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在每天带我出门玩来回爬楼的时候?还是在我发高烧他焦灼不安的那个夜里?又或者,在我和妹妹同时挂在他身上的第一次就开始了?
应该都不是,因为阿公做这些事的时候,从不喊疼,也不喊累。
01
可在我两岁两个月后。有一天,阿公说他最近胸口不舒服。当天下午,妈妈领着我,带阿公一起上医院。
新家附近除了一家儿童医院,没有综合型大医院。我们来的这家医院,地儿不大,也不是很近,但总算有公交车到达附近,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那时正是新冠疫情严管期,上哪儿都要戴口罩、亮绿码。我之前一直拒绝戴口罩,但为了阿公能顺利进医院看病,我那天乖乖的戴上了。
医院里病人不多,很快就叫到阿公的号。医生耐心地询问阿公的身体情况。
原来,早在半年前,阿公就出现过胸口疼痛的症状。
儿孙绕膝的快乐时光,让阿公更加渴望拥有强健的体魄。于是,他开始注重锻炼身体,每天在家踩爸爸新买的动力单车。有几天时间,阿公感觉身体不大舒服,但他认为是运动造成的肌肉酸痛,因为症状自动消失了。
后来,阿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也有那么两天感到胸口有些疼。只不过,这次他没跟家人提起。
再后来,也就是这次,阿公怀疑自己身体真出毛病了,才开口跟妈妈讲。
“除了胸口间歇性疼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又问阿公。
“吃东西的时候,这里好像有东西顶住。”阿公面向医生指指自己的喉咙。
“咳嗽吗?”医生问。
“有,经常。人老了,容易感冒。”阿公说。
“你们先办住院吧!”医生开了住院单。
“这就住院吗?还没做检查、诊断什么的。”妈妈疑惑地说。
“情况不大乐观,我怀疑是肺部或者食管瘤。”医生也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尽自顾着跟妈妈讲。
我们搭乘电梯上楼,妈妈在前台办完手续,我们又跟随护士去病房。
病房里有三张床,从门口进去的两张都有人躺着。护士引阿公走到最里面,阿公坐到没人的那张床上,护士给他抽血。
护士又转身跟妈妈说:“你们先回去吧!后面的检查有护工帮忙,如果需要家属到场,我们会提前给你打电话。”
妈妈让我跟阿公道别。可我不大明白怎么回事,拐进去拉着阿公的手,示意他跟我们回家。
“乖,跟妈妈回家。阿公生病了,明天检查完就回去。”阿公摸着我的头说。
我看向妈妈,希望她能跟护士说说让阿公跟我们一起走,可是妈妈说:
“快,我们回去把阿公的洗漱用品送过来。”说着就拉我往外走,“快走,要赶在下班高峰期前回到家。”
02
一回到家,妈妈先进厨房淘米煮饭,再进阿公房间收拾东西,又回厨房忙活。
我不想再等妈妈了,自己去提阿公的那桶生活用品。然而,我提不起来。
气急败坏的我,双手握住水桶提手,直接拖着走。谁知桶身一斜,上面搁着的两个两包东西滚了下来。
我又急又恼,哇哇地哭起来。妈妈闻声,赶紧从厨房跑出来。
“你动这干什么呢?砸到脚会疼的知道吗?”妈妈把桶扶正,把那两个包裹放回桶上面。
“给阿公。”我边哭边说。
“对,这是阿公的东西。等爸爸下班回来再给阿公送过去,好吗?”妈妈转身回厨房,“放那,别再动了啊!”
我倚靠着墙壁,老老实实坐在水桶旁边,直到爸爸回来。
可最终并不是我等来的结果。
“阿公肚子饿了,爸爸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饭送到医院,对不对?”
“嗯!”
“带上个个爸爸就不敢开快车,对不对?”
“嗯!”
