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宫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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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六年前宫变之夜,我放走了敌国皇子谢云归。 

他消失前折断佩剑:“此刃永不对沈卿。” 

如今他站在我荒废的宫苑前,袖口却绣着新朝蟒纹。 

“只要她安好,我这一生便足矣。” 

天牢里他攥紧我镣铐低吼:“当年为何不跟我走?” 

处刑那日,他替我挡下淬毒弩箭。 

血浸透蟒袍时,他指尖碰了碰我鬓边白梅:“现在...能跟我回家了么?”


一、

月上柳梢,那清辉似也浸了陈年的霜色,冷冷地泼洒下来,落在红得发暗的朱漆宫墙上。宫墙沉默地蜿蜒,投下巨大而沉重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临着我早已废弃的长乐宫,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立着,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夜风掠过宫道,卷起几片枯叶,发出窸窣的轻响,更衬出四下的死寂。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一点点靠近。婆娑的树影在他深黑的锦袍上晃动,那背影,挺拔依旧,却无端地透出一种被岁月磋磨过的、沉甸甸的沧桑,像一块浸透了风霜雨雪的磐石。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攫住了我的心,带着冰冷的刺,猛地扎了一下。

长乐宫——我宁国唯一的公主,曾经的居所。自从我离开,这里便彻底沉寂下去。昔日的笙歌笑语、锦绣繁华,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渺然无踪。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一角,只见墙垣倾颓,瓦楞间青苔暗生,碧色的琉璃瓦早已蒙尘破碎,散落在荒草丛中,满目是掩盖不住的凄凉。他就在这片破败前,长久地伫立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无声地面对着往昔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极沉、又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的叹息,终于从他口中溢出,飘散在寒凉的夜风里: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 他顿了顿,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了最沉郁的那根弦,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骤然紧缩的心房上,“只要她安好,我这一生便足矣。”

“这声音?!”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我的呼吸猛地窒住,随即变得急促而紊乱,如同溺水之人濒死前的挣扎。双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月光昏昧,吝啬地勾勒着他朦胧的轮廓,那个背影……那个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清晰浮现,又在痛彻心扉时模糊碎裂的背影!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令我窒息昏厥。

是他!

绝不会错!纵然隔了六载生死茫茫,隔着无数个被悔恨和思念啃噬得无法入眠的长夜,这声音,这背影,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一股巨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双脚几乎要脱离地面,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就在这瞬间,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那凝滞的身影微微一动,竟是要转身离开。

不!

我心中无声呐喊,脚步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继而碎裂成齑粉。六年的光阴,两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寻觅、绝望与不甘,就在这转身的刹那,轰然坍塌,又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重新堆砌。月光似乎挣扎着亮了一瞬,吝啬地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容。

剑眉依旧如墨裁,斜飞入鬓,带着昔日熟悉的锐利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冷硬如铁。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我曾见过清澈如星、也见过少年意气风发的眼睛,如今却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沉甸甸地压着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被权力与岁月淬炼过的深沉与沧桑。那里面的光芒不再灼人,而是内敛的、幽冷的,像蒙尘的古剑,敛去了锋芒,只余下迫人的重量。

他望向我,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稀薄的夜色,牢牢锁住我的眼。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东西——惊愕、震动、难以置信、随即是某种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炽热?

我也同样失神地望着他。周遭死寂的宫苑、荒凉的断壁残垣、冰凉的月色,一切都在感知中急速褪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张既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得令人心颤的脸庞。

六年。

整整六年。漫长到足以让一个王朝倾覆,让繁华化作尘土,让故人变作陌路,恍若隔世,又如同昨日。

风似乎更冷了,卷着残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声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他的袖口,随着他方才转身的动作,微微向上滑落了一寸。

一抹刺目的金色,在深黑的锦缎袖口边缘,冰冷地刺痛了我的眼。

那是金线。以极其精湛繁复的针法,绣着狰狞盘绕的蟒纹!四爪巨蟒,张牙舞爪,凶戾之气几乎要破开锦缎,扑面而来——那是新朝权臣的标记!是新帝登基后,赐予心腹肱骨的最高恩宠与权势象征!

