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蛮不可置信地看着蒋和珍,打断她的讲述。俞小蛮带点烦躁地说:
“你一直强调是亲身经历,这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我看你是疯啦!你开始疯言疯语啦!”
看着眼前的燃烧的火焰,蒋和珍自顾自地讲述着。
“我问少君,你是想要报复吗?她苦笑着说,怎么报复呢,她进入不到他的世界,怨气太重,她被限制靠近他那种阳气强盛的人。我问她,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呢?她说,也是因为太强的执念,不过分相信眼睛所见,愿意用心去探究,真相就会出现。我猜她是不是想要我做点什么,她说不必,历来真相与伸冤就是两回事,极少会有真相能够浮出水面,而是快速下沉,成为历史的渣滓。既然有渴求听见的,必然就有需要倾听的,于是才有月光下的遇见。懂得就够了,她不会再出现。我回到了家里,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乱成一团。妈妈只说我不该一同前往,这次八成是撞见鬼了。这件事我谁也没有说起过,因为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
“当然不会信,我一点儿也不信!”俞小蛮甚至于有气愤的感觉,“力夫一直在纵容你的瞎编乱造,你变得越来越五迷三道了!”
戴兰劝说着俞小蛮,她说:
“我们没见过的事多得很,不代表就没有啊。你看蒋和珍像是在胡说八道吗?我都听得汗毛倒立!有点吓人。”
好像才惊觉了一样,听了戴兰的话,俞小蛮不自觉地向伍道祖靠近了些。对此,伍道祖了无知觉,或者说他装作不见的。我不禁翘起了嘴角。
“在我看来,”伍道祖这时说,“一半是可信的,一半却值得怀疑。俞小蛮不是因为故事离奇而气愤,她气愤的原因是蒋和珍特别强调故事的真实性。”
“你说清楚,哪一半可信,哪一半可疑,”蒋和珍说。
“少君上吊自杀必然是真实发生的事,你也确实是跟着你母亲去了他们家。从听到乡下女人们的闲聊,再到她丈夫伟业的伤心表达,你开始放任自己的想像。可能正是伟业的哭声启发了你的臆测,你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形,都很可疑。竹林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你根本就没有去过,是你的意识去了那里,听见了少君和她曾经的恋人的对话,也看见了死去的少君的魂魄。她告诉你,你的推测很准,其实是你自己在告诉自己。你需要肯定。如果少君只是因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而自杀,伟业的痛苦也是毋庸置疑的,人们都在为一个好人的离去而惋惜,那么太不符合你对于新奇故事的预期了,你才不会记住那样的故事!”
我整个人都被伍道祖的分析给惊呆了。他是个有多认真的人哪,听过的故事都记得这样清晰,还分析得头头是道。从内心来讲,我感觉伍道祖的这些话非常有道理,无法反驳什么。
换个角度来讲,只要把这个故事的叙述者置换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就是说,把“我——蒋和珍”去掉,将真实性模糊化处理,那么这个故事就是成立的,它就真的由一起自杀事件上升为一起命案了。至于冤魂之类的东西,当作无奈的诉求就行。
当然,也没必要在这里探讨什么讲故事的技巧和方法,那个毫无意义。在这么一个空间里,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用花色各样的小故事对抗变态的时间。残破或者畸形都无所谓,一切不完整才能激发出更大的想像空间。
“所以很简单,不过是陈述方式的差异造成观念上的冲突,也是思想上的局限而已。俞小蛮,你反对有意识地代入并没有错;蒋和珍呢,或许你离真相太近了,不自觉地影响到了你眼中的事实。”
“慢着,力夫,”蒋和珍说,“你的意思也是我在编造故事,那些都是我的臆想?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在多半事情上,我认为你是属于那种最真诚最单纯的人!故事就是故事,虚实交集才是它的本质。你只要说,那是我听来的,哪里会有人质疑呢?”
戴兰牵着蒋和珍的手,安慰她说:
“我相信你说的,真的。还有就是你自己一定要相信。”
“是的,你自己相信就好,”俞小蛮冷淡地说。
也不想再听她们产生出敌意的对抗,我在脑海里快速寻找着,看见一张红毛猪的图片,非常清晰,几乎听得见那张图片在说话,于是将它固定并放大。我想到了它。
记得我说过,我们老家是湖北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小城镇,比较闭塞落后。既然并不富饶,风貌却也算得上是美丽的,森林茂密,民风淳厚。
我家住在镇上,每天是十里八乡的集散地,自然热闹。在这里,自由的小买卖人最多,偶尔也有交换生产物品的情景,对于还不曾见识过繁华城市的我而言,这就是很好的人间。
你们或许不太懂得,那种小集镇,也不过一条长街并几条分枝般的小巷,结构上有别于村落的集中,但居住在集镇上的人,近乎全部都是农民,都有自家的田地在耕种。即便像我们家,地方上所谓的大户,实际上也只是土地和山林比普通人家更多而已。
在我家店铺门口,总有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蹲守着,他惯常摆放出一些形状奇怪的根根叶叶,据说是什么药材之类的。光顾的人极少,除非有外乡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或许能够有点微薄的收入。我喜欢看些奇怪的东西,自然常常对他提出疑问。他似乎很有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应承我,脸上永远带着善良而又温暖的笑意。
有一天,这个白胡子的老人终于走进了我们家的店铺,他想要讨取一碗热茶喝。老张当时带着人去山上收栗子,店铺里只留着他的弟弟小张。小张一边手忙脚乱地张罗生意,一边又得看管着调皮捣蛋的我。他的性格也是极好的。
老人喝着热茶,眼神小心地看着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人,等只剩小张和我,才小声地问道:
“节气就近了,这位小哥哥,你们东家有没有说过办点儿节礼的意思?”
