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深山有座落花洞,每百年山神便迎娶一位少女。
我被选为新娘,花轿抬进山洞时,送亲队忽然消失。
红烛摇曳,我摸到身下无数骸骨——全是历代新娘。
山神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别怕,她们只是睡着了。”
我藏起婆婆给的玉镯:“夫君,我有点冷。”
他轻笑解衣时,我猛地将玉镯砸向祭坛。
洞壁符咒骤然亮起,百具白骨同时抬头。
山神惨叫:“谁教你的禁术?”
洞口传来婆婆沙哑的笑:“她六岁那年,你吃过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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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顶银冠,沉得像要活生生压断我的脖子。
二十斤的纯银,被寨子里世代相传的老银匠,用最繁复的纹路捶打出来。凤凰、缠枝莲、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狰狞兽头,冷冰冰地硌着我的头皮和额角。每一次轿子那令人作呕的颠簸,都让冠上的细银链子和流苏叮当作响,像催命的铃声,狠狠敲打着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汗水早浸透了内里的小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又被轿子外深山清晨的阴冷山风一激,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眼前一片刺目的红。红盖头厚重得几乎透不过光,只有轿帘偶尔被风掀起的一角,能让我瞥见外面飞快倒退的、浓得化不开的绿。墨绿色的参天古木,枝叶虬结纠缠,遮天蔽日,只在缝隙里漏下几点惨淡的天光。嶙峋的山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沉默地矗立在狭窄得仅容一轿通过的“路”边。这哪里是路?不过是野兽踩踏出来的、被强行用柴刀砍开些荆棘的缝隙罢了。
唢呐声吹得人脑仁疼,调子古怪又尖利,时断时续,在这死寂的山林里盘旋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性。抬轿的四个汉子,都是寨子里力气最大、胆子也最野的猎户,此刻也屏住了呼吸,粗重的喘息里夹着难以掩饰的恐惧。汗水从他们黝黑的脖颈淌下,渗进肩头抬杠的粗布里。没有寻常嫁女的嬉笑打趣,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山雀都噤了声。
“月见丫头……” 轿子旁边,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贴着轿帘响起,是寨子里负责送亲的麻阿婆。她干枯的手伸进来,摸索着,用力攥了一下我放在膝上、冰凉僵硬的手。那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过了前头那道弯,就是‘落花洞’了……莫怕,莫怕……” 她反复念叨着,声音抖得厉害,与其说是在安慰我,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山神爷……会疼你的……这是你的造化……”
造化?我心底一片冰冷,甚至挤不出一丝嘲讽的力气。谁不知道落花洞新娘的下场?百年一次,寨子里最美的姑娘被抬进去,从此再无音讯。美其名曰“嫁与山神,福泽寨子”,可寨子里穷困依旧,灾病不断。那幽深的洞口,只进不出,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鲜活的生命。上一个被抬进去的,是阿秀姐,她走前那绝望凄厉的哭喊,至今还在我噩梦里回荡。
而我,石月见,成了下一个祭品。只因为我爹在深山采药摔断了腿,家里欠了族长大笔的银钱;只因为族长的小儿子看我的眼神,让族长夫人感到了威胁。
轿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催命般的唢呐也骤然哑了。只有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无数孤魂野鬼在哭泣。
“到了?” 我听到一个抬轿汉子带着哭腔的低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 麻阿婆的回应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绝望。
我下意识地想掀开盖头看一眼,手指刚碰到边缘,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骤然包裹了我。那不是身体的冷,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瞬间冻结了血液,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轿帘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掀开了!