方才因重逢而剧烈翻涌、几乎要冲破堤防的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骤然遭遇了万载玄冰。心口那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被冻结,继而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凉,直直坠入五脏六腑。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不前。

他……谢云归……那个六年前在滔天烈焰与兵戈血雨中,被我亲手放走的故国皇子……

如今,竟成了新朝的蟒袍重臣?!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背叛感如同两条淬毒的蛇,猛地噬咬住我的心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清醒。我死死盯着他袖口那抹象征着权势滔天、也象征着故国血泪的金色蟒纹,喉头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死寂中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他显然也捕捉到了我目光的落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覆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迅速将手负向身后,宽大的袍袖垂落,将那刺目的蟒纹重新掩入深沉的夜色。

这个动作,细微却无比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斩断了重逢瞬间那点虚幻的、带着余温的牵连。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沉重地挤压着呼吸。他看着我,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挣扎,又或许……是某种冰冷的决断?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沉沉地望着我,目光里沉淀着千钧的重量。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冻僵的唇间逸出。这笑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凄凉。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撕开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好一个‘只要她安好’……”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带着尖锐的嘲讽和刻骨的寒意,“原来谢大人的‘安好’,便是踏着故国的尸骨,披上仇雠的蟒袍,位极人臣?”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负在身后的手似乎攥紧了,指节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出青白。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幽暗吞噬。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宫墙上。长乐宫倾颓的飞檐在月色下投下狰狞的剪影,如同张开的巨口,要将这荒诞的重逢彻底吞噬。

“宁国已亡。”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砸在空旷的废墟上,“沈昭,六年了。”他叫了我的名字,不再是记忆中带着少年意气的“沈卿”,而是疏离冰冷的全称。那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稀薄的夜色,直刺向我,“告诉我,当年宫破,身为宁国最锋利的剑,明懿将军沈昭,为何独独放走了敌国的皇子?又为何……不肯随我一起离开?”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困惑、不甘,还有一丝……被长久压抑的愤怒?

六年前的烈焰与血色,伴随着他这句诘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记忆的闸门,汹涌地扑向眼前——

二、

记忆是滚烫的烙铁,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狠狠烫在灵魂深处。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宁国皇宫如同炼狱。冲天的火光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雕梁画栋染成一片绝望的猩红。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木料燃烧的焦臭。

我,明懿将军沈昭,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污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手中的长剑“惊鸿”已卷了刃,每一次挥砍都变得沉重而滞涩。我带着残余的、仅存的几十名忠勇死士,死死扼守在通往内廷最后一道宫门——承天门的狭窄甬道上。

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通道。滚烫的鲜血顺着汉白玉的缝隙肆意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粘稠猩红的小溪。每一次呼吸,都灼痛着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将军!西门…西门破了!叛军…叛军是谢云归!” 一个浑身浴血的亲兵踉跄着扑到我面前,声音嘶哑绝望,脸上混合着血污与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他带着前朝余孽和叛军杀进来了!”

谢云归?!

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那个温润如玉、曾与我月下论剑、灯前对弈的故国质子?那个笑容干净、眼神清澈、曾被我视为知己的少年?竟然是这场致命宫变的幕后利刃?!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手中的“惊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震惊、愤怒、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剧痛……无数情绪在胸腔里爆炸开来,撕扯得我五脏俱焚。

“稳住阵线!为陛下…尽忠!”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血腥味,在混乱的厮杀声中劈开一道缝隙。然而,心防的堤坝,在得知真相的瞬间,已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甬道的抵抗越来越微弱。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叛军的火把如同嗜血的兽瞳,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在跳动的火光下扭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胸膛。

就在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甬道尽头,一片混乱的刀光剑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谢云归。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素净常服的温雅少年。一身玄色轻甲紧裹着挺拔的身躯,沾满了暗红的血污。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光在火光映照下吞吐着慑人的寒芒。那张曾经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绷得冷硬如铁,沾染着点点血迹,唯有那双眼睛,在混乱与火光中,依旧亮得惊人,却盛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悲怆。

他正指挥着叛军冲击最后的防线,动作迅捷狠戾,剑锋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刺目的血花。他离我越来越近,隔着重重人影和弥漫的血雾,他的目光,竟穿透了混乱的战场,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我!

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沸腾的岩浆——有刻骨的恨意,有玉石俱焚的决绝,有沉痛的悲哀,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几乎难以捕捉的、近乎祈求的意味?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都诡异地模糊、远去。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和我胸腔里那颗被背叛的利刃反复穿刺、又被这复杂目光搅得一片混沌的心。

就在他冲破最后几名死士的阻拦,剑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向我心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濒临崩溃的理智!

