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品」完结

锲子

生与死的大道上盛开着无数血红的花,垂着或挺立着,发出细细的声音,像是在叹气。暴虐的恶鬼被勾住喉咙,被一步一步沉重拖往地狱的大门,无数卑贱的鬼趴跪在地上,匍匐着前进。

恶鬼从干枯发黑的胸腔里可怖地絮絮叨叨,嘶哑着低吼,干瘪的双手和腿在地上嘎吱嘎吱地划。它奋力地挣扎着,黑色的脖颈被黑色的铁索划破,它长出利刺的双手,死命地扒拉铁索,流淌出殷红恶臭的血。

铁索如丧命般哀鸣着,咯吱咯吱地摇晃,拽着它的鬼浑身颤抖着拉紧,发出尖锐的叫声。

恶鬼呕吼着,像是要炸开,铁索那瞬间化作粉末,朝地上坍塌而下,满地的黑河慢慢地流淌。

——沉寂的地狱哄闹起来,惊恐又喧嚣。

白玉般的雕塑静静地立在满丛惊恐的花中,它温润如玉的面容光滑如丝绸,在淡淡的光下亮着苍白。

它专心地看着,却毫无生气。

它是个雕塑,血色的花拂动着摸过它的脸颊。

它就那么冷漠地立在惊慌、恐惧、挣扎、疯狂与绝望中,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如玉的肌肤日亦光滑,冷峻的面孔日亦苍白,深陷的双目日亦平淡。

恶鬼被追赶着向它嘶吼着扑来,满丛的花畏缩起来,颤抖。恶鬼露出恶劣的笑,可怕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它啃咬上雕塑如玉般的脖颈,喉咙里发出生锈铁索拽动的声响。恶鬼要带着雕塑一同下地狱。

雕塑在这儿立了无数个轮回,它一言不发,仅仅是静静地看着这生死大道,它从来不会有什么感受,就好像是身边那血花,天生就明白摇曳。

它便只好慢慢地,慢慢地让恶鬼刺进自己的脖颈,如藤蔓捆绑他的全身。

它恍然觉得心跳澎湃,脉搏喷张。

一条细细的裂缝从脖颈处裂开,一点一点地蔓延,遍布全身,它将化作粉末,只留下一双微亮着光的眼,盯着茫然的恶鬼。

恶鬼被棍杖打散了灵魂,打碎了灵魂一一它们要它魂飞破灭,总是不得超生。

恶鬼哀叫一声,残留一缕魂魄,跌落在满地苍白的粉末中,慢慢地融进殷红的泥土给黝黑的河流中。

慢慢往下渗……


正文一:

四周的灯光昏黄的,时不时还闪烁几下,雨绵密的,笼罩出一片蒙蒙的光亮。四周有很多废弃的金属或是塑料制品,用一大张脆弱的网拦住,可能要用来卖钱。

梁升站在凹凸不平的小山丘上,灰白的鞋轻轻一动,坡上的碎石便簌簌地落,慢慢地滚落在低平的地上。

这是一条马路,路边立了个可怜的公交车牌,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一个畏缩的男人把卫衣的帽子死死拉在耳边,等待最后一班车的到来。

路灯在他头顶,静静地照,他那一小片是亮的,梁升一直盯着他看。

他在心里默念着。

…………

历尽千辛的路灯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连灯柱都微微地颤,男人一抬头,看见巨大的路灯朝着他砸落下来。

雨水和瞬间灭掉的光垂落在他眼中,他失声尖叫,两条腿一软,挪不动步子。

眼睁睁看着那路灯就要把他砸得头破血流,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却猛然把他扑开。他被撞得一踉跄,脸朝下趴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手臂上有好几处擦伤,火辣辣地痛。他的心跳在劫后余生后蹦得更加厉害,雨声淅淅沥沥地响在耳边。

男人心惊地抬头,看见巨大的路灯砸落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不偏不倚。那儿刚好有些泥,连着灰石地都被砸出一个深坑。就这么看着,天灵盖便一阵地痛。

救他的男人只穿一件黑色的单衣,浑身淋了雨也毫不在乎,满头的湿发往后一擅草草了事,而现在,他浑身都是雨珠弹跳出的雾,神色怪异地盯着他看。

男人摔得有些痛,但还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要和他道谢。

他的步子还没迈出一步,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一句,就被远处尖锐鸣叫的喇叭声掐断在喉咙里。

路灯刚刚坏掉,只剩下其他几盏灯,隔得不近,苟延残喘。但此时,一路上的雨雾被公交车的两道车灯蛮狠地撞开,从男人的两侧跑来。

“轰”的一声,男人就这么被撞飞,直愣愣地倒在路边。

公交车的车灯沾了血,连该停的最后一站都没有停,宛若无事地飞速开走,只留下浓重的尾气在雨水中消散。

梁升看着公交车暗黄的光亮消失在视线里,才看着蒋旭从山坡上跳下来,连带着一些碎石滑落。

蒋旭像是有些无措,他只好躲开梁升的目光——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根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

梁升从他的身边迈过,蹲下去看男人狰狞的脸。

梁升:"脑壳都开裂了。”

“我说过了..…"梁升抬起头,看着蒋旭:“这样子会很难处理!“

蒋旭抿了抿唇:“对不起.......我以为可以的。”梁升:“这是无法改变的,它告诉我,今天这人会死―—这是无法改变的!”

蒋旭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升心情显然不好,他嘎喘咬碎嘴里的糖,囫囵塞在脸侧,却只好无奈地开口:“愣着干什么?帮我来抬尸体。”

蒋旭连忙把垂下来的头发往后一拢,上前。“那里有块断掉的,捡一下。"梁升指挥着,“这血就不用擦了,反正下着雨,应该能洗干净。”

蒋旭哼哧哼哧地抬尸体,男人看着不胖,没想到体重倒是不轻。他抬了二十分钟,才到冰库,大晚上的,忘记把三轮车推过来,只好进行人工搬运。

他们把尸体摆在冷库的里侧,才靠着冰冷的墙壁歇口气。

梁升舔了舔牙间还没化掉的糖,甜味绕在舌尖:"你以后别心疼他们,他们可是要偷我东西的。”

蒋旭把尸体踢正:“要是他们没死,你的灵魂也能留下来..…"

“谁和你说的?"梁升怪异地看着他,冷笑一声,“做梦呢。”

下一秒,梁升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快活地跳起来,指着自己的漆黑的卷发,声音温柔:“它刚刚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

蒋旭只好听他的话,闭口不谈。

冷库不是他们的,或许是杨家镇哪个有钱的老板落在这儿的,一直没用上,电却一直通着,也不怕浪费。听梁升说,他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决定把尸体保存在这的——毕竟,他可不想塞着自己一部分灵魂的东西变烂发臭。

尽管是这样,他们依旧做的小心翼翼。

蒋旭摸了摸湿哒哒的袖口,觉得有些冷,他看着一排的尸体,忍不住数了数。

一共有七具。


正文二:

几年前,那个如仓库一般的夏令营。

夏令营办在市区里偏僻的地方,简陋的环境和屈指可数的活动配得上它那廉价的收费。老师们收的钱少,不怎么管他们,于是,梁升一天到晚躲着大家,哪里偏僻就往哪里钻。

那一次,他踩着满丛高低不一的杂草,侧着身子跑到油腻腻的后厨。

此时是午饭后,后厨里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只有蹲在灰黄色的地板上的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手里不知道抓着个什么,看见梁升就把手往后背。

梁升:“你在干什么?”

蒋旭猝不及防地发现有一个人在和他说话,他沉默着,可面前的人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看,像是在等一个回答。他只好慢慢吞吞地把手从背后伸出来,脏兮兮的小手上,是一块血淋淋的生肉,被啃得坑坑洼洼的。

梁升发现这是他们中午吃的肉,只不过没有进行过烹饪。肉的样子看起来很恶心,他的胃里突然有些难受,中午吃过的饭在里面翻涌。

但他只是瞥了一眼少年,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支支吾吾不回答,从此以后却缠上了梁升,梁升去哪他就去哪,梁升骂他打他,他就低眉顺眼地挨着。

夏令营结束。

梁升站在如监狱一般的大门外,没有人来接,也没有人来接蒋旭。他一路踢着石子走,蒋旭就一路跟着。

梁升不说话,蒋旭就也不说话,像是个冤魂,紧紧地跟着。梁升嫌他烦,故意把人往冷库里带。

大门被打开,冷气扑面而来,蒋旭一瞬间微微哆嗦。梁升在后面催促他,他只是脚下犹豫了下便跨了进去。

一直和梁升走到最里侧,看见一个发白的男人躺在那儿――在架子的后面,双眼紧紧闭着,脸颊上的血凝固成块。

那是第一个人。

梁升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偷了我东西,所以我把他困起来了。”

蒋旭微微发抖,看着面前的少年扬起明朗的笑,在寒气中却显得冰冷异常。

梁升把旁边碍事的架子推开,好让蒋旭看得更清楚:“他以前是个受人爱戴的将军,打赢了很多场战。”

梁升:“可是.....他打输最后一场战后,就被人们遗忘了。”

“我只好把他偷偷带过来,然后藏起来。"梁升语气轻柔,“谁叫他偷我东西呢?”

蒋旭听得愣愣的,站在原地也不动作,梁升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趣,就像是精心排练的戏剧激不起观众的一点波澜。

“你不会被我骗到了吧?"他放弃拟编故事,抬腿就往男人身上一踹,“他只是个该死的律师,生前害死了一堆人。"

蒋旭还是不说话,梁升皱着眉头有些烦躁,他来回走了几步,过一会儿却突然笑了。梁升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点子,靠近他,把他拽得离尸体更近些,蹲下,把男人冻僵的手臂伸到他面前。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诱哄:“你不是喜欢吃生肉吗?”

蒋旭直愣愣地盯着那块发白僵硬的肉,喉道不由自主地发出口水的咕噜声。他慢慢地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

在苍白的肉前,他没注意到梁升的目光逐渐变得阴沉,盯着那只手臂和他的嘴看。他还当真以为这是一场邀请,于是慢慢地凑近尸体。

就在他的牙尖要摩擦上苍白的手臂时,梁升突然暴起,猛地往他脸上狠狠地摔了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

他呆呆地扭过脑袋,看着梁升把尸体的手臂甩回地上,整张脸都在扭曲,抽搐着嘴角像是在对他笑:“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蒋旭控制不住地后退几步,却被梁升勒住了手臂。他恶狠狠地盯着蒋旭,指甲抠上对方的手臂:“你是不是也想要偷我东西?

