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阳光过分灼白,仿佛要刺穿我眼睑内残存的黑暗。手术室那一片无影灯下森冷的白光,两次清宫,刀钳进出,刮过残存孕囊的宫壁,每一次都像在刮削我早已虚弱的生命基底。我慢慢走着,脚下虚浮,如同踩在云絮之上,每一步都踩不稳实,灵魂似乎也轻飘飘地悬着,随时会逸散而去。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饮食禁锢。家人们小心翼翼地捧来汤羹食物,眼中分明带着焦虑和疼惜,却又不敢多言。他们特意避开一切活血之物,当归、阿胶、桂圆……这些曾经熟悉的补品都如禁忌般被束之高阁。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吞咽猪肝、菠菜、红枣熬成的粥汤,那些深红褐色的液体,浓稠得令人窒息,灌下去,胃里便沉甸甸地坠着,仿佛坠着一块冰冷的铁。舌尖上只剩下铁锈般的腥味缭绕不去,那味道顽固地盘踞着,将曾经尝过的酸甜苦辣都推得遥远模糊。原来身体竟能如此霸道地剥夺口舌之欢——它只允许你咽下苦涩的生机。
两个月倏忽滑过,镜子里的影像却陌生得令人心惊。镜中人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两颊如被刀削去了一般塌陷下去。体重秤上无声无息地少了七斤,那数字冰冷而突兀,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谶语,无声宣告着身体内部一场无声的鏖战——每一寸消逝的皮肉之下,都是生命能量被残酷征用的遗迹。那些曾被小心包裹、视作柔软的曲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轮廓,支棱着,硌痛了自己的眼与心。
当某日清晨醒来,久违的饥饿感如一根细针,轻轻刺穿了长久以来麻木的胃壁,带来一阵细小而尖锐的召唤。我慢慢坐起,晨光熹微,悄然探入窗棂,在床沿铺开一片温存的金色。一种微弱的暖意,竟是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终于明白,那些被强行咽下的腥浓汤水,那些被迫远离的滋味,终究在寂然无声的深处,一寸寸浇灌着被摧折的根脉,缓慢地,执拗地,试图唤醒荒芜的土地。
原来身体本身即是战场,亦是涅槃的道场。当外界的滋养被强行筛选与限定,生命却自有它倔强的逻辑——在废墟之上,在寂静无声处,它以枯槁为薪柴,以苦涩为养料,悄然修复着残破的根基。这七斤血肉的消逝,并非纯粹的剥夺,它更像一场庄严的献祭,将不再纯粹的部分剥离、燃烧,腾出空间,让更精纯的生命力得以喘息、扎根、重新萌发。
生命在废墟上重建的韧性,远比任何摧折更深沉。
那碗浓稠的补血汤,终将沉淀为一种深刻的滋味,它滋养的,不仅是虚弱的血脉,更是教会我们,在至暗的裂隙里,如何辨识出自己体内那束不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