是麻阿婆。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我身后轿外的方向。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眼神,活像看到了地狱洞开。
“阿婆?” 我惊疑地唤了一声。
麻阿婆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浑身剧烈一颤,猛地松开了攥着我的手。她枯槁的手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自己贴身的破旧蓝布衫里掏出一个东西,冰凉、坚硬,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同样冰冷的手心里。那是一个玉镯,触手生温,但在这彻骨的阴寒里,那点暖意微弱得可怜。玉质不算顶好,甚至有些地方带着絮状的杂质,颜色是沉沉的墨绿,上面刻着极其古拙、完全看不懂的扭曲纹路。
“拿好!死也别离身!”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六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急迫和恐惧。说完,她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整个人瞬间委顿下去,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猛地缩回了手,踉跄着向后退去,消失在轿帘外那片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里。
“阿婆!” 我失声叫道,攥紧了那枚带着她最后体温的玉镯。
然而,回应我的,是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不是安静,是彻底的“无”。抬轿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声呢?唢呐呜咽的尾音呢?山风穿林的呜咽呢?甚至连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成了真空。绝对的、令人发疯的寂静。连时间都凝固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像冰冷的铁箍越收越紧。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一把掀开了沉重的红盖头!
眼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翻涌滚动的黑暗。
哪里还有什么送亲队?哪里还有什么麻阿婆?哪里还有唢呐和抬轿的汉子?
只有我孤零零的一顶花轿,诡异地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之中。轿子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方才走过的狭窄山径、狰狞的山石、参天的古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死寂,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而正前方,大约十丈开外,一个巨大无比的山洞豁口,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咽喉,静静地悬在黑暗里。洞口边缘犬牙交错,布满湿滑发亮的暗色苔藓。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土腥味、陈腐水汽和某种……淡淡甜腻血腥气的风,正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深处吹拂出来,拂过我的脸,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阴冷。
花轿,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声无息地、平稳地朝着那幽深的兽口滑去。没有颠簸,没有声响,只有滑过死寂虚空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滑感。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在我眼前急速放大,如同死亡的巨口,要将我连人带轿一口吞下。冰冷滑腻的风灌满了轿厢,吹得我嫁衣的宽大袖袍猎猎作响。轿帘垂落下来,隔绝了最后一丝对外的感知。
黑暗,纯粹的黑暗,带着沉重的湿气,包裹了我。花轿终于滑入了山洞,那无形的牵引力似乎消失了,轿子轻轻一震,落在了坚实冰冷的地面上。
死寂。比外面更彻底的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蜷缩在冰冷的轿厢里,心脏在死寂中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里紧紧攥着麻阿婆塞给我的玉镯,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
“嚓……”
一声极轻微、极突兀的摩擦声,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像是干燥的枯枝被踩断,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粗糙的石面上拖动了一下。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不是错觉!
紧接着,“嚓……嚓……嚓……”
声音连续响起,由远及近,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它正朝着花轿的方向而来!每一下摩擦声,都精准地踩在我疯狂跳动的心脏节拍上。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逼近这顶红色的囚笼!
我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捕捉着黑暗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轿门之外。
死寂再次降临。沉重的压迫感隔着薄薄的轿帘传递进来,冰冷的气息几乎要穿透木板。
“吱呀——”
令人牙酸的木轴转动声打破了寂静。轿门,被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
一股更浓郁、更阴冷的寒气瞬间涌入,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直扑我的面门。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没有想象中的狰狞怪物。
轿门外,站着一个人形的轮廓。极其高大,几乎要顶到这山洞的顶部。它身上似乎披着宽大的、颜色晦暗的袍子,在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悬浮在它头部的位置,如同两簇冰冷的鬼火,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我。那光芒并不强烈,却穿透了浓重的黑暗,清晰地映照出它“脸”部下方——一张极其宽大、线条僵硬如同石雕的嘴,此刻正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它在笑。
一个无声的、冰冷彻骨的笑容。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控制不住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轿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那两点幽绿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那石雕般的笑容弧度更深了。
它伸出了一只“手”。那手包裹在同样晦暗的袍袖里,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其轮廓异常宽大,手指似乎……特别的长。那手朝着我探来,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别怕。”一个声音响起,直接在我脑海中震荡,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如同无数人在山洞深处同时低语,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喜怒。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我的神经。“跟我来,你的居所已备好。”
那声音似乎有着某种魔力,我的四肢百骸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顺从感,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和抵抗意志都在飞速消融。身体不由自主地就要向前倾去。
就在这时,袖袋里紧贴着手臂的玉镯,猛地传来一阵灼热!那热度并不强烈,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我一下!
