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字的原始记忆,就像掌柜的翻账本,总要一直往前翻,翻到最前面,也就有了清晰又模糊的印记。就像泛黄的电影黑白短片,滋滋啦啦冒着声响,记忆力没有声音,没有对话,只有一面墙,上面涂着歪七扭八的涂鸦,鼻孔里貌似还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记忆的小闸门轻轻抬起来,关于写字的记忆如同冒着泡的清水,咕噜咕噜地泛开来。
时光一下子被带到了25年前,大约是我五六岁的样子。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晴朗的天气为炙热的骄阳闪开了道路,院子里几颗碗口粗的枣树垂头丧气地杵在那里,肩膀上蝉声刺耳,增添了浓厚的聒噪氛围。看护院子的大黄吐着舌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鸡窝里的一群小鸡,也丢失了往日的威猛,长着柔软黄毛的尾巴摇晃着,像一头小牛犊驱赶着令狗生厌的苍蝇,哼哼唧唧地趴在枣树下躲避着太阳。
姐姐倚靠在床头,也许是看着电视,也许是欣赏者小人书,也许是懒洋洋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了,我穿着裤衩,留着帅气的小半寸,无聊地望着屋里的那面白墙,突然有一种想创作的想法,就像一位作家突然有了灵感,想一口气成就一本书一样。我一转身,奔向了灶房,灶台下还有柴火棍冒着红色的火光,黑色的炭火便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举着柴火棍,此刻我想起来举着长矛的堂吉柯德,但是我比他更威猛,因为我的柴火棍泛着红光,怎么说也不是冷兵器,杀伤力远超他的破长矛,虽然没有大黄助阵,我也知晓,堂吉诃德的狗侍从也只是狗仗人势,毫无战斗力。我来到那面白墙面前,20多年后,母亲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我便明白了,那时那刻,我就像一个教徒,白墙便是我心中最神圣的领地,可是下一秒我却举起了柴火棍,让那像岩浆一样喷涌的灵感尽情地释放,我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战场上硝烟四起,遍地尸骸。此时,一声尖叫从背后传来,姐姐把我从梦中叫醒,此时千军万马没了,被我击溃而逃的敌军没了,我手里只有一根柴火棍,棍上的焦炭已经没了,抬头一看,歪歪扭扭的涂鸦覆盖了半堵墙,我想只是因为身高的劣势,否则整面墙不在话下。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儿传来,低头一看,墙角下的两件棉衣冒着白烟,警告着我闯祸了。负责看守我的姐姐,自感责任重大,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树枝打在屁股上的灼痛感,她捡起棉衣,拉着我,跑到院子里,用沙土埋,用笤箸拍,都无济于事,绝望之际,我们携手来到院墙外的水池旁,用简单快捷的方法进行了快速处理,就是把棉衣扔进来水里,然后拎着两件露着棉絮、烧成半成品的破棉衣回了家,后面的悲伤故事我不想再提。总之,我最初的写字记忆是深刻的,是沉重的,是不可复制的,也是最难忘的,除了我,应该姐姐记得最清楚,因为那个傍晚,母亲手里的柳条大多数都冲向了她的屁股。
时针飞速旋转,来到了小学。自从我在白墙上涂鸦惹祸挨打之后,写字便成了我心里的痛。我开始厌恶写字,逃避写字,作业本上的字就像砖厂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砖头,虽然不凌乱,却毫无美感,我丧失了创作的灵感,岩浆从未再次从我脑子里迸发出来,估计我在堂吉柯德面前也只能俯首称臣。我成为老师眼里写字最潦草的几个人之一,说实话,我是很鄙视跟那几个人为伍的,因为我潦草的字也是有差别的,他们的潦草是丑是难看,而我的潦草只是凌乱罢了,我也明白,那些教条的老师是无法容忍一个有书法天赋的孩子在作业本上挥毫泼墨的,所以每当考试前,老师们千篇一律地都会点名让我们几个写字潦草的注意书写工整,我对此嗤之以鼻,毫无改观。这样的局面,在小学四年级得到了转变,由于我的成绩过于优秀,班主任老师在没有经过民主选举的情况下,直接任命我为班长兼学习委员,另外还交给了我一项神圣的使命,恰逢1997年香港马上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了,我负责每天在黑板报上更新倒计时,我自感荣耀,也压力倍增,为此我每天很早便来到学校,在黑板上练习,虽然只是阿拉伯数字的简单更换,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丝毫不亚于那面白墙上的灵感释放。就这样,从倒计时100天直到香港回归,我的粉笔字写得越来越好,我想如果香港晚几个月回归的话,我的字可能会练得更好一些,不过全国人民是不会答应的,我也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不过,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老师把潦草两个字与我联系起来了。
就因为字写得越来越好,在学校里我得到了很多锻炼的机会。比如语文老师让我给予他抄写备课笔记,我不会告诉其他人她的备课是抄袭的;比如化学老师半夜十二点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来,叫我帮他刻写第二天考试用的油印试卷,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宿舍的臭袜子味可以熏死老鼠;比如我从四年级也就是香港回归起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所有所在班级的黑板报,我犹记得高一班主任老师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从我背后的淳淳教导“那个谁啊,字如其人,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要拿得出手,不给自己丢脸”,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个子太矮,我回过头准备聆听他的教诲的时候,居然看不到他的脸。
从写字开始,我最希望的就是想要一只好使的笔,我用过五分钱一只的铅笔,用过别人淘汰的钢笔,用过成盒成盒的粉笔,但是最让我难忘的,还是那个炎热的午后,那根握在手里的柴火棍,那根惹祸让我挨打的柴火棍,它写下的字,仿佛一直刻在那面白墙上,仿佛小时的老屋还没有拆掉,仿佛姐姐还在床头上酣睡,偶尔睁开眼睛瞧一瞧我有没有捣蛋,仿佛爸妈头发还是那么乌黑,身板还是那么硬朗,仿佛母亲手里的柳树条打在身上还是那么生疼,我还是倔强着摸着屁股一拐一拐跟在她的身后回家,回到那个简陋却最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