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响——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听完我讲的故事,女孩子们有些不胜唏嘘的感叹。伍道祖却不以为然地说:

“你还是没有逃出因果报应的窠臼,俗套啊!”

“绝大多数事情都是因果相联的,这个你得承认,”我说,“突出的占少数。”

“何谓突出?”

“就是那种结局意外,非常突兀的。你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吗?”我问他。

“不是我喜欢,”伍道祖说,“事实应该是,多数事情是曲折的,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人生充满不确定性,那不是你的观点吗?怎么讲起故事来,你就一味考虑圆滑呢?我认为,圆满不代表符合逻辑性。”

“好啊,你可以讲一个千疮百孔的故事给大家听听,那样也许更有余味!”我讥笑他说。

伍道祖白了我一眼,说:

“你看,我们两个搞不好就会争论,多没意思!”

“请你们大方地争论吧,”戴兰笑着说,“至少我喜欢看你们两个针锋相对时擦出的火光!不要太在乎对错。观点摆出来就好了,旁人爱怎么评论就怎么评论。”

“可是你不让大家评论!”俞小蛮呛了戴兰一口。

“那是特殊情况,请你原谅!”戴兰淡淡地说。

俞小蛮撇了撇嘴,发现我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想她太过尴尬了,就说:

“保持各人的不同观点也好,也保持争论,这样起码能够证明我们还有些活力。求大同,存小异,不强调对错。”

听我这样说,伍道祖也不再说什么。蒋和珍预备讲一讲她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没错,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前年,她陪着母亲参加了亲戚家的一场丧事。父亲因为公务的原因没有一起前去,特别让母亲跟亲戚作了解释。

其实真实的原因她是懂的,那亲戚是她母亲那边的表亲,寒酸倒也不算什么,却喜欢打着父亲的招牌在外行事,所以父亲真心不想去参加。

母亲装糊涂,也不能强求。关于面子上的事情,大人们的想法总是不一样。她看得出来,母亲是有些介意的,尽管母亲脸上惯常微笑着没有抱怨一句话。

死亡的是表亲家的大儿媳,一个名声极好的女人。几天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毫无征兆地将自己悬挂在房梁上。家族里炸了锅,议论纷纷,都说她是给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听他们的意思,表亲家虽然不是大富人家,却称得上小康家庭,在族内也是有头有脸的。又兼儿女周全,老少平安,惹得多少人羡慕。大儿媳没有任何理由走上那条路。既然如此费解,当然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和母亲到达亲戚家时,已经是下午,偏近黄昏时分。蒋和珍听见几个乡下女人在屋角议语着。一个含着泪在叹息:

“总说少君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三个小孩子也那样听话!事事如意,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她娘家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这回一走,能指望哪个去?实在是太傻了!有天大的事也不该丢下孩子们去死啊!况且,这样上等的日子给她过,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另一个女人也含着泪花儿在叹息。

“真的是,”还一个女人抹了一把眼泪,悲痛地说,“人家伟业又不是对她不好,听说什么都将就着她,还准备让她当家呢!怪她享不起这福啊!”

“就是叫人搞不懂,”第一个女人又说,“听说走夜路给撞了邪,晚上也不晓得出门做什么,经过湾角那片竹林,都有半个月了。”

“是的,早听说竹林那边儿有些不太平!晚上去那里做什么呢,她不害怕呀!”另一个在说。

“那么长时间,就没有做过法事吗?”还一个又问。

“好像听说王大仙来过,叮叮咚咚搞了两天,可能没有起到作用。不是我说,那个王大仙半路出家,哪有真本事!”

“当时我也来看过,少君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没有。外面吵得要命!少君还跟我说,去叫那些人赶紧离开,让她清静点儿。她说她知道自己是不行的人了。”

“哎呀!你真的来过吗?”

“不是听说这边不对劲儿,哭哭啼啼的一片,就过来看看。不妨半路上遇见伟业去请王大仙,他说少君中了邪,郎中不管用,头一天晚上说了大半夜的糊话,直说留不住她了。伟业真可怜啊!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哭狠了一样。”

“我总说伟业是个好男人,不像我们家那位,要本事没本事,脾气倒是大得惊人!我要是——有可能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少君受不了,干脆就自己做了糊涂事。”

“那也不是不可能,但最有可能的还是被缠上了!”

“所以要我说,一定要少走夜路,没事不出门最稳当。”

“天黑就早点关上门睡觉,屋里最安全!”

“就是啊!男人晚上都要少出门,不要说女人了。也省得人去风言风语的,都会说你做人不安分,盼着出事呢!”

“倒像是你经历过的一样!唉,我说少君啊,真可惜!”