蒋旭一阵吃痛,低头一看,细细的血丝从破出漏出来,他再抬头,对上梁升憎恶可怖的眼神。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嗫嚅着:“.....对不起。”

让他没想到的是,梁升立刻放了手,转身细心地将男人的手臂摆正,然后对蒋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我开玩笑的,它没说是你。”前后差别太大,让他看起来就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而地上的那具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蒋旭看着地上那张痛苦的面孔,着实不敢问那个“它"是谁,只是傻乎乎地和梁升出了门,却还是一步不离的跟着。

梁升默许了,他们在外面晃到夕阳攀爬破旧楼层时才停下。夕阳西下,梁升站在花坛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住哪?”

蒋旭:“杨家镇,和我小叔住一起。"

梁升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勒令蒋旭加上。蒋旭巴不得,连忙把手机伸过去。梁升告诉他:“你得听我的话。”

蒋旭没说自己为什么跟着他,只是应道:“好。"


正文三:

他们走出冷库,到处都是杂草,外面还很暗,周围只有一点点的光。

梁升不小心踩到石块,一低头——却看见衣服的下摆沾了血。他皱着眉,用手指去抹涂开后淡了些,但还是糊了一大块在上。

真恶心,他这么想。

蒋旭才摸了摸口袋找烟,转眼就看见他心烦意躁地扣那块血迹,马上伸手摁住他的手腕。梁升瞪他一眼,伸出另一只手, 动作不停,磨擦着布料发出嚓嚓的声音,大有要撕烂衣服的节奏。

蒋旭把他另一只手也摁住,看着他就要暴怒,连忙开口:“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虽然是在晚上,但杨家镇总是有一些店铺,通宵地营业,家和店设在一 块儿,凌晨都有人在。

梁升被扼制住双手,感觉难受极了,声音提得有些尖锐:“这样子谁会卖衣服给我们!”

蒋旭的手顿住,

——刚刚在冷库里忙活,现在才发现自己浑身浸满了血,就算是黑色的衣服也能看出来。他的胳膊上也是被指甲刮出一道道斑驳的血痕。

现在若是给他面镜子,他会觉得自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或者是滚烫的牛油火锅。

蒋旭眨眨眼,看起来有些委屈。

梁升的舌头顶了下口腔内壁,还没说出什么,这人就双手往上一举,果断把衣服脱了下来。梁升抿了抿唇,看着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攥在手里,也把衣服脱了。

两件血衣齐齐被丢在地上。

梁升觉得不妥,从蒋旭身上掏了打火机,避着草丛把衣服给烧了,免得被人看见惹出麻烦,即使这里很偏僻。

烧衣服的火在泥土和沙上跳跃,扬起灰和烟,梁升凑得太近,猝不及防被呛了一肺,倒也不怎么难受,是被吓了一跳。梁升缩在旁边看着灰都沉下去,伸腿踩上几脚,把它们都铺平。

梁升:“你怎么会抽烟... .这味道多难闻!”

“不会,不一样的”...蒋旭把刚刚找出来的烟递到他面前,“你闻闻?”

梁升凑近,耸了耸鼻子。一股子的烟草香,混合着另一种刺鼻的气味。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梁升觉得那是廉价的味道。

听说真正的好烟,是不会有那些味儿的...

梁升抬头,蒋旭已经点了火,抽起来。

他就这么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人抽烟,很狼狈,但搁蒋旭身上就不一样。

他光着膀子,吞吐着便宜的云雾,低垂着眼眸,却多了分说不出的韵味。

——烟实在很臭,但蒋旭不一定。

…………

蒋旭跑到旁边的河,把胳膊洗得干净,裤上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把裤腿挽上去,能遮一点是一点。

梁升蹲下,微光粼粼的水面印出他蹭上血的脸,于是撩起水顺便把脸给洗了,屏着气洗完后微微一抖,沾着水珠的卷发便轻轻地颤。

“光着膀子上街,能行吗?”蒋旭的语气是在询问,“要不你回家换去?”

“怎么不行? "梁升把湿哒哒的手放在裤腿上擦,浑身凉嗖嗖的,莫名有些激动一-他还没有光着膀子上过街呢。

再说,他不要回家。

两人一路哆哆嗦嗦地走到街上。

一个醉汉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像无头苍蝇一样踉跄着向蒋旭撞过去。

蒋旭站得稳,而醉汉的脚步虚浮,一下子把自己撞趴到地上。路灯照清他的脸,梁升发现自己认识他——这人喝完酒后就常在街头和人打架。

他本还以为醉汉会蛮横不讲理地破口大骂,没想到对方只是拍了拍屁股,继续摇摇晃晃地往街边走。

梁升看了他两眼,有些迷惑,却没多在意。

一路上,他们发现只有一家店开着,于是推了门直接进去。

蒋旭给他挑了件衣服,梁升换上站到落地镜前照。

上面用线串成亮片做的的泰迪熊,在灯光下照得闪闪发亮,不过镜子实在是太灰,看上去只有一个憨厚的图案。

梁升很满意,蒋旭掏钱去买。他听了一耳,要五十块钱,他抿了抿唇,揪住衣服的下摆。

蒋旭自己也拿了件,把裤子也换了,两人顺便在这里死皮赖脸地待到了天亮。好在老板通宵看球赛,正愁没人陪他。

…………

天亮到外面逐渐吵闹起来,梁升才出了门,微凉的阳光照得他眯眼。他还没能完全睁开眼,就突然的,一个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

他踉跄几步,吃痛地捂住肩膀,连来人都没看清,就猛地扑上去,死死地勒住对方的脖颈,脉搏在他的手心蹦跳,肌肉在他的手下挣

扎。他的目光有些昏晕,一会儿才看清攻击他的人——是他哥——梁秋。

愤怒让他继续扼住梁秋的脖颈,手上是越来越紧。梁秋觉得自己喘不过气,喉咙处是发麻的疼痛,他挤出声音,只能用胳膊去拍梁升,像条垂死挣扎的鱼。

路边的人匆匆瞥上一眼,绕开走。

梁升看着他涨成猪肝色的脸,慢慢地松了手,面上写满了鄙夷。

梁秋捂住自己的脖子,上面又痛又痒,让人忍不住去挠。他的额头上都溢出汗,却还是质问着:“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这几天学校放假,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结果梁升是一天到晚都没人影,他已经偷偷出来找了一夜,这下回头看时发现人就在这儿。

他明明问好的,梁升也会回去。

梁升冷笑-声: "又不是第一一次那么干。”

梁秋哑口无言,良久,他才忐忑、僵硬地说:“晚上回家吃饭。”

梁升没有拒绝,但提了一个要求:“我要带他回去。”

梁秋:“谁?

梁升一转头,发现人不在,他皱起眉头:“蒋旭。”

梁秋没听过这个名字,也许他弟弟是第一次提这个人,他犹豫了一下,说: ...可以。”


正文四:

梁升看着梁秋捂着脖子,一路压着咳嗽回去。他转身迈进店里——蒋旭就站在那儿。

梁升不满:“你干什么呢?”

蒋旭把沙发上的东西拿起来:“落了东西。”

梁升:“怎么这么久?”

蒋旭:“他刚才和我说话。”

他指了指沙发上的男人,现在已经背着他们睡着了。

梁升看了一眼,便转过目光。

梁升:“以后别理他们。”

梁升:“晚上来我家吃饭。”

蒋旭一瞬间后背发冷,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而梁升的目光就像阴冷滑腻的蛇,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

梁升:“我想让你来,你就得来。”

…………

杨家镇本来是个山脚下堆积了泥的海滩,靠海,曾经连着发了好几次大水,房屋塌了大半,流感、病毒都来走一遭。

人们叫苦不迭,直到大水慢慢退去后,市里的领导才派了人来管理。

上面下来的人没什么志气,见着这儿没什么油水可以捞,知道自己算是被“贬”了。于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领着些薪水, 凑合着过吧。

杨家镇没得救了,唯一的优势,靠海——却偏偏躲在一个小角处,老大一个洋里排不上什么名号。到处都是乱石,暗礁,没有一辆货船胆敢经过,只有当地的一些渔船会在这儿出海。

这里贫富差距极大,有钱的人从外头捞了钱,来这儿开几家工厂不在话下——就像是一直通着电的冷库的主人, 估计是有钱没处烧。

这镇子发展不起来,里面的乱象自然没人下狠力去管,房屋建得乱七八糟的,好似要打游击战。

梁升的家就塞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住这屋子,还得有条件——不能太胖,否则被卡住过不去。.

梁声这几天学校放假,是法定假期,要不是它告诉自己,那个男人昨天晚上会死,他也懒得离开学校。

巷子里很暗,他们怕踩到死老鼠,低着头走了一半路才到。站在楼下,能闻见几家炒菜的油烟味。

这栋廉价的公寓楼,从梁升记事起锁就是坏的,他用脚踢开——上面全是生锈了的铁粉,还有苔藓,他不想弄脏新衣服。

——咯吱一声,刺耳地拉长,他轻车熟路地上楼,蒋旭安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门开着,梁秋一眼就看到他,一家人本来聊得正欢,此时却停下了,父母的目光避开梁升,气氛有些凝固。

“干什么?你们继续。"梁升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脱了鞋子进门,他蹲下把自己的鞋子摆正,靠着墙角,与其它几双格格不入。

梁秋:“你不是要带人回来吗?那个... 叫...