我一个激灵,瞬间从那诡异的蛊惑中挣脱出来,残留的顺从感被更深的恐惧和清醒取代。是玉镯!麻阿婆的玉镯救了我!
那只宽大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的脸颊只有寸许。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冻结我的皮肤。我强忍着尖叫和逃跑的冲动,身体微微发着抖,顺从地、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只冰冷的“手”里。
触感坚硬、冰冷、光滑,不似血肉,倒像某种打磨过的玉石。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脉动。
那两点幽绿的鬼火似乎满意地闪烁了一下。冰冷的大手轻轻合拢,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我像一个轻飘飘的木偶,被轻易地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迈出了花轿。
双脚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寒气透过薄薄的绣花鞋底直往上钻。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只有那两点绿光在前方幽幽引路。我被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山洞的地面并不平坦,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细微的回响,在空旷死寂的洞穴中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弥漫的土腥味和陈腐水汽愈发浓重,那股甜腻的血腥气也如影随形,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微磕碰声。
“夫君……”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新嫁娘的羞怯和依赖,尽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抠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里……好黑,好冷……”
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微微侧转,似乎“看”了我一眼。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却更显得空洞诡异:“黑暗是永恒的帷幕,寒冷是力量的源泉。很快,你会习惯这里的永恒。” 它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你叫……月见?”
“是……是。” 我低着头,感觉那只冰冷的大手似乎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月见……如月之华,暗夜生辉。是个好名字。” 它的“话语”在脑中回荡,“不必忧虑,你的居处在前方,有光,亦有暖意。”
光?暖意?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里?我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相握的手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脚下的路似乎在倾斜向下,坡度并不陡峭,但每一步都让人心惊。黑暗中,我感觉自己仿佛正被牵着,一步步走向地心深处,走向不可知的恐怖。那“嚓嚓”的脚步声,是他袍角拖过地面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如同送葬的鼓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无尽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晕。
那光晕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显得极其渺小,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不定,散发着朦胧的、不祥的红光。
随着距离拉近,那光晕逐渐清晰。是一根巨大的石笋,从洞顶垂落,下端被人工雕凿出一个粗糙的平台。平台中心,凿出一个浅浅的凹坑,里面盛放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被一朵惨白色的火焰灼烧着。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正是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血腥味源头!红光映照着周围一小片区域,将嶙峋的洞壁染上一层诡异的、流动的暗红色彩。
石笋平台下方,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铺着一张巨大的、色泽晦暗的兽皮。那便是所谓的“居所”了。
“到了。” 脑海中的声音响起。幽绿的鬼火转向我,“此地虽陋,却是吾之寝宫。你且安歇。”
它松开了我的手。那股冰冷的触感消失,我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紧紧攥住藏在里面的玉镯,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唯一的依靠。我环顾四周,借着那惨白火焰摇曳的红光,勉强看清了这所谓的“寝宫”。
空旷,巨大,死寂。洞壁湿漉漉的,反射着粘腻的红光。嶙峋的石笋从洞顶垂下,如同倒悬的獠牙。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气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目光扫过那张铺开的兽皮,我正想走过去,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骨碌碌……”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被我踢得滚了出去,撞在不远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停了下来,正好在那惨白火焰的映照下。
那是一个……人的颅骨!
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下颌骨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颅骨表面已经泛黄,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干涸的污迹。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猛地捂住嘴,才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几乎是同时,那两点幽绿的鬼火瞬间锁定了我,一股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般降临,牢牢将我钉在原地。
“嗯?” 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即又化为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低沉,“莫惊。”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丝绸拂过耳膜,“些许旧物罢了。她们……只是睡着了。”
它的话语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那具暴露在红光下的惨白颅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无声地诉说着最深的绝望。
幽绿的光芒微微转动,似乎从我身上移开,落在那具颅骨上。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那颅骨无声地滚动着,隐入了兽皮边缘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安歇吧。”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随即,那两点绿光缓缓向后退去,融入了洞穴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消失无踪。
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但我全身的血液依旧凝固着。死寂重新统治了这片被诡异红光笼罩的空间,只剩下那朵惨白火焰无声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睡着了?那分明是人的骨头!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巨大的兽皮,刚才踢到颅骨的感觉还清晰地停留在脚尖。这兽皮之下,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里,究竟还埋藏着多少这样的“旧物”?那些被百年一次送进来的新娘们……她们最后都变成了什么?