我握着“惊鸿”的手腕猛地一沉、一旋!本该格挡或反击的剑势,在电光火石间硬生生变了方向!卷了刃的剑锋没有迎向他的要害,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刺来的剑脊猛地向上斜撩!

“铮——!”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铁摩擦锐响爆开!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顺着相交的剑身传来,震得我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而谢云归刺向我心口的那致命一剑,被我这一记倾尽全力的格挡带得猛然向上偏斜!

冰冷的剑锋,带着凌厉的杀意和锐啸,几乎是擦着我的脖颈掠过!几缕被剑气削断的青丝无声飘落。

他显然没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变招,身体因这巨大的力道冲击而微微一滞,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或许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心脏,为宁国复仇。

就在他这短暂失神的刹那,我另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了他持剑的手腕!

触手冰凉,隔着冰冷的甲片,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腕脉搏的剧烈跳动,如同擂鼓。

“走——!” 我用尽所有力气,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异常清晰。抓着他手腕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仅存的意志,将他猛地向后一推!

这一推,推开了致命的剑锋,也推开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名为“立场”与“仇恨”的屏障。

谢云归被我推得踉跄后退一步,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激烈的东西取代——是狂澜般的震动?是绝处逢生的狂喜?还是某种被这“背叛”之举点燃的、更加炽烈的火焰?

时间容不得丝毫喘息!甬道另一侧,更多的叛军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嘶吼着冲破残存的阻碍,雪亮的刀锋映着火光,疯狂地涌向我们所在的位置!杀声震天!

“将军——!” 身后仅存的两名亲兵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冲过来护住我,却被汹涌的叛军人潮瞬间吞没!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掌,已经扼住了咽喉!

谢云归眼中的激烈情绪在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与决断。他猛地反手,不再看我,那柄古朴的长剑在他手中爆发出惊人的威势!剑光暴涨,如同平地炸开的银雷,带着横扫千军的狂暴力量,狠狠劈向涌来的叛军!

“挡我者死——!”

他厉声咆哮,声如惊雷,盖过了震天的喊杀。剑锋所过之处,血浪翻腾,残肢断臂横飞!那悍勇无匹的气势,竟生生将涌来的人潮撕开了一道短暂的口子!他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用敌人的血肉硬生生开辟出一条染血的通道!

开辟通道的方向,并非内廷深处,而是……宫苑深处一处早已废弃、布满藤蔓的偏僻角门!

他一边疯狂挥剑,一边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是燃烧一切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嘶吼:“跟我走——!沈昭!!”

跟我走!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中炸开!跟他走?抛下正在血火中沉沦的故国?抛下生死未卜的父皇?抛下我身为宁国将军、身为公主的一切责任?去追随这个亲手将我的家国推入深渊的……叛军首领?

“不——!” 几乎是本能地,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比身上的伤口更痛楚。手中的“惊鸿”下意识地再次抬起,指向他,剑尖却在剧烈地颤抖,如同我此刻濒临崩溃的心神。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宁国的山河、父皇威严却日渐苍老的面容、无数将士浴血倒下的身影……还有眼前这个,曾被我引为知己,此刻却满身血污、如同修罗的男人!

就在我心神剧震、剑尖颤抖的瞬间,谢云归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火焰骤然熄灭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近乎绝望的了然与……痛楚?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如同包含了整个崩塌的世界。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惊骇莫名的举动!

他猛地撤回指向叛军的剑锋,双手紧握住那柄古朴长剑的剑身,高高举起!在周围叛军惊愕的目光和我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发出一声如同孤狼绝境长啸般的怒吼,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柄寒光四溢、显然并非凡品的佩剑,朝着旁边巨大的宫墙石基,猛地砸下!

“锵——!!!!”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巨响,刺破了喧嚣的战场!

火星如同烟火般迸溅!

那柄跟随他多年、象征着身份与力量的长剑,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折断!断刃飞旋着弹开,插入冰冷的泥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涌上的叛军攻势也为之一滞。

谢云归握着那仅剩的半截断剑,虎口被巨大的反震力撕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流下,滴落在尘土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越过短暂的混乱,再次死死钉在我脸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和极致的用力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死寂:

“此刃既断,此誓为证!沈昭!谢云归此身,此心——”他停顿了一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带着血沫,“永不对卿!”

永不对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手中那半截断剑,如同丢弃最沉重的负担,狠狠掷向我的脚边!断刃插在血污的泥土里,兀自嗡鸣颤抖。

紧接着,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甚至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转身!用那染血的半截断剑作为武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神挡杀神的惨烈气势,朝着刚才被他撕开又被惊呆的叛军缺口,再次发起了冲锋!

