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砚之的指尖第三次抚过画架扶手的凹陷处——那是宝玉握了三十年的弧度,此刻仍留着体温的余韵,像块被岁月摩挲透亮的老玉,纹路里嵌着未说尽的"我爱你"。砚之隔窗望着窗外的秋黄叶落……喃喃念出一首诗:
《银杏辞》
银杏撕开季节的信封时
你正把最后一片金箔
别在我发间。风的指纹
抚过你掌心的冰裂纹
而我始终没说出
那句被秋阳晒得透明的话
如今落叶碎成星群
每一片都刻着你的名字
像你当年临摹我的掌纹
此刻它们正穿过我的指缝
像你最后一次牵我时
指尖漏下的,半粒心跳
我数着年轮里的雪
看体温如何在脉络中结晶
成为永不融化的琥珀
而你留在世上的光
正被暮色一寸寸回收
只余下我,在叶柄断裂处
接住整个秋天的失重
风又翻动那叠旧信
未寄出的半句
卡在喉咙里,长成
树根下新的疼
像银杏年年都要
重复一次的
关于坠落的
绝句
空画屏亮起时,未保存的木芙蓉草稿突然被月光镀了层银边,花瓣边缘的漩涡里,她看见二十岁的自己,正踩着雨后水洼撞进书画社,惊飞他笔下将落的墨点。
头三年的日影是被拉长的工笔画。砚之学会用语音指令在数位板上种星子,每个月圆夜,她都要往"勿忘我蓝"里撒些银粉——那是宝玉生前调不出的颜色,如今却在她的诗句里碎成银河。前庭湘妃竹新抽的竹节间,嵌着三支削成竹哨的旧笔:狼毫的那支藏着撒哈拉的沙粒,羊毫的浸过洱海的月光,兼毫的裹着岳麓山雨雾。每当风穿过竹哨,砚之便能听见他在不同时空的轻笑,混着格桑花海的呼吸。
"墨墨"总在申时跃上画架,尾巴扫过调色盘时,黄的藤黄、赭的赭石便在宣纸上洇成不规则的圆。砚之会用红珊瑚笔蘸钛白给圆圈点眼,笑称"墨墨又画了群追月亮的鱼"。这猫儿总爱用爪子拨弄她鬓边银线,镜中相顾时,茶晶般的瞳孔里映着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在给另一个别格桑花,背景是二十八年前青海湖畔的蓝,蓝得能滴出眼泪。
每月家庭日的喧闹里,小棠的3D打印机总在复刻爷爷的速写。当《海边写诗的姑娘》在光敏树脂里成型时,砚之会往底座缝隙塞片银杏叶,说"这是时间的书签"。她教孩子们把鸟鸣折成逗号,将落叶叠成顿号,"瞧这叶脉的褶皱,是风写给大地的情诗"。某个黄昏,重孙捏着陶土问"永恒是什么形状",砚之将他的小手按在自己掌心老茧上:"是你爷爷握笔的弧度,是我们一起数过的银河刻度。"
整理遗作时,《雪山小狐狸》的手稿间滑落三十年前的电影票根,背面是他仓促的速写:穿墨绿毛衣的女子抱着笔记本,发梢沾着雨珠。砚之将票根与格桑花一同封进树脂,吊坠晃荡时,能听见50年前某个梅雨季的雷声——那时她刚撞翻他的墨水瓶,他却笑着说"这滩墨痕像不像鹊桥"。
这一年冬至,木芙蓉的枯枝托着初雪,像支蘸满白颜料的笔。砚之在天文望远镜前呵出的雾气里,用食指画了两个交叠的小人——瑞士齿轮火车的窗玻璃上,他们曾这样约定"下一站去北极"。此刻雪光漫进庭院,她膝头的诗稿突然泛起微光,未写完的隐喻里,极光正从纸页间流出来,在砚之眼角的皱纹里织就银河。
菱花镜前常摆着格桑花干花束,砚之簪花时会对着镜子眨眨眼:"宝玉你看,咱们的花田开到第九万朵了。"画架上的木芙蓉终于被她补全,金粉点的花蕊里,藏着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小字:"每片花瓣都是你说过的'真美'。"孙辈们发现,奶奶的诗里不再有"孤独"这个词,取而代之的是"星群""共振""永恒的正在进行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