麻阿婆绝望的眼神,她塞给我玉镯时那拼尽全力的叮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玉镯……它刚才帮我挣脱了那声音的蛊惑,它到底是什么?婆婆把它给我,一定不是为了让我在这里“安歇”!
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在冰冷的恐惧下翻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强迫自己迈开僵硬冰冷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张铺在阴冷石地上的兽皮挪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尖试探着前方的地面,生怕再踢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旧物”。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惨白火焰的红光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兽皮边缘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浓稠,深不见底。洞壁上嶙峋的凸起,在摇曳的光影下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扑下来的怪兽。
终于挪到了兽皮边缘。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腥甜气味呛得我一阵恶心——然后,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张巨大的兽皮掀开了一角!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腐败气味混杂着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眼前的情景,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兽皮之下,根本不是什么平整的地面。
那是一个巨大的、浅浅的坑!
坑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满了惨白的骨头!
不是零散的几根,而是数不清的、属于人类的骸骨!断裂的肋骨,扭曲的臂骨,纤细的指骨,还有更多的、空洞洞的、或破碎或完整的……颅骨!它们杂乱无章地挤压在一起,有些已经发黄发黑,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些则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色,边缘还带着些微的湿气,似乎……还很“新鲜”。无数空洞的眼窝,在摇曳的红光映照下,齐刷刷地“望”向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百年来无法消散的怨毒!
我仿佛听到了无数凄厉的尖叫和绝望的哭嚎在耳边炸响!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悲愤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这些都是新娘!和我一样被送进来的无辜女子!她们的花轿也曾被抬进这里,她们的盖头也曾被掀起……她们也曾被那幽绿的眼睛注视过,也曾被那冰冷的手触碰过!然后,她们就被遗弃在这里,化作了这累累白骨!
“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尖叫终于还是从我的指缝里泄了出来,在空旷的死寂洞穴中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是尖叫发出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炸开!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如同瞬移般,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
“你看到了?” 脑海中的声音响
我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洞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撕裂胸膛,身体抖得无法控制。手里死死攥着袖中的玉镯,那点温润的触感成了对抗这无边恐惧的唯一支点。
幽绿的光芒悬浮着,冰冷地“注视”着我掀开的兽皮一角,以及那暴露在红光下的累累白骨。
“我说过,” 那声音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我的脑海,“她们只是睡着了。在永恒的安眠中,与我共享这片洞天的宁静。为何要惊扰她们?”
它的话语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理所当然。仿佛堆积如山的尸骸,不过是沉睡的伴侣。那两点绿光微微转向我,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拂过我的脸颊。
“你,似乎……很不平静?”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那冰冷的威压更甚,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探查,“你在害怕?还是……愤怒?”
我浑身冰冷,感觉思维都要被冻结了。不能让它察觉玉镯!不能让它知道我看到了真相!麻阿婆最后的叮嘱在脑中回响。我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两点绿光的直视,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种强装的、带着颤抖的羞怯和委屈,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阿秀姐被抬走前那绝望的语调:
“夫……夫君……”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刻意为之,“我……我只是……好冷……这洞里……太冷了……还有……还有这光……” 我怯生生地指了指那朵燃烧着暗红液体的惨白火焰,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属于新嫁娘的、对陌生环境的不安,“红红的……晃得我……心慌……”
我一边说,一边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牙齿故意磕碰着发出声响,显得弱小、无助、惹人怜惜。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张兽皮下的巨大尸坑,扫过那些密密麻麻、无声控诉的白骨,最终落在那块矗立着惨白火焰的巨大石笋上。那火焰……那燃烧的暗红液体……那浓郁的血腥甜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
那些尸骨上残留的、新鲜的湿气……那朵以血为燃料的火焰……难道……
一股更深的寒意和恶心涌了上来,几乎将我淹没。但此刻,我必须演下去!