“蒋旭。”梁升朝门外招手:“进来啊。”

陈丽突然想说什么,梁秋却轻轻地敲了下桌子:“妈, 让他们进来吃饭吧。”

梁秋:“梁升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陈丽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厨房拿菜,嘴里嘟嘟囔囔着:“明明是你更辛苦…”

梁志倒是一言不发,拉开椅子就坐下,开了瓶酒,慢慢地斟着喝。

梁升径直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巧听见陈丽说话:“蒋旭是吧…坐吧。”

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就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样。梁升微微蹙眉,他记得自己进去之前就听到蒋旭坐下的声音。

这个地方很小,但中间堆了很多的杂物。梁升突然听到椅子被拉开的“刺啦”一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才能看到餐桌的全貌一蒋旭站在被拉开的椅子旁边,看样子是准备坐下。

………

一顿饭吃得不是很愉快,没人主动开口说一句话。

吃到一半的时候,陈丽突然站起来,往蒋旭那边走。梁升忍不住攥紧了筷子,余光瞥着蒋旭,生怕他露出什么端倪。

他多想了,陈丽只是去关卧室里忘记关掉灯,自始至终没给蒋旭一一个眼神。

可这一眼, 他突然看见蒋旭的后颈处,有一小块的血迹。

他一个走神,咬破了舌头,丝丝的甜腥味裹着口水被咽下去。

蒋旭一直在吃桌子上的血蛤和那道用酒泡过的生蟹——梁志有时候会和别人出海打渔,时不时带回来-些海鲜。

梁升夹了一筷子生蟹,闻着就呛人。

一顿饭吃得颇为沉寂,梁升示意蒋旭吃快点,他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蒋旭咧开嘴冲他笑,嘴里吃了血蛤,是殷红的。

而梁秋突然抬头,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蒋旭毫不客气地开口:“看我干什么?”

梁秋低头,往嘴里塞饭:“…没有。”


正文五:

房间里,上下铺,一张木制的桌子。

梁升不耐烦地开口:“有什么事就说。”

梁秋几步走到桌前,拉开柜子,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熊,塞进梁升怀里。

梁秋:“这是你小时候送给我的礼物。”

梁升五指张着,小熊从手心落到地上,塑料眼珠子磕到地板,发出清脆的一声。

梁秋蹲下,把玩偶捡起来,硬塞回梁升怀里。

梁升皱着眉拿过:“就这事?”

梁秋沉默许久,直到梁升不耐烦到想甩开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生病了。”

桌上的手表刚刚转过十点,发出滴滴的声音。

房间内是一片沉寂。

梁秋抿紧了唇,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梁升突然低头,像是忍不住一般,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又一次——他这爱管闲事的哥哥。

生病——谁生病了?

谁他妈有病!梁升抬头,愤怒地摔开他的手,砸在房门上,“轰”的一声,外面开始有些骚动。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焦躁、喜怒无常?

他一个都不想听,都通通是在放屁!

梁升冷笑一声,凑近梁秋,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才有病——去治治吧。”

他转身就走,却莫名感觉梁秋一直盯着他看,让他脖子发凉,浑身发毛。

梁升和蒋旭离开后,陈丽第一个冲进房间,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陈丽:“儿子……你没事吧。”

梁秋坐在书桌前,拿着笔,笔尖在纸上晕出一个小小的洞。

他捏紧了,抬头对陈丽露出一个笑:“没事。”

陈丽松了口气,又问:“要吃水果吗?”

梁秋把笔放下,笑着站起来:“好啊,我帮您削水果吧。”

他往门口走着,突然问了一句:“妈,你觉得蒋旭怎么样。”

后面的人可想而知地愣住了,说话也开始结巴:“这……这……”

梁秋却拿起一个苹果,温柔地说:“没事的,妈别在意了。”

蒋旭蹲在街边去戳梁升丢掉的小熊,看起来像一个大型玩偶。

梁升伸手把他拽起来,看着对方的眼。

梁升:“别玩了,走了。”

蒋旭站起来,个子挺高。

他突然往后退了几步,轻声说:“对不起……”

周围的摩托呼啸而过,梁升没听清,倒也不在意,只是拉着他走。

一路上流淌着的灯红透。

梁升悄悄地用沾了水的指腹抹掉他后颈处的血迹。

走了几步,梁升突然停下,然后转身跑回去。

灯光有些炫目,蒋旭眯着眼才看清。

——梁升捡起那只小熊,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

开课那天,他穿了那套蒋旭给他买的衣服,出门前还细心地捋直衣服的下摆。

不大的学校里容了一大群人,到处都是哄闹的,还有搬东西的学生,整个校园乱成一窝蜂。

一进教室,他就闻到一股的呛鼻味道,全班没一个人提出意见,都坐在自己位置上玩手机,或者是三五成群地聊天。

梁升把书包放下,定位到罪魁祸首。

——李阳靠在窗边,连着抽了三根烟,抽得凶,气透得再好也不顶用,一教室都被烟味笼罩。他看起来很烦躁,暴怒,甚至带点痛苦和悲伤。

老师没来,也没人想管。

梁升觉得臭,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或许是目光的投射太频繁,李阳扭了身子朝他转过来。梁升这才看清,他今天穿了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和他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这么一比起来,才发现,李阳身上的泰迪熊要比他的更亮一些,形状也要更加精致。

梁升有些愣住,估计李阳也是发现了两者的差别,于是走了几步,靠近梁升。

烟味变得更近了,好恶心。梁升控制不住地想,他抿着唇,不想搭理对方。

李阳却把夹着烟的手撑到他的桌上,语气嘲讽:“呦——同款呢。”

梁升低着脑袋,指甲控制不住地用力剐蹭桌板,伸在桌柜里,没人看见。他的表情都快狰狞了,抬头却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把李阳笑得一愣。

李阳却莫名觉得这笑阴冷,转开脑袋呸了一声,眼睛斜着看他:“穷鬼就是穷鬼。”

他转身就走,还恶意地踹一脚梁升的桌子。

轻微的咔嚓一声,梁升在桌柜里掰断了他的笔。

他盯着李阳的背影,脸上从刚才虚假的笑容变成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微笑。

笑容越来越灿烂,嘴角上扬的幅度越来越大。

无意间瞥到他的同学被吓得一颤,揉了揉眼睛再看,梁升正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摆弄手机。

他给蒋旭发了信息。


正文六:

午后,阳光不错,带着点暖意,和风一同轻轻扬入教室,窗帘微动。

梁升一直盯着窗外,看得很认真,教室里再怎么吵闹也打扰不了他,就仿佛他正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一般。

坐在身边的同学是个好奇心强的,看梁升看得老认真了,心里忍不住痒痒的。

同学:“梁升……你在看什么?”

梁升收回目光看向他:“你要看吗……”

同学:“嗯?”

梁升低头把桌上被风吹开的书翻回去。

梁升:“有人在跳楼。”

气氛一瞬间的凝固,良久,同学才冲他略微尴尬地笑笑:“你真会开玩笑。”

梁升又往外看了一眼:“没开玩笑。”

“他很磨蹭——还站在上面呢。”

同学是个胆小的,此时又半信半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忍不住站到窗边。

拨开飘动的窗帘,他往外看去。

一个青年站在学校最高的那栋楼顶,挤在窄窄的边沿上,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上面的泰迪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青年往前迈出一步,整个人立刻坠空,短短几秒,地面炸出一片血雾,一个人形的身下缓缓地流出一洼的血。

一摊的血肉模糊。

同学视力不错,此时看得失声,靠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他本来胆子就小,现在更是被吓得发抖。

他跌坐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手举了几次都落回去。

梁升没有在意他,而是低头看手机。

上面是蒋旭的信息。

“不用担心,我来了。”

梁升笑了,他看向窗外。

几分钟后,依旧跌坐在地上的同学,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七嘴八舌额地询问。

同学的脑子里全是刚才的血腥画面,这下只能说出一句话。

“窗外……死人!”

那群人连忙趴过去看……

“哪里啊?”一个人不满地发问。

同学现在回神得差不多,马上爬了起来,壮着胆子再去看。

——楼下是一片开阔,没有任何死人,甚至要比平时还要干净些。

梁升往窗外看过去。

噢——原来是有人开了廉价破旧的洗地机器,在不远处轰隆隆地响。

一群人还在那伸直了脖子寻找。

梁升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试探地问出口:“那洗地机的声音还挺大的?”

站在最前面的人脖子身子都要探出去,他转过头,一脸疑惑:“哪来的洗地机?”

梁升一愣,站起来去看,发现下面是一片空阔,压根本没有洗地机的身影。

想来——蒋旭已经开走了。

晚上,梁升来到了冷库,蒋旭果真在那儿等他。

蒋旭:“我已经把他放进去了——要看看吗?”

“这么恶心的东西……”梁升上前打开冷库,“当然要看看。”

还是在冷库的最里面,尸体的眼珠子都砸掉出来,挂在外面,一眼看过去,能勉强辨认出李阳穿着的衣服。

梁升本来想的是私下解决——把对方摁在水里之类的,但是它却告诉他,下午李阳就会死。这却他有些不安,因为李阳的死离上一个还不到一周。

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问题,梁升只能不再去想,他把目光投回李阳身上,那是一大片的红和白——红的是凝固的血液,白的是裂开的皮肉。

他看着恶心,站得有些远,只好指挥着蒋旭:“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蒋旭没问为什么,而是听话行事。

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被他用力扯下来,露出里面即便是血肉模糊也可以看得出来的伤痕。一道道的,每一道都很深,很多增生性疤痕,凸出来极其丑陋。

梁升早就知道,李阳并非什么“大款”,而是偷钱去买东西。他们都住在杨家镇,他知道的不少——李阳天天被父母杀猪一样殴打——但不是出于管教,而是喝醉酒后的发泄。

自卑又虚荣的可怜虫。

李阳估计本来也是想死的,只不过没能想到,自己的死相是如此丑陋。

梁升用指尖捏起这件衣服,刻薄地评价:“真丑。”

确实是丑,红黑色的血块把衣服黏得皱巴巴的,衣服上的泰迪熊也被糊成一坨。

梁升:“走吧,把它处理掉。”

他把手臂伸得很直,小心翼翼地举着,生怕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弄脏——蒋旭给他买的那件。

蒋旭蹬着三轮车把梁升载回学校。

吱啦的声音响起,三轮车被踩稳停下,梁升跳下车,风轻轻扬起他的衣摆。

蒋旭坐在车头,忍不住问:“还差几个?”

梁升眨了眨眼,心想,李阳是第八个——好在杨家镇没有监控,否则他们早被抓进去了。

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仔细聆听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蒋旭:“快了。”

学校大门口的灯亮着,照出地上宽宽窄窄的砖缝,好像有一排的蚂蚁来来回回的爬。

青年满头的卷发,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模样看起来很乖巧,却波澜不惊地说着让人吃惊的话。

梁升:“它和我说急不得,可是为什么都是杨家镇的死人偷我的灵魂。这里死的人很多,却鲜少有被在意的。”

“为什么我的灵魂会丢失?”

