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正式步入而立,却迎来最特别的一个年——爆竹萧索,烟花寥落,忐忑相聚,惴惴联欢。
这个年的无味可以归咎于疫情,可往年呢?年味渐淡,早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今宵依旧难忘,只是不似当年。
在黄土地上的庄户人家里,每年都有好几项需要全家总动员的“大工程”,扫窑就是其中一项。
春旱夏涝,秋雨早霜,贫瘠荒凉,人事无常。在黄土堆里打滚、靠着老天吃饭的人们活得实在辛苦,每逢年底,无不盼着扫除昨日的陈运,换来崭新的一年。
大搬运
腊月二十三之后,选一个晴朗的清晨,公鸡开嗓,父亲便会将我喊起来,睡眼惺忪。放鸡、喂羊都要麻利完成,几片油糕一碗粉汤下肚,母亲收了碗筷,拌一碗面糊在锅里温着。
父亲摘下厚厚的棉门帘,将门彻底洞开。全家人开始齐上手,将窑里的家什搬出去。母亲和奶奶在炕上将被子叠好,递给站在炕边的父亲,将枕头递给我。我和父亲抱着满怀的织物,慢慢踱着步向旁边的窑走去,像古画里大腹便便的将军。
四五趟下来,炕上逐渐变空。母亲扯下炕单,父亲跳上炕沿,揭起羊毛毡的一边开始卷,二指厚的羊毛毡笨重僵硬,弹力十足,总是要费上一会儿功夫才能卷得较为妥帖。一卷卷抬到院里窑檐下的门台石板上立起来。
炕面上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高粱杆做的席子。每当此时,奶奶总是感叹现在是多么幸福,要知道父亲小时候五个姐妹全部睡在这样一条席子上,哪有什么羊毛毡和像样的被褥,起来都是扎了一背的刺。想来那已经是刚解放后十年内的事情了,那时觉得好是遥远,奶奶就像在念着一本古老的经。
席子同样需要卷起来,但父母从不肯让我上手,小刺扎一下总是要疼个半天的。席子卷好后,就兵分两路,由母亲和奶奶搬盆盆罐罐、碗、碟等厨具,我和父亲则摘下墙上钉的相框、字画,贴的年画、奖状,分门别类地码到碾盘上,像一个五花八门的杂货店。
不到每年扫窑的时候,是不会知道家当之多的。拉拉杂杂零零碎碎,进进出出总是要搬很长的时间。等到窑洞里讲话逐渐出现了回声,便是已快收拾一空的信号了。我跳着闹着喊着妈,听着嗡嗡的回音咯咯地乐,母亲瞅了我一眼,用将要洗的炕单、门帘,把柜子罩得严严实实,这才是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
糊窗户
“欢,扯窗纸了!”母亲只是淡淡发令,我已像个猴子一样已经蹿上了炕,蹿上了窗台。母亲时常念叨,我四五岁前窗户上的纸总是千疮百孔的,尤其是我踩着窗台能够得着的座窗。后来长大懂事了些便不再如此捣蛋了,可幼年捅窗户纸的乐趣可能一直存留,所有每次扫窑,母亲都让我过过瘾。
麻纸在窗户上遮风挡雨一年有余,虽有点发黄但仍是坚韧。捅破时的声音,清脆悦耳;撕裂时的声音,沙哑悠长。仿佛撕扯着岁月,听起来有别致的快意。后来小学读红楼,诗文不懂,爱情不懂,但对晴雯撕扇之类的小妙趣,倒是心领神会。
等我第一遍撕过,父亲抄起铲子,踩上梯子,将窗棂上年代较久的残留纸浆仔细铲掉。下梯子后母亲将已备好的一套旧衣服给父亲穿上,戴上帽子,遮住口鼻。然后将扫帚绑在长杆一头,我们远远地站在院子的一边,看父亲便像一个手持大刀的关公站在炕上。
父亲将“大刀”一举,很快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消失在浓浓的尘烟中。只听得窑里沙沙的响声,看到从窗棂上翻滚而出的黄尘。这时奶奶便要负责看紧我,不然就是进窑一通乱跑,出来时跟父亲一样,满身满脸的黄土,眨一眨眼睛,睫毛都会掉下灰来。
扫完了窑顶,扫完了窗棂,父亲像一个从“沙”场凯旋的将军,拖着扫把从灰尘里走了出来。大概需要十多分钟的时间,尘埃才会落定。趁着这个档口,我们扯开卷着的席子和毛毡,两个人拽着立在院子里,另外的人手持小撅头不断捶打,敲出一层层细碎的灰尘。
敲打完毕,窑内已归于平静。父亲将一张炕桌摆到炕上,母亲将新麻纸、剪刀、刷子备好,再将锅里温热的浆糊端出来。母亲递给我一张纸,我走几步举给父亲,父亲在梯子先从最大块的天窗开始比对,用指甲在纸上画出要裁剪的轮廓,再将纸递给我,我将纸递给我母亲在桌上按着轮廓裁,同时将浆糊碗举给父亲去刷窗棂,刷刷点点几笔后,我再接浆糊碗,同时将母亲裁好的纸递给父亲贴好。如此循环往复,贴好天窗、脑窗、上斜窗、下斜窗,直到平戗以下,就可以由一个人独立完成了。
崭新的麻纸上有晶莹剔透的纤维,稍不注意便会刺进指尖,奶奶说进去的刺会逆着肉往身体里钻,因此我每次接送纸都小心翼翼。后来怎么都想不出这其中的道理,才发现这可能是奶奶怕我毛手毛脚扯破纸随口编的告诫。
贴年画
窗户纸糊好以后,窑洞里透亮了许多。奶奶和母亲继续糊座窗和门窗,父亲则带着我布置起墙上的年画。
炕上墙边一米的范围,是母亲赶集时扯的布做成的炕围子。炕围子往上和炕的对面,就是贴年画的地方了。一般人家总会贴点怀抱大鲤鱼的胖娃娃、挥手致意的伟人像、名山大川的风景照等。而我们家因为父亲画画的缘故,水墨画、工笔画、花鸟画时有点缀,也算是给我最初的美学启蒙了。
在年画当中,父亲总会留出正中的一部分。把我每年得的奖状从一年级一直向后贴去,到六年级时已经快将年画的位置蚕食殆尽了。等到墙上布置完成,再将相框镜子擦拭一遍纷纷挂回原位,如果有新拍的照片,则是重新换一张,点一点牙膏贴上去,装框挂回。
此时一般已近黄昏了,窑内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需要尽快将搬出去的席子、毛毡、被褥全部搬回,重新铺好。母亲还要将柜子、家什擦得凉凉堂堂,等全部洗漱完成,奶奶的饭菜也要出锅了。
看着浸透了暮色的雪白窗户、粘贴得齐整的年画奖状、洗刷得明亮的炕沿锅台,纵使窑外风雪交加,窑内也是暖意融融。一家人边吃边闲聊,憧憬着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碗里的饭也仿佛更香了。
儿时的窗棂,在烦闷的夏日或者漫长的冬日里,曾引起我无数的遐思,尤其是每一个倦意袭来的午后。阳光在窗棂间东升西落投下流动阴影,燕子在天眼处筑巢产子带来远方的消息。看着看着,方块成了韭菜畦,菱形成了揪面片。
一转身,韭菜下锅了,面片煮糊了,我也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