘦得皮包骨了。
时间又在玩滑滑梯,暑假很快就到来。只可惜,那一年我没有暑假。
鉴于阿公这样的身体情况,妈妈认为我不适合待在家里,她更没有时间顾及我。所以,妈妈给我报了幼儿园的暑假班。
其实,暑假班和春季学期就隔一个周末的两天时间。
周六下午,家里来了同小区的一位阿姨,我管她叫姨妈。姨妈和爸妈坐在离阿公房间门口不远的餐桌旁聊天。阿公虚掩着门在房间里休息。我一个人跪在客厅沙发上玩耍。
听到阿公房间好像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妈妈推门进去一看,是阿公摔倒了!
虽然阿公很瘦,但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妈妈,一个人也扶不动阿公,她喊爸爸进去帮忙。
这时,我从沙发上蹦了下来,飞快地跑向阿公房间。可是阿公摔倒在靠近门背的地方,爸爸妈妈当时正在扶阿公,他们都堵在了门后面,我根本进不去。
“阿公摔跤了,个个别进去,别挡着爸爸妈妈。”姨妈在门口拦住我,带我回沙发后,她就出门回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听话得不敢轻举妄动,一直望向阿公房间门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爸爸妈妈从阿公房间走出来。
“冬冬呢?”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俩。
“公公上床休息了。”听爸爸这样说,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以前妈妈说过,阿公一个人在家不安全。现在看来,我们所有人都在家的时候,阿公也有可能发生危险。
不到半小时时间,危险再次发生。
“咚——”阿公房间传来一声重响。
妈妈闻声,立刻从厨房冲进阿公房间,爸爸也从卫生间出来,跟了进去。
我赶到的时候,爸爸正双手托住阿公肩膀,妈妈双手提着阿公的双腿,他们好像要把阿公抬上床,可是又抬不动的样子。
“个个不要进来!”爸爸的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往门口退去。
爸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阿公抬到了床上。
听到阿公痛苦的呻吟声,我于心不忍,闪到门外的角落,跑回沙发。
爸妈给阿公擦汗、喷药、喂水、喂药。我趴在门外,想看又不敢看,所以就一直在阿公房间门口和沙发之间跑动。
将近傍晚的时候,姨姨和姨父也赶来了,他们和爸妈一起待在阿公房间,就我不敢靠近。有时听到阿公的叫喊声,我还会害怕得哭起来。
晚上,听房间里没有了阿公的呻吟声,我才又趴在门外看。
我看到,他们正在给阿公穿拉拉裤,看来他们真把阿公当小孩了。
第二天,阿公没再下过床,平躺在床上,呼吸声呼哧呼哧的。我想阿公大概是太累了,应该让他好好睡一觉。
果然到了傍晚,姨姨和姨父下班后又过来。他们和爸妈把阿公的床挪到里边,外边空出一块地方,把折叠床垫对折后,铺在这空地上,又把阿公从床上抬到了床垫上。房间里开着空调,很凉快。
大概这样阿公就能睡得舒服点了吧?
阿公摔倒后第三天,也就是我上暑假班的第一天,早上出门、傍晚回家时,阿公都是睡在那张垫子上,只不过呼吸声没那么重了。
第四天早上我出门上学时,阿公依然没有起床。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公。
……未完待续……
《我和阿公的三年》竹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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