蒋旭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也不敢想象当梁升整个灵魂都消散时,又会怎么样。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梁升把尸体藏好,让他的灵魂不要到处分散,或者是葬送在火葬场里。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一去不复返。

蒋旭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于是垂下眼眸,半天才憋出一句:“有事找我。”

梁升“嗯”了一声,转头进了学校。

蒋旭在后面看着他,直到背影都消失,才慢慢地蹬着三轮车离开。

他要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


正文七:

梁升回了宿舍,几个室友都是夜猫子,此时正关着灯联机打游戏。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头,而是嘴里骂骂咧咧着:“会不会打啊?”

梁升也没有嫌弃他们吵,只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拉开抽屉,拿出一块口香糖。他一边嚼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被洗干净的亮片——是李阳的。

借着台灯,他把那几个被他扯下来的亮片放在自己身前,把衣服揪起来,对比着——即使粘过血,还是要比他的亮很多。

梁升皱起眉头,却又马上舒心地笑了。他恶劣地想到,幸好李阳死了,蒋旭送他的衣服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梁升心情不错,把亮片塞进柜子深处的一个小盒子里,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许久,他想站起来把口香糖吐掉,余光却在身子半伸直的时候瞥到桌子上的小熊。

在台灯下,那两颗黑色的塑料眼珠子微微地闪着光,梁升发现这两只似乎不太一样。

他忍不住凑近去看,确实不太一样——其中一个要更新更亮一些,但是一般没有人会给这么一个玩具换新的眼珠子,即使它坏掉了。

他狐疑地伸出手,去掰那个看起来更新的,用力扣了几下才扣下来,内含的乾坤瞬间一展无余。

——一个微型的摄像头,微弱地闪着红光。

小小的摄像头嘲笑一般,把被隐没在黑色之下的红光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梁升的脸阴沉下来,像死人一样盯着摄像头看,他摸了摸,塑料的。

梁升面无表情地把它丢进了嘴里,混着口香糖,嘎嘣嘎嘣地咬碎它。他用力嚼了好几下,把它粉碎成渣,最后用口香糖裹着,吐进了垃圾桶。

梁升的牙齿有些发酸,他烦躁至极,室友们还在一个劲儿地打游戏,嘴里操来操去的。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伸手去开门,打算出去晃两圈。

他拉开门,盯着地板就往外走,差点迎面撞上人。

目光所及之处,是几双有些灰的皮鞋。

梁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僵硬地抬头,下意识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唐霖穿着一身警服,身边带着几个民警,站在青年的面前。

唐霖:“是梁升同学吗?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梁升站在原地,发现周围好几间宿舍的灯被开了,几个脑袋探出来看戏。

他的嘴张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好烦,梁升这样想。

杨家镇的警察局其实不管事,他们领着微薄的工资,每天的巡逻也不怎么不去,就像个摆设。而且,这里有监控的地方少之又少,发生些什么事情大家都习以为常。

梁升所在的学校,也不是到处都有监控,李阳跳楼的地方——就没有。李阳的事情不可能那么快传出去,警察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再说了,他们的态度也不像是在对待嫌疑人。

梁升坐在警车上,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缺漏的地方。

唐霖坐在副驾上,清了清嗓子:“你不用担心,其实也没什么事。”

梁升迷惑地看向他,没事还大晚上的找他?

唐霖:“下午的时候警察局来了个女人,闹着说要找你。”

这人说话跟挤牙膏似的。

梁升的眼皮子抽搐几下:“我?”

唐霖:“是啊,她闹了一下午了,刚才趁我们不注意还往手臂上割了两刀,很深。说是不马上把你找来的话,她就自杀。”

唐霖:“你说,她要是真死在警察局里,这得多难看啊。”

唐霖摇了窗子下来:“真的是没办法,才大晚上来找你,本来想和同事出去撸串的。”

梁升见他要掏烟的动作,连忙开口:“别在车里抽烟。”

唐霖转头看他。

梁升面无表情:“臭。”

唐霖只好尴尬地笑笑,然后讪讪地收回烟。

“哦——对了。”唐霖想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身子往后俯,“她说自己的丈夫被你杀死了。”

梁升一愣,该死——不会真是冷库里的某一位吧?

唐霖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有些激动:“我们都说了好几遍了,她丈夫是猝死的!猝死的!”

“她硬要说不是——医学证明都摆在那儿了。”唐霖愤愤地锤了下椅背,“我们的法医再烂也不至于分辨不出猝死和他杀的区别吧!”

梁升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事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他轻松地问道:“那她的丈夫是谁?”

离警察局的路还有一段,唐霖见和他搭上话了,有些开心,于是兴冲冲地翻手机给他找照片。

“就不给你看那张了,怕吓到你。”唐霖嘟囔着,像是在翻聊天记录,“哦……在这里。”

“喏。”唐霖把手机怼到他面前。

梁升稍稍把脑袋往后挪一点,目光定格在屏幕上,这一看,让他愣住了。

“这是……”

照片里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身上穿着足球服,手里拿着捆横幅,挺着啤酒肚,笑得很灿烂。

梁升看着那张脸,不久前才见过,绝对忘不了——这是蒋旭给他买衣服的那家店的老板。

“哦,对,你见过他。”唐霖看着他的表情,挠了挠脑袋,把手机收回去。

唐霖用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要不是那天你走后她丈夫就猝死了,她也怪不着你身上。”

唐霖:“尸体在那待了快一周,那女人和儿子中了奖出去旅游,回来的时候发现,都发臭了。”

“于是现在跟发了疯似的,嚷着要给自己老公讨个公道。”

梁升沉默着,此时车也停在了警局门口。

唐霖下车,给他开了门。

梁升:“那等会儿怎么办?”

唐霖一下车就点了烟,此时正叼着,含糊不清地说:“你看着办,别闹出人命就行。”

梁升悄悄挪开几步:“嗯。”


正文八:

梁升没想到,自己的脚刚刚踏进门,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就咆哮着向他扑过来。她狰狞扭曲地张嘴,像是要咬断他的大动脉。

梁升犹豫着——动手还是不动手?

可还不等他作出决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唐霖便迅速把女人摁在地上,控制得死死的,任她怎么挣扎也逃不脱——看来,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后面几个呆住的警察此时回过神来:“对不起……我们没能拦住她。”

他们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唐霖倒也没生气,只是抬手把女人扔回给他们:“这次把她给绑起来,嗯……放审讯室吧。”

女人被几个人拽住胳膊,嘴里胡乱愤怒地喊着:“他是杀人犯!他是杀人犯!他杀了我老公!他杀了我老公!”

一瞬间,警局里的人安静下来。

良久,一个女警把椅子转过来,心态挺好地冲他笑:“别在意她说的话,她丈夫明明是猝死的。”

梁升抿着唇,心想那女人其实说对了一半,冷库里的那些人,确实有些是他自己动的手。但他只是垂下脑袋,柔软漆黑的卷发显得他更加乖巧。

梁升:“嗯,我知道。”

审讯室。

女人和他隔了一个玻璃,唐霖站在他的旁边。

她此时安静了很多,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慢慢地往下梳,然后冷冷地对着他笑。

她说:“我要杀了你。”

唐霖像是被烦够了,他轻轻地敲了下玻璃,警告道:“人我也给你带过来了,有问题就快点解决。”

“能有什么问题!”女人猛地站起来,整个人拍在玻璃上,发出巨大的响声,玻璃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他杀了我老公!”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整张脸贴在玻璃上,肉挤成几坨,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像是蠕动的蛆虫,“我要杀了他!”

唐霖被吓了一跳,马上大声呵斥她:“坐回去!坐回去!再这样我就让他走!”

女人只好用淬了毒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她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自己和丈夫的聊天记录,打开一张照片,然后狠狠地拍在玻璃上。

那是一张照片,他正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新衣服,而镜子里的另一边映出蒋旭的脸,在静静地看着梁升。

女人把照片缩小,梁升看见下面的谈话。

老板给她发了一句:“大晚上的,他们好奇怪。”

梁升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大晚上赤裸着上身来买衣服,老板当时看他们的眼神就充满打量。

女人见他看完,冷笑一声:“这里写得明明白白的,就是你杀了人。你还有另外一个同伙——他说的是‘他们’!”

梁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去看唐霖。

唐霖看起来很不耐烦,他拉上梁升,出门。

唐霖:“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

唐霖:“就这样吧,别管她了,我看她就是在臆想,要是不行就送精神病院去。明明照片里只有一个人,还强调了那么多遍‘他们’,要是真的有两个人——这不得拍出来啊?”

梁升感到迷惑:“照片里确实是有两个人啊,只不过其中一个在映镜子里。”

唐霖笑了:“开什么玩笑啊,真是的……”

他拿出手机,指着镜子,问:“哪里有人?”

梁升的瞳孔微微放大,他分明看见,照片中蒋旭的鼻梁在灯光下照得格外笔挺。

唐霖见他沉默着,于是又仔细看了看照片,语气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他说:“梁升,这个笑话不好笑。”

因为那个疯女人也是这么说的。

梁升看他这幅认真的模样,只好抬头,眼里换上笑意:“嗯,我只是开个玩笑。”

唐霖皱起来的眉头这下又舒展开:“这玩笑开的……加个微信吧。”

梁升想着快点离开这里,他便同意了。接着,他拒绝了大伙儿一起撸串的邀请,这才离开了警察局。

梁秋像是在跟踪他,他一个人才走了百米远,一个电话便打过来。

里面是梁秋的声音,温柔却让人难受。

他说:“小升进了警察局?没出事吧。”

梁秋的声音轻轻的,就像无数次哄骗他那样,谁也不知道他真正在酝酿着什么。

梁升不知道梁秋此时是怎样一副表情说出那些话的,他只是听到对面的人,慢慢地说,就像是真的在关心他。

梁升盯着手机屏幕,讽刺地笑了:“能出什么事?”

梁秋:“那就好。”

梁秋:“小升要不要来找哥哥?你小时候不总喜欢缠着我吗?来我的学校找我——好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尽的眷恋,梁升听了是一阵恶寒。

梁秋:“要是小升来找我,那你咬碎我摄像头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追究?追究?他有什么资格追究!

