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解到一半时,他听见了月光的声音。
不是声音,是更静的一种存在——像宣纸上漫开的淡墨边缘,像深潭里浮起的最后一个水泡。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月光便整个地涌进来,泼在石阶上,积了寸许厚,白汪汪的,竟让人不敢落脚。

是要去什么地方的。念头刚起,脚已迈了出去。承天寺的檐角在夜色里翘着,像敛翅的倦鸟。他叩门,三声,轻得像怕惊动什么。门开了,张怀民站在那儿,衣冠齐整,眼里映着同样的清辉。没有寒暄,只侧身让出一条月光铺成的小径。

庭下如积水空明。
他们走进去了。不是走进一个院子,是走进一片澄澈的、没有边际的浅海。竹影和柏影斜斜地印在水底,风过时,便粼粼地漾开,漾成满池写意的墨痕。他忽然觉得身子轻了——那些沉在肺腑里的块垒:乌台诗案的铁锈味,黄州五年的稻粱谋,故人零落的消息,都在这片光里慢慢浮起来,浮成水面上浅浅的涟漪。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水。不载舟楫,不养鱼虾,只渡人。
“怀民,”他开口,声音润润的,“何夜无月?”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们各自立在光里,像两株水生的植物,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缠绕。人世间的相遇大多需要名目:诗会,宴饮,酬唱。而此刻的相见,什么也不为——不为排遣寂寞,不为切磋文章,甚至不为互慰贬谪之苦。只是月光太满,满得要溢出来,需要多一个人来分担这份奢侈的清寂。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陪伴:不是你在黑暗中递来火把,而是你愿意陪我一同站在黑暗里,看月光如何将黑暗酿成另一种光明。
更鼓从远处传来,闷闷的,像石子投入深井。该回了。他转身时,衣角拖出一道淡淡的银痕,仿佛把月光也带走了一缕。墨还在砚台里等着,浓黑如宿夜的眼。他忽然懂得要写什么了——
不是文章,是一道符咒。用今夜储满衣袖的月光,镇住后半生所有的风雨;用庭中这一池空明,映照人世间所有的拥挤;用两个不言不语的影子,温暖千年后所有独对明月的眼睛。

后来人总说这是东坡的豁达。其实哪里有什么豁达。不过是月光慈悲,在那个刚刚好的夜晚,给两个失路的人,指了一条通往自己的归途。而那些放不下的,终于可以轻轻地、好好地,安放在这一片亘古的温柔里。
就像此刻,我写这些字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书桌。它不认识苏轼,也不认识我,只是静静地照着。照了一千年,还要照一千年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