“杀——!!!”

周围的叛军似乎被他的疯狂彻底震慑,竟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他如同浴血的狂龙,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撞了出去,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宫苑深处那片黑暗的、通往角门的断壁残垣之后。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呆若木鸡的叛军,以及……

我。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脚边,是那半截断剑,剑身上沾着他的血,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耳边,是他那声嘶力竭的誓言,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永不对卿!”

“永不对卿……”

三、

这誓言在六年后的此刻,在这荒凉破败的长乐宫前,与记忆中那染血的断剑、那决绝的背影猛烈地重叠、碰撞!最终,却狠狠地砸在他此刻袖口那冰冷刺目的金色蟒纹之上!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恨意,混杂着被愚弄的剧痛和被背叛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在我剑下逃生、许下重诺,如今却高踞新朝权位的男人,眼神一点点彻底冷了下去,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寒冰。

“谢大人,”我的声音像是被冰水浸透,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好一个‘永不对卿’!好一个‘位极人臣’!你踩着宁国万千枯骨、染着我沈氏皇族鲜血换来的蟒袍,穿得可还心安?”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张冷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剧烈的痛苦和挣扎,那里面仿佛有无数的话语在咆哮、在嘶吼,却被他死死地压制在喉咙深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脊梁的叹息。

“沈昭……”他终于再次唤了我的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当年……”

“当年如何?”我厉声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冰冷的月光洒在我脸上,映出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鄙夷,“当年我瞎了眼!放走了豺狼!让你有机会引兵入宫,屠戮我族人,覆灭我社稷!谢云归,你的誓言,你的断剑,不过是你苟且偷生、伺机复仇的卑劣掩饰!如今你蟒袍加身,权势熏天,站在我宁国故宫的废墟之上,竟还敢提‘安好’二字?你的‘安好’,便是用我沈家满门的血染红的!”

我字字诛心,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他。我就是要撕开他那虚伪的平静,看看这身蟒袍之下,那颗心是否真的早已被权力腐蚀成冰冷的顽石!

他的身体在我的逼问下微微晃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痛苦如同实质般翻滚,几乎要满溢出来。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指节惨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压抑得如同困兽的低吼,带着一丝罕见的失控,“当年我……”

“拿下她!”

一声冰冷、突兀、带着绝对权威的厉喝,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撕裂了长乐宫前凝滞的夜!

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幽暗的月光,如同从阴影里涌出的钢铁洪流,瞬间将我们两人围在中央!无数柄长戟的锋刃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密密麻麻地对准了我。浓烈的杀气混合着铁锈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将方才那点针锋相对的悲怆彻底碾碎。

为首一人,身着玄色精甲,头盔下的脸孔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正是新帝身边最得力的禁军统领,魏迟。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毒蛇,先是在谢云归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后牢牢锁定在我脸上,如同看着砧板上的鱼肉。

“逆犯沈昭!陛下有旨,即刻缉拿归案!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魏迟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窟!新帝的动作竟如此之快!看来我潜回旧都的行踪早已暴露。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环顾四周,铁桶般的包围,插翅难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的谢云归动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竟有意无意地,将我半个身子挡在了他身后!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在重重甲士的包围下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恨意和绝望冰封的心防。

他……在做什么?

“魏统领。” 谢云归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他并未看魏迟,目光沉沉地落在地上摇曳的树影上,“此人身份特殊,牵涉前朝余孽诸多机密。陛下早有明谕,务必生擒详审,不得有误。”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然而,那“生擒详审”四个字,却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魏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对谢云归的突然介入感到意外和不满,但谢云归搬出了“陛下明谕”,又点明了“机密”,让他一时无法强硬反驳。

“谢大人所言甚是。”魏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却更加阴冷地钉在我身上,“只是此女狡诈凶悍,为防万一……”他拖长了语调,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有劳魏统领费心。”谢云归依旧没有看他,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本官既在此,自有分寸。带走便是。若出差池,自有本官向陛下交代。”

空气再次凝固。魏迟死死地盯着谢云归,似乎在权衡利弊。周围的甲士如同冰冷的雕塑,等待着命令。月光下,谢云归负手而立的侧影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绝。他挡在我身前,虽未回头看我一眼,但那道并不宽阔的背影,此刻却像一道沉默的壁垒,替我暂时隔开了致命的刀锋。