梁升死死地捏着手机,整只手都在颤抖,他像是卸了力一般,弯了腰把脑袋藏在手心。他看起来像是在哭,可梁秋听得清楚——梁升在控制不住地笑。

于是他也跟着一起笑。

下一秒,梁升抬起头,高高举起手机,将收音孔对着栏杆猛砸,每一下都发出砰的一声。

梁秋把手机放远,然后陷进柔软的椅子上,安静地听着。直到无数次的撞击声后,梁升挂断了电话。

梁秋摇了摇头,嘴边弯着笑,他面前是一个厚厚的牛皮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他拿着支红笔,圈圈画画。


正文九:

梁升挂了电话,慢慢地把手机放下,他的肚皮贴着栏杆往前伏。这里接近市区,有辆辆呼啸的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怒火在黑夜里渐渐消散,只剩下如排山倒来的沉默,带来远处的吆喝和街边乞丐们嘶哑的乞讨声。

他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水洼,里面印出马路对面的广告牌,暗了一半,声嘶力竭地闪着。

他抬头,蒋旭就站在对面,身材很挺直,穿着不久前送他去学校时的那件衣服,愣愣地看着他。

一个打着电话的女生,情绪激动地对着电话喊,向前几步就撞到蒋旭身上,一个踉跄跌倒,摔得手臂出血。

但她却只是疼着爬起来,接着打电话,然后渐行渐远。蒋旭也不懂得躲,他被撞得一晃,却依旧沉默地待在原地。

良久,蒋旭才在人行道啪嗒啪嗒的响声中,隐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

梁升看着他低垂的眼眸,突然觉得喉咙有东西在里头塞着,他用力吞咽了几下。他抬起手,慢慢地搭上蒋旭的手臂,夜里风大,微凉。

梁升想,这个世界很喧嚣,人们在无穷无尽的泥潭里不停地叫嚣。

就像是梁秋温柔的假笑,李阳迈出那一步的悲伤,同学扭头时疑惑的眼,和人们哭喊着逃窜的绝望。

他们在这儿等了好久,买了一张戏票,而在热气缭绕蒙蔽双目之时,有无数个灵魂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徘徊哭泣。

他们什么都看不见,而他们就是演员。

梁升抬头,眼里只剩下点点暗淡的光亮,他的声音被喧闹的晚风送入蒋旭耳中。

梁升:“我被警察抓走了。”

梁升:“你杀了那家店的老板吗?”

蒋旭:“没有……他是猝死的。”

梁升松了手:“我知道——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梁升:“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蒋旭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梁升,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梁升的口袋里突然传出一声微信的提醒音,他拿出来,是唐霖给他发的消息——那张照片,下面配了一个贱贱的表情,估计是在嘲笑他。

他打开照片,看了很久,发现里面的蒋旭看着他的表情是格外的温柔。

蒋旭忍不住凑过去去看。

梁升摁灭了手机,盯着他:“告诉我……里面有几个人?”

蒋旭的手微抖:“两个人。”

蒋旭:“我和你。”

梁升笑了:“他们和我说只有一个人。”

蒋旭无措地摆弄双手,直到梁升的声音带上哽咽,他才抱上面前的人。他把自己的惊慌藏在梁升的背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迟早的事。

蒋旭冷静下来,他靠在梁升耳边,轻轻地说:“他们是骗你的。”

梁升的手垂在两侧,静静地感受搂抱住他的人在不停地颤抖。他伸手抚上蒋旭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蒋旭本以为梁升会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或者把他推进拥挤马路,站在路边冷冷地看着车将他一遍遍碾过。

而梁升却说:“我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他轻轻地挣脱了这个怀抱,站在屋檐下灯火阑珊处,他的眼里泪光缱绻,嘴角却含满了笑意。

他说:“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蒋旭一怔,他的心脏恍然抽着疼痛,他上前两步,梁升却往后退了一步。再往后,就是流淌成河的马路,无数声喇叭此起彼伏。

这里总是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却常常是赶着干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充满了虚假的繁华。

蒋旭担心他摔下去,伸手去拉他,梁升盯着那只手,猛然往前一撞,坚硬的骨骼便砸上他的胸口,疼。

蒋旭揪住他的衣服,他转过脑袋,一头的卷发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说:“蒋旭,陪我去喝酒。”

蒋旭快要哭了,他待在原地没有动作。

梁升转过身,摸上他的胸口,指尖划过狂烈的心跳,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梁升:“点上。”

蒋旭看着那根粗糙的纸烟,打开打火机,用手笼着小小的火苗,烟味缠绕在梁升嘴边。

梁升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被狠狠地呛进肺里,惹得他剧烈咳嗽。他趴在栏杆上咳个不停,一会儿却没了声音。

蒋旭有些担心,去看。

他看见——梁升趴在那儿,用下巴磨蹭着栏杆,指尖夹着烟,点点火星忽明忽暗,而眼里的水痕反射出淡淡的光。


正文十:

路边的大排档,他们坐在外面。

桌子被湿布草草擦过,留下一堆的油腻。橘黄色的路灯从梁升的背后穿过来,落在一桌的啤酒上,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狼狈。

梁升一瓶接着一瓶地喝,像个不沾酒就会死的醉鬼。而蒋旭端着酒瓶几乎没有动过,只是担忧地看着他,眼里怀满了愧疚。

他们脚下是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的竹签,周围是大声喊叫划拳的人们,空气中萦绕着烟酒的气味。

梁升喝完最后一瓶酒,高高地把手举起来,蒋旭还以为他是要再叫酒,连忙出声制止:“别……喝太多了……”

梁升没有理会他,却也不是为了再喝。他只是把酒瓶砸碎在桌边,一片的破碎,尖锐的酒瓶被指到蒋旭面前,后面是青年的笑意。

声音有些大,引起别人的一阵骚动,还有几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哨,被轻佻地吹起。但他们看了半天也没明白青年指的人是谁,便只好转回头去。

渐渐又只剩下他们的吵闹声。

梁升的嘴里充满了酒味,他迷迷糊糊地念叨了什么,转手又把瓶子丢了,站起来就去挽蒋旭的肩。

梁升:“走吧走吧,不喝了……”

蒋旭连忙跟上。

距离杨家镇还有一段桥,显眼地横跨在夜里黑色的江水上。

梁升摇摇晃晃地摸着涂了蓝油漆的栏杆,回头冲他傻呵呵地笑。蒋旭看着他爬上栏杆,很不稳地站在上面,连忙伸手去抓。

梁升皱着眉头把他甩开,不满地说:“干什么啊……”

蒋旭只好放开手,站在旁边守着。

梁升颤颤巍巍地在上面走了几步,突然剧烈地摇晃,吓得他连忙蹲下,紧紧地抱住栏杆。

他的声音带了哭腔:“蒋旭……我害怕。”

蒋旭要急了,他想上前,却又被梁升躲着,他只能在原地踱步:“怕你就下来!”

梁升摇摇头,慢慢地站起来,对着他露出一个如孩童般天真地笑。

桥下黑色的江水汹涌,世人沉睡于此,万事皆太荒唐。

桥上人迹寥寥,沉默一如既往。

梁升:“你看我……”

梁升:“看我……”

梁升转过身,背对着他。

梁升说话的语调偷偷上扬:“蒋旭,你看我——我可以飞。”

蒋旭一惊,连忙冲上前,匆匆忙忙却只抓住他的衣角——“噗通”一声,梁升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的心凉了半截,想都不想跟着就跳了下去。冰冷的江水浸满全身,他向上划拉手臂,一颗湿答答的脑袋便探出水面。

他顾不得把头发往后拨,就着满面的湿发,声音发着抖喊:“梁升——”

“梁升——”

他逼近绝望,不停地寻找着,江水在夜里愈加寒冷。而远处传来轻轻的歌声,蒋旭冷静下来去听——就在不远处,那小声吟唱着悲伤的咏叹调,随着波澜荡漾着,断断续续。

他顺着声音找过去——梁升在水中沉沉浮浮,打着颤也要唱歌。他拼命游过去,揪住梁升的衣领,把他拽上了岸。

旁边是一个坡,上面满是淤泥,他把梁升摔在地上,咏叹调的旋律戛然而止。

梁升抱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蒋旭躲在他的面前,声音很轻柔,他问:“梁升,你喝醉了吗?”

梁升摇了摇头,他的眼眸在江水和光的映衬下发亮:“……没有。”

蒋旭笑了,他盯着梁升的嬉皮笑脸,一拳狠狠地揍了上去。梁升被打得脸一歪,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下一秒,掐住蒋旭的脖子,猛地扑上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梁升最后一下把他摁在泥里,他满面的泥和水,他笑着哭了,他对梁升说:“你生病了。”

梁升松了手,躲在一旁,蒋旭跪在地上爬过去,把他的脸掰过来,梁升的眼角闪着恻恻的光。

也许是江水,蒋旭这样想。

梁升:“看见你是一种病吗?”

蒋旭拉住他的衣服,整件都湿透了:“不是。”

梁升:“我快死了是一种病吗?”

蒋旭耷拉着嘴角,哭着要去摸他的胸口,被他躲过了。

蒋旭:“不是。”

梁升的声音抬高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病!”

蒋旭是真的哭了,他说:“你很难过,你不要再这么难过。”

“这是我的错,是我让你生的病。”

蒋旭抱上去,不顾梁升的用力挣扎,他死死地抱住,他近乎卑微地请求着:“你不要再难过,我带你去看病。”

梁升不停地哭喊着:“我没有——我没有病。”

头上的灯盖着张暖色调的面皮,冰冷地照着,他们冻得瑟瑟发抖。

梁升不再挣扎,蒋旭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着:“梁升,梁升……”

“我陪着你。”


正文十一:

蒋旭曾以为,人们都是被写好的程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后来才明白,自己是被遗忘的程序,本就不应该存在。

蒋旭只活在六岁以后。

他每天盖着叠了几层的报纸入睡,浑身都是臭水沟和死鱼的味道。

当他靠近汉堡店,轻轻一推门,便是丁零当啷的声音。吓得他发抖,直往后退,但没有一个人看他,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蒋旭大着胆子往里面走,一路顺畅无阻。

他颤栗地站在食物的面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起一个汉堡,匆匆忙忙地往衣服里塞。他警惕地打量四周——一个店员的眼正对着他,却和同事说笑着,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于是他又紧张兮兮地拿了一份炸鸡,直到安然无恙地走出店门,也没有人拦他。

他的心脏不停地跳,欢喜和恐惧涌满整具躯体,他们看不见他!他们看不见他?