小张看着老人,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更不明白,只是觉得老人家饿得有些狠,寻思着拿点儿吃的给他。
“我养了两头猪,一头已经订给屠夫王二,还有一头,想找个买家,”老人这样说。
小张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他笑着说:
“这个事要是我哥哥在的话,兴许能够帮您问问。我可不敢去问,那不是我该操的心。节气上要肉的人多,按理说屠夫王二也不止杀一头猪啊,您怎么不都卖给他呢?”
“他只看中了一头。这一头有点特别,他直接不要。”
“特别?您什么意思啊,猪还能有特别的地方吗?长了六条腿不成!”
猪是常见的牲口,在乡下多得很,不过是黑色的白色的或者黑白相间的所谓花猪,哪里有特别的呢!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听得奇怪,就安静地听老人说话。
“是一头红毛的猪,也该有二百斤上下,”老人对着小张说,“王二说他没见过这样的,怕杀了不好,就不要。”
小张也是头一回听说有红毛猪,有点发愣,想了想说:
“那是有些怪的,就算说给我们东家晓得了,他恐怕也不会要!再说,也才二百斤,您急着卖它做什么?”
“人都没吃的,顾不过它了。每天只给它吃些野菜,想来也长不了太大。按往前,应该长到三百斤才正常。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再喂也是越喂越瘦了。小哥哥,劳烦您跟东家去说说,你们东家的为人最好,说不定他愿意买下。”
“可是去年我们买的是四、五百斤的猪,今年就算买,你那个红毛猪也太小了,东家恐怕是看不上的。这还得看我们东家在乎不在乎什么黑毛红毛的,我猜呢,没戏。您找找别人去看看。”
“你去买回来,我想看看红猪!”我大声对着小张说。
小张没料到我会对红猪感兴趣,笑着对我说:
“力夫,把红猪买回来给你当狗养吗?我帮你配个鞍子,你倒是可以当做马来骑着玩儿。”
“是呀!”我拍着手,高兴得不得了,“你快去买回来!”
老人眼神发亮了,他含笑望着我,又喝下一大口茶水。
“闹着玩儿呢,你还当真!”小张突然正经地跟我说,“那可不是买一条小狗,我能够当当小家。你回去跟你祖父说去,缠着他要,看他怎样说。”
“你只说我想要,快去呀!”我来了脾气,开始叫了。
小张不理我了,也不看老人,打理他手头上的事。
我真烦他,要是老张,我敢说会立马答应我。我气呼呼的拿了一盒糕点,拆开后递给老人。我对那个老人说:
“你千万不要卖给了别人,给我留着。我去和我祖父说,他必定答应我。你快吃,不必理小张,我请你吃的。”
小张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总算也没多嘴说什么废话。
祖父非常疼爱我,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尽管他感觉有些可笑。他差老张去买回了那头红猪,并且顺从我的意思给那老人带去了两袋大米。
这猪可真有意思,浑身通红通红的,齐刷刷的钢毛像是密密麻麻的刺一样,个子很高,精瘦精瘦的很是威风。这哪里是猪,分明是一条红毛大狗啊!
大家都像是看稀奇的跑来看这只红猪,口里啧啧称奇,又像是必须当成一个笑话来对待。搞得红猪很不好意思,低着头寻找出路,可能是准备逃跑的。我觉得它一直在偷偷地瞄着我,需要我替它解围。于是我非常认真地对大家说:
“这是我的红猪,你们不可以动它!”
祖父笑着对老张说:
“养着吧,就当是给力夫找了个小伙伴,只是要防着它乱来,万万不能伤着了我们力夫。我还以为有多大,不想这么瘦,也杀不出几斤肉来。重买一头大点的。”
老张也笑,帮着红猪建了间小屋子,让它从此成为我的好朋友。每天我都会找它玩,喂给它好吃的食物,所以它跟我非常亲近,听见我的脚步声都会欢叫起来。
我们都以为,红猪在老张和我的喂养下会很快胖起来,至少长得圆肥一些,也像个猪样儿。岂料它一直保持着精瘦的身材,整天神采奕奕地跟在我身后,像条红毛大狗。
有不知道情况的外乡人见了我们两个,必定先是吃惊,而后狂笑不止。我讨厌那种眼神,喝令一声,红猪就会不客气地冲向那些人,吓得他们纷纷躲避。
祖父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对于跑上门告状的人,他一面陪着不是,一面又保留怀疑的态度。他不相信红猪真的能够把它自己当成一只狗。
然而有一天,老张气喘吁吁地跑去告诉祖父,说红猪要上天了,它不老老实实呆在小屋子里睡觉,竟然跳上了房顶,趴在瓦檐上打呼噜。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上去的,那么高!
我也跟着祖父跑去看,果然,它呆在屋顶不下来,踩坏了好些瓦片。它对着山林大声呼唤着,就像身着红袍的将军,那样子真的是威风凛凛!我喊着它,它也不过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坚决不肯下来。
这时祖父有些急怒了,担心这头红猪不太正常。他叫人准备刀具,老张也去拿出了猎枪。红猪再次看了我一眼,突然跳了下来,朝着山林飞速逃跑了,转眼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