最终,魏迟眼中阴鸷的光芒闪烁了几下,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冷哼一声:“好!既然谢大人愿担此责,末将自当遵命。”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拿下!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我的手腕,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我的双脚,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粗糙的铁环磨砺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我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甲士粗暴地反剪双臂,押着向前推搡。

经过谢云归身边时,我被迫抬起头。他依旧站在那里,负着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我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囚徒。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下颌绷得如同刀锋。他紧抿着唇,没有看我,仿佛刚才那一步的遮挡,真的只是出于“公事”的“分寸”。

然而,就在我被推搡着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那掩在宽大蟒袍袖口下的手,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泄露着主人内心绝不平静的惊涛骇浪。

冰冷、潮湿、腐臭。这是天牢最底层死囚牢房永恒不变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的每一寸感官。

沉重的玄铁栅栏隔绝了所有光线,只有甬道尽头墙壁上插着的一支火把,在阴风中苟延残喘地跳跃着,投下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火光照不到的角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面似乎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眼睛。

我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沉重的镣铐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闷而绝望,宣告着自由的彻底终结。我踉跄几步,靠着冰冷滑腻、布满霉斑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铁环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被反复撕扯、如同凌迟般的恨意与屈辱来得猛烈。谢云归那张在月光下冷硬沉默的脸,袖口那刺目的金色蟒纹,还有他最后那看似置身事外的姿态,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心上。

“谢云归……”我闭上眼,将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那绝望的寒意浸透额骨。牙关紧咬,尝到了唇齿间弥漫开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死寂的牢狱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清晰,一步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在这死寂的囚牢里,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弦上,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不是狱卒那种散漫拖沓的步子。这脚步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却又刻意放轻了力道,仿佛不愿惊动这牢狱的黑暗。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是他!只能是他!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我的牢门外。铁栅栏的阴影,恰好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更深的昏暗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响起,刺耳地划破寂静。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走了进来。

浓重的黑暗似乎也因他的进入而流动了一下。甬道尽头那点微弱的火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身躯。依旧是那身深黑锦袍,袖口的金蟒在昏暗中蛰伏着,如同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凶兽。他身上那股天牢里特有的霉腐气息,似乎也被另一种更冷冽、更沉凝的气息驱散开来。

他没有带随从。偌大的死囚牢房,只有我们两人。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落锁声再次响起,如同丧钟。

牢房内彻底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他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黑暗,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月下的复杂震动,也没有了在魏迟面前刻意维持的淡漠威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着无数风暴的沉郁。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此刻的狼狈、恨意、脆弱,都一寸寸刻进眼底。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沉重的镣铐压得我手腕生疼,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而他的沉默,如同最沉重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疯狂的死寂即将把我逼到崩溃边缘时,他终于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猛兽,一步便跨过了我们之间那短短的距离!带着一股凛冽的风,瞬间迫近!

冰冷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攥住了我锁着沉重镣铐的手腕!巨大的力量传来,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他狠狠掼在身后冰冷滑腻、布满霉斑的墙壁上!

“砰!” 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石壁,剧烈的钝痛瞬间蔓延开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位!冰冷的墙壁紧贴着脊背,寒意刺骨。

“呃!” 我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他高大的身躯随之强硬地压了上来,将我彻底禁锢在他与冰冷的墙壁之间!距离近在咫尺!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混合着某种清苦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呼吸空间。黑暗中,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灼热的呼吸带着一种失控的、狂躁的怒意,狠狠喷在我的额发和脸颊上!

如同实质的压迫感,带着浓烈的男性气息和滔天的怒焰,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看着我!”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低吼,炸响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怒和不甘!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住了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迎向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再无半分平日的深沉与克制!只有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堤坝的狂澜!是困惑,是不甘,是深入骨髓的痛苦,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

“告诉我——!” 他攥着我镣铐的手猛地收紧,金属链条勒进皮肉,带来钻心的痛楚!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剜出来,带着血腥味,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沈昭!当年——宫破那夜!你既放我走……” 他喘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烫着我的皮肤,“为何!为何不肯跟我一起离开?!!”

为何不肯跟我走?!

这句被时光尘封了六年的诘问,裹挟着当年滔天的烈焰与血腥,裹挟着他此刻倾泻而出的狂怒与痛楚,如同最沉重的攻城锤,狠狠撞开了我记忆中最痛楚、最不愿面对的那扇门!