他站在马路旁,面前的车飞速驶过,他拿着温热的汉堡,往嘴里塞。

他用力嚼动着,张大了嘴哭着。

他吃得太猛,食物进入他的肚子涨得难受,身边的路人为了赶路,把他撞开。肚皮被电线杆狠狠一撞,他倒在路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满嘴的呕吐物味,他擦了擦眼泪,心想,自己要去拿杯可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想着想着,又哭了,人们从他的身边走过,时不时踢到他,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趴在地上往旁边缩。

人们来来往往,吵吵闹闹。

蒋旭发现,最可怕的不是不被看见,而是不被感知——这个世界,将他的存在,合理化抹除。

-

从那天起,蒋旭便活得不那么累。

饿了就去饭店吃饭,没衣服穿了就直接去店里拿,他甚至跑去酒店的空房间住过两晚——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他不敢拿贵的,全挑着便宜货拿——他怕哪一天,人们看得见他了,那一切就都得还。

舒畅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开始觉得痛苦。

——为什么人们看不见他?

他在人们耳边又哭又喊地吵闹,愤怒地打歪了他们的鼻梁,他们也只是淌着满脸的血继续做自己的事。他甚至跑去了医院,坏脾气地弄翻整个手术架,护士也只是不厌其烦地收拾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病房外缓缓蹲下,门缝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在看。

女孩用虚弱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他惊吓地站起来,却推了门进去。女孩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剃了光头,胳膊和腿瘦到只剩下骨头,整张脸是苍白的,睫毛在不停地颤抖。

女孩:“你是谁?”

他说:“我是蒋旭。”

女孩爬回自己的病床,给自己盖好被子,告诉他:“这只是个名字。”而她问的是,他是谁?

蒋旭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女孩也不再问,只是慢慢地缩进被窝,留一双病态深陷的眼看他。

女孩带着哭腔:“我快死了——你是来要我的命的吗?”

蒋旭惊讶:“……不是。”

她的手垂在被子外,上面布满了针孔。

她说:“你是骗我的……我每天都好痛好痛,我肯定是快死了。”

蒋旭沉默,他见过很多次死在路边的流浪汉,但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当一个人没有能力再活下去,就会死亡。这个能力,或许是金钱,或许是健康,或许是意志。

而有的时候,人的生命并不像夹缝生存的野草一般顽强,恰恰相反,它很脆弱。

-

女孩常在父母吵架或者是哭泣的时候,用那双大而沉静悲伤的眼睛看他。

女孩:“蒋旭,我好痛。”

蒋旭安慰她:“没事的……”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蒋旭,我好痛!”

蒋旭爬上床头柜:“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女孩的声音沙哑:“当然都会过去的——等我死了。”

死?蒋旭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他说:“死一点儿也不恐怖,当人死后,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不是吗?”

女孩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对……可是我太怕疼了。”

“死亡很痛,但那是一下子的事,折磨要更难受。”

她的脸侧滑落泪珠:“我正在经历折磨。”

蒋旭看得出来——女孩日益消瘦,如今已经到了走不了路的情形,身上挂着尿袋,吃不下饭就靠打葡萄糖吊着。

即便是这样,女孩的父母也舍不得她死,不论花多少钱也要续着命。

她哭着和他们说自己不想活了,他们却把她拥入怀中,颤抖着说,没事,多少钱爸妈都要救你。

所有人都说他们太爱女孩,女孩却躺在床上,淡淡地和他说:“他们不爱我,他们只是自私罢了。我这么痛苦他们还要让我活着,只是因为我死了他们会伤心罢。”

女孩喘着气,像在拉风箱:“他们总得知道,一切都会到来的。白白撑下去,只会耗尽钱财和精力,买来更多的悲伤和绝望。不——他们还没有绝望——他们得绝望的,这样才能放过我!”

女孩说完一大串的话,像是要闭过气一般,眼泪簌簌地下。

女孩无力地说:“蒋旭,你杀了我吧。”

“我熬不下去了。”

蒋旭跳下床头柜,看了她一会儿,表情很平静。

良久,他说:“我可以帮你。”

蒋旭打开柜子,里面有一把护工常用来削苹果的小刀。

他拿着刀,对准女孩的胸口,尖锐的刀刃割破她的皮肉。

她说:“我真可怜……”

刀被推进。

她说:“蒋旭,你也很可怜……”

刀捅穿心脏。

在男人和女人的哭喊声,医生护士的着急,心跳的趋于平静下,他听见女孩说。

“你是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蒋旭愣住,此后他看见医生们用着很愚蠢的方法去救治女孩,却全然不见心脏的缺口。


正文十二:

蒋旭慢慢才明白,只有将死之人看得见他。

于是,他徘徊在年龄长相性格各异,却同样命不久矣且都带着浓重死气的人们身边。

死气?——因为他们都快死了,这个“快”,也许不是立刻,但也不会久。

他偷溜进去的夏令营,在那油腻的后厨,有个少年,冷漠中带着好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午后的夏日,午后的夏日。

多美啊,夏日的蝉鸣叽叽喳喳,唱一曲死亡的葬礼;几束阳光炽热,从梁升的后面照进来。

他是天使吗?他会上天堂吗?

——这世界上有天堂吗?

——还是说,尽是些骗人的玩意。

蒋旭抓着的肉血迹斑斑,糊了满手。一刹那,他不是害怕,不是惋惜少年的将死,而是——他喜欢少年的卷发,漆黑柔软。

蒋旭喜欢这头卷发,他痴迷地盯着,于是他想眼见着少年死亡。

后来,梁升带他去了冷库,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蒋旭的脑子里如蜜蜂在嗡嗡地撞,每撞一下就是多一分的清醒——梁升暂时死不了。

直到手臂的疼痛唤醒他,他也是愣愣地看着梁升。

——那迷人的,阴恻恻的笑容。

跟上他!跟上他!吃掉他!吃掉他!

在昏暗的灯下,在阴森的角落,他将寸步不离。把梁升当成胃里的血肉慢慢地消化!把他的笑颜,他的灵魂——他那满头的秀发!一点一点地吞吃入腹。

他几近悲悯地看着梁升的影子,这是多么惹人怜爱,那如蚂蚁般无力却愤怒悲伤的人。

他想,要缠上梁升。

缠上这个,将死亡如此延期的人。

缠上一个疯子,缠上一个恶魔的宠儿,把这人的悲伤变成他的悲伤,把这人的死亡变成他的孤寂和痛苦。于是——蒋旭不想让梁升死,他想让梁升活着,做一辈子的将死之人。

可是啊——玩具,你不要哭了。

想偷走你的灵魂,却被你捏住了魂魄,在冰冷的指尖挣扎难过。

他会哭,会痛,会像个记不清事的孩子,在笔记本上一遍遍地写。

“梁升不要难过了。”

“梁升不要难过了。”

“梁升不要难过了。”

笔会在纸上留下难看的墨迹,黑的往外渗,就像是口角涌出的血。

而时间是割人心的刀子。

江水好冷,他们好冷。

蒋旭抱着梁升,嘴唇都在颤抖:“梁升,不要难过了。”

还不如,就让他们那么死去,如盛开在冰冷江面上苍白的花,而梁升的卷发会是最好的蕊。

他哭了,他第一次知道,当疯子爱上疯子,总会有人变得更疯。

他很幸运,不幸中招。


正文十三:

蒋旭执意要带梁升去看医生,梁升妥协了。

他以前从不妥协的,可这次,他实实在在地妥协了。为了什么?为了蒋旭吗?或许,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微笑着告诉自己:我说得都没错——没生病。

医院是刺鼻的消毒水味,梁升莫名恐惧:“我今天还有课。”

蒋旭拉住他,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扑在上面,湿热的。

蒋旭:“你答应我的。”

梁升把他的推开,动作很大,他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这是多么奇怪——一个青年在医院里莫名其妙地挥舞双手。或许,不用他去,医生就会自己找过来。

他大可以发一通脾气,胡乱地冲蒋旭喊一遭,洒下几滴难过的泪水,然后疯疯癫癫地质问他:难道你真心觉得我有病?

那他就可以离开了,远远地逃开这个刺鼻熏人的地方,找个地方天昏地暗地吐一场,再拉上蒋旭喝一箱。把烟头摁灭在酒杯里头,再咽进肚子里去。也许人能从里头着起来,和酒精一同燃起火。

可是他犹豫了,他愿意在此时当一个乖小孩,听蒋旭所说的一切,做蒋旭所要求的一切。因为这人正以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看着他——悲伤、失望。

失望?失望?

这怕不是演的,梁升愤恨着,就要骂出声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把控住了,身体带着脑子被牵着去到门诊室。

他差点就要戏弄医生了,就像是——医生,这里有个人,你看得见他吗?看得见吗?他正冲你笑呢。他穿着蓝色的衬衫——我喜欢这件,看起来像蓝天,把他那烂掉的心全都遮住了。他冲你笑呢!你看不见吗?我可喜欢他了,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医生,你再仔细看看。

梁升想,这样子会很有趣,说着真话想把它变成假话,再用假话编织一个滑稽的笑话。给傻子讲一遍,他们会在你的诊断书上下个结论——是闲的没事寻乐子的人?还是疯子?

梁升忍不住笑出来,就像是梁秋讲过的,他有病——这多好笑啊。

午后窗外阳光普照,他却忽地打了个冷颤——莫非,梁秋早就知道些什么?——关于蒋旭的。

他开始懊悔,他为什么要带蒋旭回家,看起来一定像个拙劣演技的小丑!