“可惜!”一个也在说。

“可惜!”还一个跟着这样说。

葬礼上,也请了道士开路。表亲一家哭得凄惨无比,尤其是伟业,搂着几个孩子放声大哭,数天数地的,让所有人跟着落泪不止。甚至到最后,伟业直接哭得晕了过去。

只有蒋和珍流不出眼泪,她看着热闹的场面,感觉有些怪怪的。她不认为哭得厉害就表示悲痛,真正的悲痛她是见过的,尤其是男人,那是种隐忍无力却无从爆发的伤痛。

还有那几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表情呆滞,哀伤中掺杂着更多不可言述的内容。被父亲搂得再紧也是被动的,看得出来,大些的孩子极不情愿。他们的身体在说话,就是他们没有办法不去屈就父亲。

蒋和珍甚至看见伟业一个微小的动作,他在悲痛之余,闪电般狠狠地揪了其中一个孩子一把,那个孩子也不知是惊吓还是疼痛,放肆地嚎叫着哭了起来。

于此情形,蒋和珍抑制着内心的不安,仔细观察起那一家的前辈们。没有人关注她,因为大家都在忙着表演一场大戏。是的,他们在表演,没有一个是发自于内心地悲痛。

做公婆的,做叔伯的,做姑嫂的,做侄甥的,几乎无一例外,小动作不断。他们不懂职业精神,也缺乏专业技巧。

其中最为夸张的一个,竟然干嚎了半天也没挤出一颗眼泪,居然还朝着另外方向的某个人使了眼色,但不知道是在示意什么东西。

蒋和珍看着这场表演,突然真正地为少君悲哀起来。尽管她不清楚少君走上绝路的原因,但此情此景已经足够使她产生无尽的联想。事情的表象往往只有一个简单的结果,那么明晰以致于让人懒得多想,但是有没有另外一个真相呢?如果少君果真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选择抛弃,真相就是众人眼中的真相,那么这一家人遮遮掩掩的做法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蒋和珍忽然很想弄明白,她想证明自己是瞎想。

晚风吹起,夜气转凉,少君被置入黑漆漆的棺材内。人们帮她换上了净白的衣裳,在她几近变形的脸上涂上了胭脂和香粉,使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全家人再次嚎哭起来。纸钱烧起的灰烬飘散在空中,法事的锣鼓“咣咣当当”地传到了村庄外。

蒋和珍避了母亲的眼光,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她循着小路,一径走到了那片竹林边。

半个月亮悬挂在竹林左上角,闪着清冷的光。秋虫赶着在做最后的绝唱,似乎已经不太在意季节即将更替。

蒋和珍闭上眼睛,她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男的在说:

“实在走投无路了。他放话了,不许人借钱给我,要不就是与他为敌。上次进城,买卖全砸了,有人说是他花钱差人下的套,我也没证据。就算有证据,又能拿他怎样?你们是有钱有势力的人,上边儿还有蒋家罩着,我只能认栽。但家里孩子们要吃饭呐!那点儿田地今年遭了灾,几乎没有收成。眼见揭不开锅,亲戚六眷都是穷人,只有找找你求助。”

“你只道我嫁给了有钱人,”女的说,“实际跟穷人也没区别。家里从来是不让我摸到经济的,手头好不容易才能攒下几个小钱,不抵大用。”

“他就那么抠吗?在外面总是吆五喝六挺大方的啊!”

“明着说,担心我贴补娘家,不愿意跟我家里人来往。”

“他家老人呢,是什么态度?”男人又问。

“哪有不随他的!除了孩子们,没人把我当他家里人。可笑,外人只说我有福气呢!”

男人叹气了,说:

“原来如此。我还总在想,你算是嫁了富裕人家,不愁什么了,我也放心了。不料是这种情况,当初倒不如——”

“再不要提当初!”女人似乎要哭了,“我向来不是那种怕吃苦的人,但更怕让人误解!你以为嫁过来是我的意思吗?你赶紧回去吧,我这里只有这些钱,也不够你做什么经济的本钱,缓缓困境是没有问题的。千万不要再来,都是有儿女的人了,我不能再往火坑里跳一次!”

男人应着,小跑着离去。

女人终于轻轻地哭泣了起来。她喃喃自语着说:

“天下到底有多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却总要打着仁义忠孝的招牌行事!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在先,却要污蔑他人,陷害他人,一心想要置人于死地!这人间值得留恋吗?不值得。只是可怜了不知事的孩子们,终将遭受别人的白眼和虐待。”

旋而,那个声音靠近了蒋和珍,轻轻地对她说:

“不是我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们,我也舍不得他们。”

蒋和珍吃了一惊,睁开了眼睛。月光下,少君身穿一袭白衣,静静站在她面前。少君面色煞白,然而温柔可亲。

“你不是自己悬梁的,对不对?”蒋和珍问少君。

少君凄惨地笑了,说:

“其实你一眼就能看清真相,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罢了。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是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推断是真的,为什么呢?”

“以前我喜欢过一个人,我也并不隐瞒,都和他解释过好多回我的清白,他却并不相信。他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我早就是个不干净的女人。那一家人都跟着他这样想,所以你想得出我在他们家的境况么?他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甚至当着我的面,带别的女人回家来。没人指责他,都说那样是正常的。倒是我,不知道纠结什么,是得了便宜唱雅调。好没意思呀!我知道人生早就没有盼头,所以不管他怎样打我,我从来不会叫饶,尊严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孩子们是心疼我的,但他们和我一样没办法!”

“那么,你真的就是被他打死的吗?”蒋和珍问。

“那天他偷偷跟着我来竹林了,一直躲着没出声。回去后,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递给我一包药,意思很明显。只是那药效果差了点,我一直不能咽气。那天夜里的雨好大,落在房顶上噼噼叭叭地响。孩子们在床边儿哭着喊我,我模糊看得见。当他喝令孩子们出去时,我闭上了眼睛,不想最后看见的人是他。他带着一根绳子进来了。真是好事,能够帮我解脱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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