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济南
不知什么缘故,在国外住久了,总是想念济南。其实,我的女儿在这里,外孙也在这里。这约等于我们全家都在这里。为什么还会想念济南呢?
早上起床后,先看天气预报:多伦多的气温 18—26 度。顺便也看看济南:28—38 度。
送外孙上学的路上,我尽量行走在阳光下,那会暖和一点。如果走在树荫下,会觉得凉。
昨天和济南的老友聊天时知道,济南已热得像个大蒸笼。我认识的朋友都尽量不出门,有些已去海边避暑。
这些,丝毫不影响我想念济南。
另外,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我想念的济南竟是几十年前的济南。那些本已尘封、黑白电影似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展现在眼前。
大约一九八四年左右,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好像也没有电风扇。遇到酷热的时候,我就骑着自行车载上女儿,带着一个凉席,跑到马鞍山路上去乘凉。现在,这条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那时候却人迹罕至。路两边全是高高的大杨树,北边有一个苗圃,南边则是四里山上浓郁的松树林。我们在路边,挑一片树荫浓密的地方铺下凉席,女儿在凉席上翻滚玩耍,我也在凉席上盘腿坐下,一手摇动着蒲扇驱赶蚊虫,另一只手则拿一本书时断时续地看。差不多一待就是一天,凉快够了才回来。
前几年听说马鞍山路要拓宽,拓宽就要铲树,许多人为此而忧心忡忡,尤其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替路两边那些高高的白杨树担忧。那不仅仅是几棵树,而是一代人的记忆和乡愁。
沿马鞍山路往东去,是南郊宾馆。那时候的南郊宾馆,的确是济南最南端的建筑群。它那高高的石墙外,全是荒山野岭和大片的玉米地,胆小的人不敢独自去。我则常带着女儿去逮蝈蝈或摘酸枣。春天的时候,也见许多人去挖野菜。彼时的南郊宾馆是山东省最高档、最豪华、最神秘的场所。它里面的七星楼有多个版本的传说。南郊宾馆只接待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客人。当时,我认识了几个南郊宾馆的工作人员,外地朋友来济南出差时,我就想方设法地让朋友住进南郊宾馆。此举是相当有面子的行为。如今的南郊宾馆已经名不符实,成了市中心的一部分。而且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宾馆。
南郊宾馆的西边有一条土路在庄稼地里弯曲着向南延伸,通往一个叫“八里洼”的村庄。我去过“八里洼”赶集,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庄,集市也很大,东西比市里便宜很多。但交通不便,大多数济南人去不了。如今的“八里洼”已成了济南人的记忆,准确地说,成了老年人的记忆。不过,在那个位置上,留下了一条宽阔平坦的街道,叫“八里洼路”。
南郊宾馆的东边也有一条小道,往南大约几百米后,再往东,爬一个路面坑洼不平、很长很陡的坡,去往“太平庄”。如今,那个大陡坡已变成一条很宽阔的大道,与旅游路相连,取名为“千佛山南路”。那时,我有一个太平庄的朋友,家里养猪。当时的太平庄几乎家家养猪。他每天都往来于市里拉泔水,有时一天一趟,有时一天两趟。拉泔水是极辛苦的事,从市里去太平庄一路上坡,运输工具则是人力三轮车或地排车。最艰难的是爬那个坑坑洼洼的、如今叫“千佛山南路”的大陡坡。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都是夫妻俩或兄弟俩,一个在前边拉,另一个在后面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上大坡。一上坡,太平庄就在眼前。当时的太平庄不大,四面环山,袅袅炊烟在村庄的上空缭绕,环境幽雅静美。转眼之间,太平庄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省府宿舍和一平方米卖几万元的高档社区。听说,太平庄的村民家家都拿到一笔丰厚的拆迁费,也随之消散在茫茫人海中。
如今,我每天散步的地方,换成了多伦多郊外的一片原始森林。羊肠小道在参天古木间蜿蜒,空气沁人心脾,四时之景也各有其野趣。然而,心头萦绕的,却总是泉城公园那方熟悉的天地。那是我晨练的地方。而且,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见面时打个招呼或简单聊上几句,会让人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而且,泉城公园的花也久负盛名,从冬季就有腊梅花开,一直到深秋,不时地有各类花开花落。园内还分别有松柏园、牡丹园、玫瑰园、竹园,也有让孩子们欢喜雀跃的水上乐园。
泉城公园的前身是济南植物园,再往前,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但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个很大的果园。沿着果园拉起了一道铁丝围栏。夏日,在夜幕的掩护下,常有顽皮的孩子钻进去偷摘果实。那些孩子,大多是苹果园西边王庄的孩子。王庄有一个小学,我朋友的爱人在王庄小学当老师。现在的体育场便是以前王庄的位置。
那时候,这一带没有高楼大厦,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就是跳伞塔。现在,跳伞塔已成了省级重点文物单位。该塔建于 1957 年,是济南市为响应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开展的“国防体育”而修建。塔高 61.3 米。每次晨练后,我都从塔下经过,有时也会停住脚步,自上而下地端详它一下。看上去,它仿佛像个老人,慈爱地望着脚下那些打篮球、健身、跑步的人,也默默地见证了济南这几十年来的变迁。
在异乡的静夜里,闭上眼,旧时的济南便悄然浮现:暮色漫过济南城,剪子巷的墙角处、青石板下,泉水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细泡,涓涓涌出;马鞍山路上的老杨树在记忆里沙沙作响;攥着五毛钱老冰棍的孩子们,光着屁股跳进护城河里洗澡;金红色的晚霞把大明湖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千佛山半山腰的兴国寺若隐若现;1 路电车,碾过泉城路的石板路,缓缓地驶向遥远的甸柳庄。空气中除了煤烟味,还飘着“把子肉”的香味。这些碎片,带着体温,带着气味,堆积、发酵,最终酿成了一杯叫做“乡愁”的酒,在万水千山之外,独自品咂,滋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