医生被他笑得有些头皮发麻,正想说话却被青年打断。他仔细去听,发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似乎是在对空气,或者是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

梁升:“你出去,出去。我不想让你待在这儿。”

这话,总不能是对他说的。医生呼了口气,心却被提了起来:“这样……”

蒋旭在门口站了很久,梁升才从门诊室里出来。

他没有第一时间问,就怕是自己显得太紧张,让梁升发怒。

梁升从他的身边走过,并没有停。

“你生气了吗?”蒋旭终于忍不住。

“我生气了。”

蒋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像个木偶,一动不动。

白色的医院,蓝色的椅子。白色的,蓝色的,到处都是这样。梁升停下,把手中的单子往椅背上轻轻地磕一下。

梁升:“我去拍个片子,没想抛下你。”

还要拍片子?怎么还要拍片子?蒋旭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他愣愣地站着,他想,自己该坐下。

身边就是蓝色的椅子,于是他坐下了。

“你去给我买份面包。”

梁升这样给他发微信。

他马上跑下楼,去便利店里挑挑拣拣。

梁升喜欢吃这款的,不喜欢吃这款的,巧克力味的抹茶味的,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让他忘记。

他匆匆付了钱,想要跑回去,一出门,就是“欢迎光临”的一声。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种设计,进门时也是欢迎光临,出门时也是如此。再说了,他走过的,也就只有他能听到。

哦,不——还有梁升。

他看见,梁升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怎样了?”他的语调往上扬,到了尾部却断开般地收回。听着就是急切想知道结果,却畏惧于面前之人的怒火。

梁升很少这么温柔地笑,看起来像个好心肠的天使:“很好。”

他说:“你得请我吃东西,我可是落了一下午的课……还有——我很好,你要给我庆祝。”

梁升在骗他?梁升在骗他。蒋旭常听得出他的骗局,其实轻易而悲伤。但是他演了个傻呵呵的观众,大声喊着:啊!我被骗到了!我心甘情愿被你骗,因为我们都知道,谎言是我们最爱的结果。

然后他说:“好啊好啊,我请你去美食节啊。”

“那儿最近是一天到晚都开着,我想你也不会没事跑那儿去。”

“那我现在带你去吧——你饿了吗?”

梁升笑了,他早就把诊断书撕成碎片,里面是什么内容,他也不记。就当成是浩瀚星辰中的灰,如此容易被遗忘。

他点点头:“饿——不饿?”

“我现在就想去。”


正文十四:

人有几悲,无非是“求不得”和“求得了”,有时求不得则已,求得了反而更为悲伤。

梁升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活着,难道是为了给自己套上粗的绳索,脖子拉长断成丝,还一个劲儿地抓挠着裂口撕心裂肺地喊:我不要自杀!

这就像是明明在上演一出悲剧,却呈了观众捧腹大笑的喜剧——至极滑稽的喜剧,甚至算不上有趣。

不远处,一个狰狞的女人咆哮着跑过来。他可以躲开,或者是大喊一声——蒋旭就在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可他只是浑身战栗地盯着猩红的刀子渐近。

如迫不及待赴死的扑火飞蛾一般。

梁升的脑子里的声音狂叫着,如狂鸣不息的笛,他眼里是一片光怪陆离——究竟是他的血先流出,还是女人先死?不久了,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工作日的下午,这里不是很热闹,但依旧有人在逛,三三两两的围着,也有些形单影只的。

阳光不错,绿影摇晃。

他的听力恍然变得很好,他能听见蒋旭所做的一切——就如澎湃的潮水,不停地冲刷凹凸的礁石,每一次都是巨响。

“妈妈……”小孩拿着糖葫芦串,指着梁升,语气天真无邪,“刚才那个哥哥在对着空气说话。”

女人顺着孩子糖葫芦指着的方向看,抱起孩子就走,嘟囔着:“疯子。”

蒋旭不满,抿着唇拿走了小孩手上的糖葫芦,然而母子两人如无事发生。

他习以为然,却仍控制不住双手微抖。

这是再清晰不过的,他不论如何都不会被人恨上。

可,若是所做之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是自己所为,那和无趣的幸灾乐祸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一次又一次——他就这么被剥夺了创作者的名誉。

女人跑得更近了,路人开始注意到她,纷纷往旁边靠,生怕被这个疯子殃及。

梁升就站在路中央,面前的路被清出一条空道。他和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如纸上的两个点,连上一条线,拿着水笔划来划去,就会破开,再留下难看的痕迹,像口水舔过一般恶心。

地面像是怪物黏腻的舌苔,流淌着脏水,炖肉的锅里仿佛是人肉,散发着致命的诱人香味。他是疯了吗?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女人可怖的面容逼近眼前,他想,他没有杀那个老板,蒋旭也没有。

但他要死了,她也要死了。

有些可惜,有些悲伤,还带着些有趣——他想,现在是有趣了——放在他这个人身上。

蒋旭抢走了小孩的糖葫芦,下意识放到背后——要不给梁升吃?反正没咬过。

他一转头,眼里笑吟吟的,却看见寒光逼近梁升。

手上的东西瞬间掉落,砸在地上,他惊慌失措,猛地冲过去,至少——让他替梁升挡一刀。

女人似乎看到了他,脖子朝他扭过去,脸上诡异地笑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下一秒,血花四溅。

梁升愣在原地,一脸的茫然,他半张脸都粘满了血点,黏黏糊糊的让人想吐。

女人倒地的尸体抽搐了一下,最后仅存洄洄血流尚有生气。

一个歹徒突然持刀冲进街道,将女人抹喉杀死,然后尖笑着追赶人群。

满地的血流淌成河,人作鸟兽散。

梁升依旧是孤独地站在原地,突然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梁升:“她是第九个。”

讲个笑话,她是第九个。

蒋旭默然,转手把尸体抬上一边的小车,打了火线就要走。梁升不能上车,会被人发现。

梁升笑着和他挥手,像在和好友告别,像是在说“拜拜”,而不是“再见”。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再见”是真的能“再见”吗?

蒋旭沉默着看着他,他突然也想讲个笑话:“这是第九个。”

梁升果然笑了,笑得却很丑,看起来像是宠物店里皱起鼻子的小狗。

蒋旭在重复他说的话,梁升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就说嘛,他们演的是喜剧。


正文十五:

蒋旭先一步离开,梁升也不再愣在原地,而是找了个地方先躲起来。白日里也被错综复杂的电线遮得七七八八的巷子,明暗交错。光叠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诡谲。

而他却有些惊慌。

他莫名喘不上气,弯下腰捂着膝盖缓着,一小段的奔跑让他出了汗,静谧无风却也发凉。

好一会儿,他站起来,眼前一花,差点一头栽下去,幸亏旁边有人——他拼命地抓住对方的手臂。

眼里暗了又亮,他松了手站稳,却回过神来。

人?

——是谁?

他慢慢地转过头,撞上梁秋微笑的目光。

梁秋摇了摇手中的帕子,冲他温柔地笑。

“梁升,我来找你了。”

实验室里高悬着冰冷刺目的光,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消毒水味散发,他睁开眼,从余光可以瞥到一个青年背对着他站,手中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梁秋听到了声响,尽快把手中的药剂处理好放下,然后去看他。

梁升一醒来想的就是挣扎,他动了几下,除了让皮肤接触到未被捂热的冰冷铁皮,无济于事。

于是当梁秋那张虚伪的嘴脸明晃晃地摆在他的面前时,他第一时间就是脱口大骂。

“唔……”

梁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很用力,手臂上的青筋都冒出来,甚至让他没有张口咬人的机会。

他笑得很奇怪,透露着一种冷漠和病态。看起来温文尔雅额的一个人,在捂人嘴的时候丝毫不留情,大有杀死他的节奏。

就在梁升喘不过气翻着白眼要憋死过去时,梁秋却松了手,神情平静地看着他的胸腔剧烈起伏。

“你不要骂我。”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委屈。

“我是要帮你治病的。”

“我知道你去了医院。”

“但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想知道蒋旭。”

梁升惊恐起来,背后冒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有没有放大,他只知道自己在躲闪着梁秋的目光。

头上传来“噗呲”的笑声。

梁秋:“你在躲什么?那天可是你自己把他带回家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梁秋摸了摸自己的手:“我可想认识认识他。”

梁升的脸冷了下来:“你有什么资格?”

梁秋摸上他被固定住的手臂,语气温柔:“我想,他只有疯子才能看见。你是,我也是。我们俩可是亲兄弟。”

亲兄弟?

梁升一阵的犯恶心。

“亲兄弟?”

他的笑声异常尖锐。

梁秋没有被吓到,反而是被挑起了兴致,他眼里含着笑意,伸手从铁床和肉体的缝隙中摸过去,磨搓着梁升的背沟。

“对啊——我们是亲兄弟。”

“很少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东西了。”

梁升的嘴唇发抖,身上的手越摸越下,他的眼睛都开始发红。

他想要放狠话,却不料一开口带了哭腔:“住手……”

梁秋没有听他的,而是用指尖拨开裤子的收束处。

梁升真的哭了,他说:“我带你去看蒋旭。”

“你不要碰我!”

梁秋愣住,他松了手,抬头,看见梁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颤抖着——就像是小时候的梁升,也是这样,乖乖地跟在哥哥的身边,乖乖地待在哥哥的身前。也是这样——不停地颤抖着。

他曾经想过,那是害怕吗?还是不尽的爱意?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愤怒,是恐惧。

听到梁升说的话,他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极度的烦躁和失望。他皱着眉,狠狠地搂住梁升,在他耳边用着警告的语气:“我不要你带我去找他,你让他自己过来。”


正文十六:

让蒋旭过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让梁升打个电话,不论说什么对方都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到这个隐秘的实验室来。

梁秋想到那个年迈的教授,胡子花白,一身中山装穿得一丝不苟,把钥匙给他的时候也是严肃认真地说:“你得好好看管。”

他是极优秀的学生,值得这份殊荣,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在里面做出一番研究。可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里面关自己的亲弟弟。

梁秋并不想立刻见到蒋旭,因为梁升的反应惹怒了他。他想,必须要给这个叛逆的弟弟一些惩罚。

他可以帮梁升治好他的精神疾病,只要一点点的药剂,再加上一点点的电击——这是他最近在偷偷研究的项目。

他早就给梁升打了药,所以当对方以为自己可以在松绑的时候用力挣脱时,只是颤颤巍巍地倒地。

梁秋戏谑地说:“我是要帮你治病的。”

“还是说……你想让我做点别的?”

他眼见着梁升的表情变得唾弃恶心,于是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他面无表情地把梁升丢到电椅上,坐在操纵台上慢慢拧按钮。

细细的电流遍布全身,梁升逐渐头晕眼花,指尖疯狂地颤抖,发出的声音也缭乱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求饶的声音,如果有,他宁愿下地狱。再把这个恶魔的皮肉撕碎囫囵下咽,做一张可憎的面皮,让所有的鬼怪都畏惧逃离。

梁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设置的电流大小——能让人痛苦又不殃及性命,他喜欢看人们痛苦的面孔。

梁升在电椅上胡乱地叫着,他拿起手机,看到最上面的一条短信,来自陌生的联系人。

“我是蒋旭。”

“你不是要找我吗?”