“为何?” 我被他死死禁锢着,下颌的骨头几乎要被他捏碎,手腕的剧痛和后背的冰冷如同冰火交织。然而,比这更痛的是心口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被再次狠狠撕开!屈辱、愤怒、被背叛的剧痛、家国覆灭的绝望……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我猛地抬起头,不顾下颌的剧痛,迎向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嘶声吼了回去,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和刻骨的恨意:

“跟你走?!跟你去做什么?做你新朝蟒袍加身、权势熏天的点缀?!看着你如何用我宁国将士的骸骨铺就你的青云路?!看着我父皇的江山如何在你和你的主子脚下化为齑粉?!谢云归!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尖锐扭曲,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响。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眸子,在我这一连串泣血的控诉下,剧烈地收缩、震颤!捏着我下颌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瞬,却又在下一秒攥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整个人捏碎在他掌心里!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破碎感,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你以为那蟒袍是我所求?!你以为那权位是我所愿?!沈昭!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愤怒和痛苦,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委屈、愤怒,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重的绝望?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狂澜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捏着我下颌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禁锢着我手腕的铁钳般的力量,也一点点卸去。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向后退开半步,拉开了我们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浓重的霉腐味,刺得我肺部生疼。刚才那激烈的对峙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牢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整个人透出一种被巨大痛苦击垮后的、沉重的颓丧。良久,他才用极低、极哑、仿佛被砂砾磨过千百遍的声音开口,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你什么都不知道……沈昭……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身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压垮的沉郁和绝望,大步走向牢门。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打开,他决绝的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甬道更深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停留。

“哐当!” 铁门重新落锁。死寂重新笼罩了冰冷的囚笼。

我无力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沉重的镣铐撞击着地面,发出空洞的声响。手腕和下颌的剧痛依旧清晰,后背紧贴着湿冷的石壁,寒气直透骨髓。然而,心底那翻腾的恨意,却在他最后那句充满疲惫和绝望的“你什么都不知道”里,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一丝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疑惑,悄然爬上心头。

四、

死囚牢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与缓慢的凌迟。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只有甬道尽头那支火把,燃尽了又换上新的,提醒着光阴的移动。

没有提审,没有拷问,仿佛我被彻底遗忘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每日只有一次,沉重的铁门下方会打开一个狭窄的小口,一只粗糙的手将一碗浑浊的、散发着馊味的稀粥和半碗浑浊的冷水塞进来。

饥饿和寒冷如同两只贪婪的蛆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身体和意志。镣铐磨破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开始发炎,红肿溃烂,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漂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父皇威严的脸、宫变之夜的冲天火光、将士们倒下的身影、谢云归浴血断剑时那双燃烧的眼睛、长乐宫前他袖口的金蟒……最后,定格在他离开天牢时那沉重绝望的背影和他那句沙哑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句低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被恨意冰封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他眼中的痛苦如此真实,那份沉重的绝望,不像是伪装。难道……当年宫变,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隐情?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让我在恨与疑之间备受煎熬。

又是一日。送饭的小口打开,照例是浑浊的粥和水。我蜷缩在墙角,连抬眼的力气都几乎耗尽。然而这一次,在那粗糙的手缩回去之后,小口并未立刻关上。

一片薄薄的、边缘被精心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的白色瓷片,悄无声息地从那个小口滑了进来,落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撑着支起身体,警惕地看向那片瓷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洁白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光。这绝不是狱中该有的东西!

我艰难地挪过去,用带着镣铐的手,颤抖着捡起那片瓷片。入手冰凉光滑。我将它凑到眼前,借着甬道火把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

瓷片的一面,光滑如镜。而另一面……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在那极其微小的弧面上,用极细、极稳定的笔触,刻着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信我。等。”

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是谢云归的字!是他少年时教我习字,曾被我无数次模仿过的笔锋!

“信我。等。”

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开了我心中被恨意和绝望筑起的高墙!

他竟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在这守卫森严、如同铁桶般的天牢最底层!这意味着什么?他一直在关注着我?他在冒险?他在……试图做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疑惑瞬间攫住了我。握着那片冰冷瓷片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让我信他?信一个覆灭我故国、高踞新朝权位的人?信一个袖口绣着象征仇雠的金蟒的人?可这瓷片,这字迹,这冒险传递的举动……又算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恨意与残存的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在激烈交战。最终,我将那片冰冷的瓷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边缘刺入皮肉,带来一丝锐痛,仿佛这样才能抓住一点真实。

我选择等。等一个答案,或者……等一个彻底的毁灭。

不知又过了几天。当甬道再次传来脚步声时,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是狱卒那种拖沓的步子,更不是送饭时的轻响。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铿锵之声,是魏迟!