“冷?” 脑海中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两点幽绿的鬼火似乎在我环抱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冰冷的威压稍稍松动了一丝。“是了,凡人的血肉之躯,终究孱弱。” 它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兴味?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皮肤。“靠近吾身,可得些许暖意。”
随着它的话语,那两点绿光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朝我飘近。那股冰冷的气息再次笼罩了我,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湿滑冰冷的洞壁上,退无可退。那两点绿光已近在咫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冰冷的“注视”。它身上那种非人的、混合着土腥和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夫君!”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我……我身上还穿着这身湿冷的嫁衣……太重了……又冷又沉……能不能……能不能……”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铺在尸骸之上的兽皮,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新嫁娘该有的羞怯,“能不能……让我换下它……就……就披着那张皮子……或许……或许会暖和一些?”
我说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这个要求极其冒险!但我必须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让它靠近祭坛、靠近那朵诡异火焰的机会!麻阿婆的玉镯……那上面的古拙纹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与那燃烧着鲜血的石笋祭坛之间,隐隐有着某种联系!那是我唯一的武器!
死寂。
冰冷的威压笼罩着我,那两点幽绿的鬼火悬浮在我面前,一动不动,仿佛在审视,在判断。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我的伪装,挖掘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反抗。
“呵……”
终于,一声极其低沉的、带着奇异回响的轻笑在我脑海中震荡开来。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却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一丝被取悦的兴致?
“凡俗的礼数,倒也有趣。” 那声音响起,如同寒冰摩擦,“也罢。此间无有俗物,这身红装,确也累赘。”
话音落下,那两点绿光缓缓后移了一段距离,悬浮在那张巨大的兽皮上方。它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在“看”着那张铺在尸坑之上的兽皮。
“过来。” 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
我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我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但每一步,都感觉自己正踏在那些森森白骨之上,脚下仿佛传来无数无声的哀嚎和诅咒。
终于挪到了兽皮边缘,距离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只有几步之遥。那冰冷的非人气息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晦暗袍袖下散发出的、更加深沉的寒意。
“宽衣吧。”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口吻,平静无波。
我颤抖着抬起手,手指僵硬得如同冰雕,摸索着嫁衣领口那繁复的盘扣。动作极其缓慢笨拙,仿佛被冻僵了。我的目光,却借着低头的姿势,死死地盯住了自己垂落的宽大袖口——那枚墨绿色的玉镯,正被我紧紧攥在手心,藏在袖袋最深处。
洞内死寂无声。只有我解盘扣时,布料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以及那朵惨白火焰燃烧时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嘶嘶”轻响。每一次“嘶嘶”声,都像是毒蛇在我耳边吐信。
盘扣解开了两颗。我的动作慢得如同凝固。汗水浸湿了内里的小衣,紧紧贴在背上,又被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寒气一激,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但我不能停,我必须等!等一个它完全放松警惕、距离那石笋祭坛足够近的瞬间!
“嗯?” 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不耐。
“夫……夫君……”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羞怯、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声音却依旧抖得厉害,带着刻意的娇弱,“这……这扣子好紧……我……我手抖得厉害……能不能……劳烦……夫君……帮我……” 我说着,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恳请的姿态,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它身后不远处的巨大石笋祭坛。那惨白的火焰在盛满暗红液体的凹坑里无声跳跃,映照着它晦暗的袍角。
那两点幽绿的鬼火骤然定住了。冰冷的威压似乎凝固了一瞬。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形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所引发的、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诞的错愕?