“那个个乖乖在家跟妈妈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
爸爸一个人骑着电动自行车出门。他又独自回来了。
那天晚上,阿公始终没有回家。
第二天,等了一上午。接近中午的时候,医院终于给妈妈打来电话。
阿公昨天夜里身体很不舒服,医生给做了检查,今天上午复查时,发现结果并不是昨晚的那样。现在医生怀疑是其他的病,需要家属过去签字做进一步检查。
“误诊。”妈妈在给爸爸、姨姨分别打电话时都这么说。
下午,我终于见到我的阿公了。
可是,阿公却换上了和病房里其他两个人一样的衣服——白色的条纹衫。
见我愣在门口,阿公笑着向我招手,那两个人也盯着我笑。
“嘿嘿!不会吧?一个晚上不见就不认你了?”中间那个人笑着说,又扭头对着阿公笑。
我突然间感到害怕起来,拉着妈妈的手,退缩到门外。
“哈哈哈!”那两个人同时大声笑起来。
我被吓得一哆嗦,躲到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我越来越想不明白,阿公昨晚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怎么感觉他们很了解我和阿公的样子,而且阿公好像跟他们组成了新的组合一样,那我该怎么办呢?
“个个,你想不想阿公?”妈妈轻声问我。
“想。”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你跟妈妈进去抱抱阿公好不好?阿公生病了,你站这里不进去看他,他会伤心的。”妈妈还是很轻声地说。
我牵妈妈的手,低垂着头,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匆匆走到阿公跟前。
那两个人还在盯着我,我背对他们,紧紧抓住阿公的手。
“回家吧!”说出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阿公不说话,搂着我,用他的大拇指给我抹眼泪。
这时,有个护士到病房来喊阿公的名字——阿公要去做检查了。
03
护士带我们来到一间检查室,里面有一男一女两名医生,女医生一见到我,就跟妈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带个孩子来医院呢?”
“对不起医生,我这也是没办法……”还没等妈妈说完,女医生又说:
“得得得,你带他在门口等吧!不用你们进来。”她把门轻轻掩上。
我不是已经戴口罩了吗,医生怎么还不给我进来?我想着,向妈妈用手指指了指我的口罩,妈妈没懂我的意思。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是风吹开的。
没有人过来关门。通过那条缝,我和妈妈正好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
映入眼帘的是一台高高架起的电脑,屏幕正对着门口,可我看不明白上面那动来动去的是什么图像。电脑旁边还有台机器,连着一根管,管被男医生拿着。阿公斜躺在男医生面前的一张小床上,管的一头正伸进阿公的喉咙里呢!
阿公一定很难受吧?我嘴角不自觉地撇下来,强忍住泪水看向妈妈。
“个个别怕,医生已经打麻药了,阿公不会痛的。”妈妈轻声说着,把我搂向一边。
“没那么快,坐外面慢慢等吧!”女医生递出来一张木凳子,又把门关上。
妈妈抱着我坐在凳子上。看不见听不着检查室里的任何动静,我身上的烦躁小虫又出来挠我了。我从妈妈怀里下来,伸手去推门。
“个个,过来,阿公还没做完检查呢!”妈妈拦腰抱住我,把我抱回凳子上。
“哇哦!看看这是什么?”妈妈才发现门外停着一台机器。
我被机器上那些红色、蓝色、绿色的按钮,还有几处带小字的标签吸引住了。妈妈带我认读那些文字,我们一起猜测每一个按钮、每一个部位的功能。虽然过程中我也会分心,时不时想下来推开那扇门,但都被妈妈抓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台机器已经被我们反复研究了几遍,检查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女医生让妈妈进去。
阿公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妈妈搀扶他下床、穿鞋子。
“我们在他喉管和食道都做了检查,没发现异常。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决定给他再做个活检,这是样本,麻烦您拿回去交给病房护士。”男医生说。
我和妈妈扶着阿公回病房。
04
阿公和妈妈之前都跟我说,等阿公检查完就可以回家了。在我看来,阿公现在总算是做完检查了吧!
然而并没有,不仅阿公要继续住院,我们也不能马上离开这里。
因为阿公胸口越来越难受,今天上午医生给他做了B超,发现胸腔有很多积液,需要抽出积液才能缓解疼痛和压迫感。
阿公回到病房休息一会儿,护士又带我们到另一个房间。
那是个靠近护士站的储物间,靠里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医疗器械,靠近门口的地方留下一小处空间——顶多能挨着站立五六个人的样子。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让阿公面向椅背坐着,背向门口。两名护士都站着操作,我和妈妈也只能站在门外看。
她们在吊瓶架上挂一个空的透明胶袋,袋子连着一根管,管的一头是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当护士把针扎进阿公后背的那一刻,妈妈用手蒙住了我的双眼,但我仍然能听见阿公喊了一声“哟——”。是的,阿公肯定很疼!