果然,沉重的铁门被打开。魏迟那高大冷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彪悍的亲兵。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因饥饿和伤病而憔悴不堪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意的弧度。

“逆犯沈昭,”他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不带一丝温度,“陛下有旨,明日午时三刻,西市刑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宣判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我的耳膜,钉入我的心脏。

终于……来了。

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和崩溃,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倒像是解脱了长久以来的煎熬。也好。以宁国公主、明懿将军的身份死去,总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里烂掉。

魏迟宣读完,并未立刻离开。他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墙角的我,眼中闪烁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谢大人对你,倒真是‘情深义重’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为了替你拖延这几日,在朝堂上不惜触怒龙颜,力陈留你性命详审余孽的价值……啧啧,可惜啊,”他拖长了语调,欣赏着我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变化,“陛下圣心独断,岂容他人置喙?你这条命,到头了。明日刑场,我会亲自监斩,送你上路。”

他凑得更近了些,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到我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鸣:“顺便告诉你,当年引兵破你承天门、亲手斩下你父皇头颅的,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位‘情深义重’的谢大人!是他亲手将你沈氏皇族的江山,献给了新朝!哈哈哈哈……”

魏迟刺耳的笑声在牢房里回荡,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我的大脑!

“轰——!”

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魏迟那恶毒的狂笑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反复回响!

“亲手斩下你父皇头颅……”

“亲手将你沈氏皇族的江山献给了新朝……”

是他!是谢云归?!

六年前宫变之夜,承天门甬道血战,他浴血断剑,嘶吼着“永不对卿”……那一幕幕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然而,魏迟的话,却如同最恶毒的毒液,瞬间将那些染血的记忆全部染成了最深的黑色!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他不敢言说的“隐情”!这就是他蟒袍加身的代价!用我父皇的头颅,用我沈氏江山的血,铺就了他的青云路!

“呃啊——!!!”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我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在身前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剧烈的绞痛瞬间席卷全身!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烈焰,瞬间焚毁了一切!焚毁了我心中最后那点可笑的疑惑和动摇!焚毁了那片带着“信我”字迹的瓷片所带来的微弱涟漪!

谢云归!你该死!你罪该万死!!

魏迟满意地看着我吐血、崩溃的样子,那张冷硬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他不再多说,带着亲兵,转身离开了牢房。沉重的铁门再次关闭,落锁声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余响。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恨意而不住地颤抖。口中满是血腥的铁锈味,视线模糊不清。手心紧攥着的那片瓷片,边缘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尘土里,和刚才喷出的那口血混在一起。

“信我。等。”

那三个字,此刻成了最恶毒的讽刺!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

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片染血的瓷片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洁白的瓷片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如同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彻底熄灭在无边的恨意与绝望的黑暗里。

西市刑场。

正午的阳光异常毒辣,白花花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和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热浪。巨大的刑台如同一个巨大的祭坛,矗立在广场中央,上面暗褐色的斑驳污渍,无声诉说着过往无数生命的终结。

刑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人声鼎沸,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有麻木看热闹的,有面露不忍的,更多的则是带着对新朝敬畏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从囚车里拖拽出来。沉重的枷锁和脚镣撞击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连日的折磨、饥饿和心口的剧痛,早已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只能任由他们拖拽着,踉跄地走上那通往死亡的台阶。

刺目的阳光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台下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我的背上。屈辱、恨意、麻木……种种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死寂。我甚至没有去看监斩台上魏迟那张得意而残忍的脸。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扫过远处巍峨的宫墙轮廓,最后停留在刑台边缘那几株在烈日下也显得无精打采的枯柳上。

结束了。沈昭,宁国的公主,明懿将军,最终竟要在这闹市之中,身首异处。

“午时三刻到——!验明正身——!”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丧钟般响起,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魏迟站起身,拿起监斩台上的令签,脸上带着一丝嗜血的冷酷,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了台上的我。

“行刑——!”

那支象征着死亡的朱红令签,被他高高举起,然后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掷下!

令签落地的脆响,如同死神的宣判!