沉默,再次降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惨白火焰的“嘶嘶”声仿佛被无限放大。
终于。
“呵……” 又是一声低沉的、带着奇异回响的轻笑在脑中震荡,比上一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冰冷的嘲弄,又像是一种被卑微生灵取悦后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那两点绿光微微晃动了一下,朝着我缓缓飘近。
冰冷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我,比刚才更加浓烈!它巨大的、人形的轮廓几乎完全遮蔽了我眼前摇曳的红光阴影。一只包裹在晦暗袍袖中的“手”抬了起来,朝着我嫁衣领口的盘扣伸来。
那“手”的轮廓在袍袖下隐约可见,宽大,手指的形状异常修长僵硬。它缓缓探出,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无法抗拒的冰冷。
就是现在!
就在那只冰冷的手即将触碰到我领口盘扣的瞬间!就在它那巨大的、笼罩着非人气息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的瞬间!
我藏在袖中的左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紧握的玉镯朝着它身后——那巨大石笋祭坛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墨绿色的玉镯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精准地飞向祭坛中心,那燃烧着惨白火焰、盛满暗红粘稠液体的凹坑!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
玉镯准确地砸进了那粘稠的暗红液体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朵惨白无声的火焰,在玉镯没入的瞬间,如同被泼入了滚油,猛地蹿起半尺多高!颜色由惨白骤然转为一种妖异刺目的碧绿!
“嗡——!”
一声低沉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骤然响起!整个山洞猛地一震!洞壁上那些湿滑的苔藓之下,那些看似天然形成的嶙峋石纹之中,无数道暗红色的、扭曲怪异的古老符咒骤然亮起!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烧显现!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视野所及的洞壁!猩红的光芒如同流淌的血液,瞬间将整个洞穴映照得一片妖红!那光芒刺眼、邪异,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狂暴气息!
“呃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如同万鬼同哭,瞬间在我脑海中炸响!不再是之前那低沉浑厚、带着回响的声音,而是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狂暴!
那两点离我近在咫尺的幽绿鬼火,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块,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即剧烈地闪烁、扭曲、明灭不定!它那巨大的、笼罩着我的阴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谁?!” 那惨嚎在脑中化为暴怒到极点的咆哮,如同惊雷炸裂,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那镯子……那禁术……是谁教你的?!”
它那倒飞出去的晦暗身影,在洞壁无数猩红符咒的映照下,第一次显露出了些许真实的形态!宽大的袍袖在狂暴的能量冲击下碎裂翻飞,露出了下面如同老树根虬结盘绕、却又闪烁着金属般冰冷光泽的肢体轮廓!那两点剧烈闪烁的幽绿光芒深处,似乎有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挣扎嘶嚎!
就在这时!
“咯咯咯咯咯……”
一阵沙哑、干涩、如同枯骨摩擦般的笑声,突兀地从洞穴入口方向的黑暗中传来!
那笑声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树根拐杖,一步一步,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走了出来,踏入了这片被妖异猩红符咒照亮的恐怖空间!
是麻阿婆!
她的样子比送我进洞时更加枯槁,仿佛全身的精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包裹着骨头。但她的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燃烧着两簇疯狂而明亮的火焰!那火焰里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仇恨、痛苦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
“山神爷……” 麻阿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嘲讽和快意,“百年享用,可还尽兴?”
她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那被猩红符咒映照、痛苦扭曲的巨大人形阴影,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
“她六岁那年!你吃掉的……是她亲娘!”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滔天的恨意,狠狠砸向那在猩红符咒光芒中痛苦嘶嚎的阴影!
“轰——!”
整个山洞仿佛都在阿婆这声泣血的控诉中剧烈摇晃!洞壁上那些猩红如血的古老符咒,光芒骤然暴涨,如同沸腾的岩浆!那光芒不再是静止的映照,而是如同活物般扭曲、流动,汇聚成一道道刺目的猩红血线,带着焚尽一切的狂暴气息,狠狠鞭笞向那中央痛苦翻滚的巨大人形阴影!
“呃啊啊啊——!!!”