护士扎完针,观察一下就去忙别的事,时不时回来看一眼又走了。
听到阿公隐忍的呻吟声,我真想去把那根针给拔了。妈妈看出我的情绪,带我到旁边看宣传栏、称体重,找护士站的姐姐们说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即使离开那个门口,我仍然在不远处望向我的阿公——门是开着的。
我看到那个胶袋子里开始出现液体,跟尿水一样的颜色。后来,颜色越来越深,装有一大半的时候,甚至接近了血色。
抽满一袋的时候,护士说不能一下子抽那么多,明天再抽了。
她们把这一袋液体,和刚才在检查室的样本一并拿去检验,几天之后才会出结果。也就是说,阿公还得接着住院。
可是,住院就住院吧,她们也没把阿公的病治好呀!这点我无法接受。
而让阿公难受的是,除了身体疼痛,这医院的饭真难吃。
“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饭菜!”阿公跟妈妈说。
05
那天以后,除了早餐,我和妈妈亲自给阿公送饭,每天两趟。
75路公交车从家到医院的那段,走的是快速环道,上车十来分钟就到站了。可下了车,用我的小短腿一步一步的丈量,还要量近二十分钟的路。
令我没想到的是,妈妈竟然还夸赞我走得快。是呀,我才两岁多一点呢!要在平时,我早就闹着要背背抱抱了。
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和阿公出去逛,我们迷路了。又累又困的我让阿公背,妈妈想替阿公,我又不肯下来,阿公只能一个人背我。年过七十的阿公,硬是背着我这个小胖墩,兜圈圈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如果说,阿公是因为这样累着才生病,我想直到长成大人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我只能趁现在去弥补由于我的任性造成的后果。我怀着急切的心情,使劲迈开不够稳当的双腿,只为阿公能快些吃上热乎的饭菜。
然而时常事与愿违,哪怕是小孩子,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当我和妈妈走出电梯间时,发现阿公病房的那层,大门外增设了关卡——有医生坐镇把守,不让家属进入了。
以前如果有人把门,扫码、出示核酸报告、登记也就可以进入。可这次不同,除了医护人员,谁都不能进。看来是疫情又出现反复,医院加强严管。
“饭都送来了,再说我们没有订餐,病人吃什么呢?”妈妈问。
“饭可以送,等会儿我帮你们带进去。”门口的医生说。
趁他们说着话,我拎走妈妈手上的饭兜,躲在比我高的桌子后面,走向大门。可关闭的大门很重,我手上的玻璃饭盒也很重,我根本没力气拉开门把手。
就在这时,大门被推开了,从门缝挤出来的正是阿公的主管护士。
“呀!个个,又来看阿公了?”她走了出来,把我带离那扇门。
“你出来正好,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孩子把饭送进去?”妈妈说。
“不行,孩子就更不能进了。”护士跟妈妈说,又转向我:“阿姨替你把饭送给阿公好不好?”
“不好。”我答道,快步走向大门,生怕她抢走我的饭兜。
“哎,这孩子……”护士把我拉回妈妈跟前。
“你们坐旁边等会儿,我去找找科长。”护士把我们引到离大门远一点的地方,这边有一排椅子。
她进去没多久,出来的时候跟着一个医生伯伯。
“科长,就是这个孩子,非要亲自送饭给外公。”护士跟那个伯伯说。
“小朋友,你很会关心外公,我们都给你点赞。”科长口罩上边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可是现在病毒太猖狂了,我们要保护好外公对不对?”
“让这位阿姨给你外公送饭好不好?”他指向旁边的护士。
我不作声,提着饭兜扭身就走,我想冲进那扇门。
“个个回来!”妈妈叫住了我,把我搂回去。
“科长,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要不让老人自己出来拿饭,顺便见见孩子。”妈妈诚恳地跟科长说。
“你进去看看病人现在方不方便出来。”科长跟护士说,又转向我和妈妈:“等会儿外公出来,见个面拿了饭就回去,不能在这停留啊!”
“好的,我们知道。太感谢您了。”妈妈点头说。
“给老人订餐吧,就先别送了。”科长跟妈妈说完,又跟我说:“外公有你这样的外孙,会好起来的。”
大概半小时后,阿公推门出来,他也戴着口罩。
我猜阿公肯定很饿了,赶紧打开饭兜。
“不急,阿公回病房吃。跟妈妈回家哦,乖乖的。”阿公说,提着饭兜走了。
……未完待续……
《我和阿公的三年》竹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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