两个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肌肉的刽子手立刻上前。一人粗暴地按住我的肩膀,另一人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柄厚重、闪着寒光的鬼头大刀!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刺目的刀光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我闭上眼,不再看那夺命的刀锋。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父皇……儿臣……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刀锋即将吻上脖颈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锐啸,毫无预兆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骤然划破了刑场上所有的喧嚣!

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反应的极限!

我只觉得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力量,如同鬼魅般从监斩台侧后方的人群中猛地扑出!用身体,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向了我!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瞬间失去了平衡,被那身影带着重重地向一侧跌倒!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利器穿透血肉的声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近在咫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喷泉般,猛地溅了我满头满脸!浓稠、滚烫、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腥甜气息!

我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刑台上,身上压着一个沉重而温暖的身躯。巨大的冲击和那浓烈的血腥味让我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发生了什么?

我茫然地睁开眼。

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所覆盖。温热的血顺着我的额头、脸颊往下流淌,模糊了视线。我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掌心一片黏腻的鲜红。

然后,我看到了他。

谢云归。

他伏在我的身上,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为我挡住了那来自未知方向的、致命的一击。

一支漆黑的、造型狰狞的弩箭,深深没入了他的左后心!只留下短短一截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箭身周围,深色的蟒袍布料迅速被一种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浸透,那暗红的范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蔓延开来!

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染红了我的囚衣,也染红了他身下冰冷的刑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所有的气息。

刑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惊世骇俗的变故惊呆了!连那两个刽子手都僵在原地,举着刀,如同两尊可笑的泥塑木雕!

魏迟猛地从监斩台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暴怒,厉声嘶吼:“护驾!有刺客!快拿下——!”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谢云归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如同金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血污,从他额角滚落。

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烛火的回光返照!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深沉,没有了月下的痛苦,没有了天牢中的狂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解脱般的平静,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重到令人窒息的温柔。

他看着我,目光穿透我脸上淋漓的血污,仿佛要深深地、永远地刻进我的灵魂深处。

冰冷的、沾满他自己鲜血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轻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我鬓边——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片在囚车颠簸中意外飘落、早已枯萎发黄的白梅花瓣。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粘稠的血迹,轻轻拂过那残败的花瓣,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也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温热,却又带着刺骨的冰凉。

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对我笑一笑。然而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无尽满足与祈求的气音,断断续续地飘散在死寂的刑场上空:

“现在…能…跟我…回家了么…昭…昭……”

最后一个呼唤我小名的音节,如同羽毛般轻轻落下,带着无尽的眷恋和释然。

他眼中那最后一点灼灼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在温柔地注视了我最后一眼后,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垂下,重重地靠在了我的颈窝里。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温度,都在这一刻,彻底压在了我的身上,也沉甸甸地压碎了我整个世界。

温热的血,还在不断从他心口的致命伤处涌出,浸透了他象征权位的蟒袍,也浸透了我染血的囚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的味道。

刑场死寂得可怕。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剧变惊得魂飞魄散。魏迟气急败坏的咆哮、士兵们杂乱的脚步声、人群惊恐的骚动……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刑台上,身上压着他已然失去所有生机的沉重躯体。他最后那句话,那声微弱的呼唤,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再猛地撕扯开!比那支淬毒的弩箭更致命!

“回家了么……”

家?哪里还有家?宁国的宫阙早已化为焦土,长乐宫的青苔爬满了断壁残垣……而他,这个用我父皇和家国血泪换来蟒袍的人,这个在最后一刻用生命挡在我身前的人……他的家,又在哪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比恨意更深沉,比绝望更彻底!心口像是被生生掏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冷风呼啸着灌入,带来无法忍受的空洞和剧痛!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我紧咬的牙关,撕心裂肺地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刑场!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绝望的哀嚎!

泪水混合着脸上他温热的鲜血,汹涌地奔流而下,滚烫地灼烧着皮肤。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抬起被鲜血染红的、沉重如同灌了铅的手臂,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环抱住他冰冷下去的身体。

指尖触碰到他后心那支深深没入的、冰冷的弩箭箭杆,粘稠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我的手指。

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了。魏迟扭曲的脸,士兵明晃晃的刀枪,惊恐的人群……都化作了混沌的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刑台上这片刺目的猩红,和怀中这具迅速冰冷、再也不会回应我的躯体。

毒辣的阳光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血腥的热浪。

原来,这就是他最后要给我的答案。用他的命,来偿。

沉重的镣铐依旧锁着我的手脚,发出冰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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