非人的惨嚎再次拔高,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和灵魂!那两点幽绿鬼火疯狂闪烁、明灭,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熄灭再亮起,光芒都更加黯淡,其中挣扎扭曲的痛苦面孔也更加清晰、更加绝望!它那庞大晦暗的身躯在猩红血线的抽打下剧烈痉挛、收缩,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的活物,发出滋滋的、仿佛血肉被灼烧腐蚀的恐怖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的血腥甜腻!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剧变中,就在那山神般的恐怖存在在猩红符咒的灼烧下痛苦翻滚的刹那!
“咔……咔嚓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如同春冰乍破,突然从我身后——那张铺在巨大尸坑之上的兽皮下方——清晰地传来!
我猛地回头!
只见那张巨大的、色泽晦暗的兽皮,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猛烈顶起!一个又一个尖锐的凸起瞬间遍布其上!那凸起还在急速地向上顶撞、变形!
“噗嗤!”
一声闷响,一根惨白的、前端断裂不齐的臂骨,猛地刺穿了坚韧的兽皮!白骨森森,指骨扭曲地张开,直直地指向洞顶!
紧接着!
“噗!噗噗噗噗——!”
如同雨打芭蕉,又像是什么东西在疯狂破茧!无数根惨白的、断裂的、带着岁月痕迹或新鲜湿气的骨头,从兽皮之下凶狠地穿刺而出!肋骨、腿骨、碎裂的盆骨……更多的,是那空洞洞的、下颌骨大大张开的——颅骨!
刹那间,那张巨大的兽皮被下方爆发的白骨彻底撕裂、顶开!如同掀开了一个被封印了百年的地狱之口!
兽皮之下,那个巨大的浅坑中,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累累白骨——动了!
不是零散的晃动。是整齐划一的,如同沉睡的军团被同一个意志唤醒!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千万根骨节同时摩擦、撞击、拼合的声响,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潮汐,瞬间淹没了山神痛苦的嘶嚎和符咒燃烧的嗡鸣!
坑底最上方,一具相对“新鲜”的骸骨最先“站”了起来。它的骨架纤细,盆骨宽大,显然是具女骸。颈骨上还残留着一截褪色发黑的绸缎,正是嫁衣的领口!它那空洞的眼窝转向我,下颌骨开合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嗬嗬”气流声。然后,它猛地抬起那只剩下白骨的右手臂,朝着坑外,朝着那在猩红符咒中痛苦挣扎的巨大阴影,狠狠一指!
如同一个无声的号令!
“哗啦啦——!!!”
坑底所有的白骨,无论完整还是破碎,无论古老还是新鲜,在这一刻,全部暴动起来!
它们互相撞击、踩踏、攀爬、支撑!断裂的臂骨抓住凸起的岩石,破碎的腿骨插入泥土,颅骨滚动着、跳跃着,寻找着可以依附的脊柱……在令人头皮炸裂的骨骼碰撞摩擦声中,一具具形态各异、残缺不全的白骨,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复仇恶鬼,挣扎着、扭曲着、互相支撑着,从那个巨大的尸坑里站了起来!
它们站满了坑沿,站满了周围嶙峋的岩石,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白骨森林!无数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那被猩红符咒灼烧、痛苦翻滚的山神阴影!
一股无法形容的、积攒了百年的怨毒、憎恨、绝望和不甘,如同实质的黑色风暴,从这片白骨森林中冲天而起!这股滔天的怨气,甚至引动了洞壁上那些燃烧的猩红符咒,让它们的光芒更加刺目狂暴!
“嗬……”
“嗬嗬……”
“呃啊……”
无数细碎、模糊、如同气流穿过枯骨缝隙的声音,从那些站起的白骨身上发出,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恐怖的嗡鸣。那不是语言,是最纯粹的、最本源的怨念共鸣!
最先站起的那具颈系残绸的女骸,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它的白骨脚掌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它抬起那只指骨扭曲的手,再次指向山神,下颌骨大大张开,无声地咆哮!那姿态,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绝!
“吼——!!!”