“来。”

“我在天台。”

梁秋一瞬间的诧异,随后嗤笑一声。

“我凭什么相信你?”

对面没有犹豫,马上发了过来。

“凭你一定会来。”

梁秋有一种被把控住的感觉,一下子心情不太美妙,他皱着眉头把手机搁到一边,看见梁升已经晕倒。于是他关了电流,走到梁升身边。

他俯下身子,在梁升脸侧轻轻地落下一吻。

梁秋上了天台,在不远处,站在天台边缘的一个青年几乎是立刻向他扭过脑袋。

他看见一张如雕塑般俊美的面容。

“蒋旭。”青年读自己的名字,眼眸低垂,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到来。

梁秋满不在乎地向前走了几步:“怎么?”

“你不知道他在我手中吗?”

蒋旭回答得很干脆:“知道,那又如何?”

“骗子。”梁秋笑了,“你在乎得要死。”

蒋旭还是那句:“那又如何?”

梁升讨厌别人和他打太极,于是又逼近了几步:“你配合我做实验,我放了他。”

蒋旭摇了摇头,又往后退了一点,摇摇欲坠。

“梁秋,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才看得见我。”

梁秋嘲弄的语气明显:“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番鬼话?”

蒋旭指了指脚下:“你会从这个地方掉下去。”

“等会就会。”

梁秋:“如果我现在离开这个天台就不会。”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你戏弄人的把戏太过于低端。”

蒋旭:“我没有开玩笑。”

梁秋有些愤怒,他一向也是情绪不稳定的人,他往前迈了几步,语气激动:“你!”

“……”

他恍然愣住,定神一看,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和蒋旭同样的地方,下面就是车水马龙。

明明他只迈了几步。

他突然开始惊慌,想要往后退,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他如折翼的鸟类一般往下坠,口中却喊出一句:“小升!”

他真的是因为看见蒋旭而死,那梁升呢?

他的小升呢?

小升也要如此死去吗?

他的体温忽的比风吹得还冷,鼻腔是撕裂般的疼痛,他颤抖着眼皮,狠狠地砸落在地上。

他努力睁开眼,看见一个满脸泪珠的男孩站在他的面前,语气惊慌:“哥哥。”


正文十七:

梁升颤颤巍巍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声音也有些发抖。

他说:“你听,我还很健康,可是我的心跳快要消失了。”

四周沉寂着,蒋旭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跳——断断续续,如荒野远处传来的错弦小提琴声,嘶哑又悲伤。

蒋旭收回了手,他平静地说:“回去吧,我们去冷库,你一定想看看那个女人。”

梁升站起来,靠在他的身上:“你说,等它消失的时候,我会怎么样?”

蒋旭知道这个“它”指的是梁升的心跳,而他只能安慰道:“不会怎么样的。”

安慰如此无力,就像是从淹了的客厅里用牙杯舀水,每一下都是愈加崩溃。

梁升没有拆穿他的谎言,只是沉默着。

就好像是梁秋死了,他也只是沉默着。

梁升和蒋旭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打开手机收到是唐霖的信息。

“你在哪里?”

“李阳是怎么回事?”

“你快点回我消息!”

“梁升,你没出事吧?”

“梁升!”

接着是几个未接电话,无不是来自唐霖的。

他看着心烦,于是把信息都删除了,最后想了想,又把唐霖拉进了黑名单。

“去吧,去冷库,我要去那儿看看。”梁升声音尖锐地提出他的要求,“现在。”

蒋旭唯命是从,蹬着辆小三轮就往杨家镇开。

先是开到之前一向是人多的街道上去,此时只剩下寥寥无几一些人。蒋旭开得急,一个人从巷子的拐角冲出来,一不小心被撞到在地上。他的腿骨似乎被撞断了,躺在地上抱着腿“哎呦”地叫着。

蒋旭本来想直接离开,因为即便他留下,也起不到一点作用,而梁升——更是无动于衷。

他只好把车微微歪过头,从那人的身边开过。

“等一下!”梁升突然喊道。

蒋旭马上踩了刹车,不解地看向他。

梁升等不及车停稳,便跳了下去,落在砂石地上,走到那人旁边。那人闭着眼叫唤,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到身边。

梁升弯腰从地上拿起一张纸——是一张报纸。

蒋旭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他停稳车便跑下去,挨在梁升身边一起看。

——火车将会从杨家镇中间穿过。

杨家镇要搞建设,能发展起来,自然是好事情。杨家镇要安装监控,自然也是好事情。可这些好事情放在现在的他们身上,可是让人心惊。

梁升慢慢地翻到时间——是半个月之前的报纸。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拿着它跑。

梁升突然尖叫一声,然后狠狠地踹向地上的人。那人又是更加惨烈地嚎叫。

梁升崩溃地哭着。

监控?监控!

这东西一装上就是要他的命。明明只差一点点了,为什么不能等他解决完一切再来通火车?

他打开手机,发现又是好几个未接电话。他想,估计又是唐霖打过来的,借了不同的手机号码。

他喊着:“去冷库,立刻!”

蒋旭不敢怠慢,连忙上车。

到了冷库附近,梁升和蒋旭谨慎地观察了周围,发现没有监控的痕迹。他松了口气,问:“最近你没有来这吧?”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那个女人不久前才死,被蒋旭拖到这里来。难道他不知道吗?

他抿了抿唇,说:“你去看看,冷库里的东西,检查一下。”

蒋旭从半人高的草丛跑过去,远远地站在冷库的面前。他进去不一会儿便跑了出来,冲他喊着。

“什么?”梁升听不清。

蒋旭一边向他跑过来一边疯狂挥手。

声音被风送入他耳中。

蒋旭在喊:“臭了!全臭了!”

虽然天气高热,可是开着冷气尸体不可能会臭。除非——电被人闸了!

梁升的背后开始冒冷汗,他抬头再看向蒋旭,发现人不见了。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可还来不及喊出声,一个棍子便敲在他的后脑。

一阵闷痛,他昏倒过去。


完结:

梁升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动了动四肢,发现只是有些僵硬,并没有被绑住。他眨了眨眼,用手臂撑着从床上起来。

他迷惑,这里不是他和梁秋的房间吗?

他怎么睡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冷库吗?

梁升看见地上甚至摆了他的拖鞋,于是站起来,他摸了摸床腿,粗糙的触感一点也没变。

他眼眶突然湿润,心里念着,蒋旭,蒋旭。

梁升伸手开门,发现这不是一场梦境——客厅里坐着陈丽和梁志,旁边还有一个并不陌生的男人——唐霖。

他怎么会在这里?梁升好像想不起来了。

唐霖又喝了一口陈丽倒的茶,味道很淡。

他站起来:“跟我走吧。”

如他所料的,梁升没有一丝反抗。

他会被送进监狱吗?那蒋旭呢?会趴在墙头和他聊天,帮他打跑那些欺负他的人吗?他看起来像个尚未开智的儿童,傻愣愣地跟着唐霖上车。

一周后。

精神病院。

梁升又一次被窗外刺目的阳光照醒,他抬起手挡住,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余光可以看见打扫的阿姨在工作,他想说句话,却意料到没人会理会他,于是讪讪地闭了嘴。

“今天感觉怎么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是个好看的女孩。

梁升张了张嘴,说:“还不错。”

医生又询问了几个问题,动笔在纸上写,最后她问:“你还在想他吗?”

梁升下意识说出口:“蒋旭。”

医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后在纸上“刷刷”两笔,然后转身离去。

梁升心里充满了疑惑,他明明都已经让他们听他的心跳了——如此微弱的心跳。怎么他们还是不愿意相信。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把自己关进监狱,也不愿意所有人都把蒋旭当做他的癔症。

他每天都要吃很多药,他害怕极了。这些药里面,会不会有一种,让他记不起蒋旭,或者说,这些都是——因为他们说要治好他的病。可是,他都说了——他很正常。

扫地的阿姨出去了,梁升一如既往地起来,去洗手间洗漱。他照常在镜子上呵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他在旁边写“蒋旭”,一直在笑的蒋旭。

他出去,坐在窗台上。

这是他一个人的病房,此时安静极了。

他和往日一样,往窗外眺望。

可今天,对面的高楼上却站了个人。

他仔细去看,心脏却猛地加快跳动。许久未出现的声音在脑海中狂响。

那个人跌落下去,梁升情不自禁地探出手去。

他们共同坠落高楼。

新闻又在播报。

“著名连环杀人犯‘收藏家’在精神病院跳楼,与此同时另一市民也进行自杀。”

警察们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他们看见梁升是脸朝上的,露出诡异的微笑。而另一个人面部朝下,摔得血肉模糊,甚至调查不出身份。

有人不禁小声感慨:“这是他第十个收藏品了吧?”

马上有人“嘘”了一声:“这不是能讨论的。”

多年以后,那个打扫的阿姨还在这家精神病院工作。

那一天,他看见了一个少年,笑着从她的面前经过,想去后面的病房。虽然最新的病人已经从里面离开,现在是空的,但她还是把少年拦下来。

少年甩开她的手,莫名奇妙地说了一句:“我叫蒋旭。”

阿姨一瞬间的滞愣,等她反应过来,少年已经进了病房。她下意识跟进去,发现窗正开着,雪白的窗帘被风吹得拂动。

她恍然想起那张脸,是那么眼熟——那不是梁升的面孔吗?

她有些惊异,脑子里一闪,连忙趴到地上看床下的木板。

原先这里有一幅画,画了一个极像雕塑的男人面孔。她擦了半天没去掉,便也不在意,而现在,那里空无一物。

她惊吓地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在窗边。

旋即,失足跌落……

—— 完 ——


补充:

蒋旭的设定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梁升的设定是“要及其一定的尸体,因为他的灵魂被分成碎片偷走。” 最后面容不清的人是死掉的蒋旭,也是最后一个偷走梁升灵魂的人。梁升的灵魂被重新融合,和蒋旭融为一体。他们回到了锲子里所说的地方。(锲子里也有提到恶鬼的灵魂碎在雕塑身上)

再后来,他们化成一个少年,来到人间,把梁升和蒋旭留下的最后的痕迹——那幅画。擦掉了。 那个看见“蒋旭”的阿姨,也成了“将死之人”,从楼上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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