白骨森林瞬间响应!所有站立的骸骨,无论形态多么破碎怪异,都同时扬起了它们的臂骨或残留的肢体,朝着那痛苦的阴影,发出了无声的、却震撼整个洞穴的灵魂咆哮!滔天的怨气如同海啸般向前汹涌扑去!
就在这时,洞壁上一道最为粗壮、如同燃烧血管般的猩红符咒,受到这冲天怨气的牵引,猛地脱离石壁,化作一条咆哮的血色狂龙,撕裂空气,带着焚灭一切的气息,狠狠抽打在那山神阴影的核心!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刺目的红光瞬间吞噬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一声超越了之前所有痛苦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戛然而止!
那庞大的、翻滚挣扎的阴影猛地一僵!
然后,在所有人(骸)的“注视”下,它那由能量和某种非人物质构成的躯体,如同被投入岩浆的蜡像,从被血龙击中的核心处开始,寸寸崩解、融化、化为飞灰!
先是那两点幽绿鬼火彻底熄灭,接着是包裹的晦暗袍袖化为虚无,露出下方那虬结盘绕、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肢体轮廓也在猩红的光芒中迅速变黑、碎裂、消散……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一种缓慢的、令人窒息的毁灭美感。
几息之间,那曾笼罩整个洞穴的恐怖威压,那曾主宰百年新娘生死的所谓“山神”,就在这白骨怨念的注视和猩红符咒的灼烧下,彻底烟消云散!原地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浅坑,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狂暴能量对撞后的灼热波纹。
死寂。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洞壁上那些燃烧的猩红符咒,在目标湮灭的瞬间,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暗红的光芒熄灭,重新隐没在湿滑的苔藓和嶙峋的石纹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朵石笋祭坛上的惨白火焰,依旧在盛满暗红液体的凹坑里无声跳跃着,散发着微弱、诡异的光芒,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了神祇陨落的恐怖之地。
所有的声音——山神的惨嚎、符咒的嗡鸣、骨骼的摩擦——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朵火焰燃烧的“嘶嘶”轻响,以及……无数道空洞的“目光”。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巨大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片森然耸立的白骨森林。
它们……都“看”着我。
那最先站起的颈系残绸的女骸,缓缓地、缓缓地将它那空洞的眼窝转向了我。下颌骨轻轻开合了一下,没有声音。然后,它抬起了那只指骨扭曲的右手臂,朝着我,伸了过来。
不是攻击的姿态。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滞的……指向?
顺着它指骨的方向,我的目光落在了祭坛下方,那个焦黑的浅坑边缘——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墨绿色物件,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
是那只玉镯!
它在刚才狂暴的能量冲击中被震飞了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墨绿的玉身在惨白火焰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微光,与周围森森的白骨和焦黑的痕迹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明白了。它在指给我看。
就在这时,洞穴入口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猛地转头。
是麻阿婆!
她佝偻枯瘦的身体,正软软地顺着冰冷的洞壁向下滑倒。那根歪歪扭扭的树根拐杖早已脱手,滚落在一旁。她枯槁的脸上,那两簇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此刻光芒正在急速地黯淡下去,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命被彻底抽干的灰败死气。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阿婆!” 我失声惊叫,所有的恐惧和震撼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取代。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也不觉得疼,一把扶住她软倒的身体。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把枯柴,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层薄皮和坚硬的骨头。皮肤松弛地挂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
“咳咳……月……月见……” 麻阿婆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死死地盯着我,枯枝般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僵硬,力气却大得惊人。
“镯……镯子……”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拿……拿回来……戴……戴上……”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死死地盯住祭坛下那枚墨绿的玉镯,眼中充满了急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好!好!阿婆你别说话!我这就去拿!” 我慌乱地应着,想将她放下。
“不……不许动!” 阿婆抓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灰败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回光返照般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厉色:“听……听我说!”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最后的意志烙印进我的灵魂:“那……那怪物……没死透!它……它的‘根’……在洞底……更深的地方……用……用怨气……温养着……百年……百年后……它还会……爬出来……”
如同一个炸雷在我耳边响起!没死透?!百年后还会爬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看向那片森然耸立的白骨森林。它们依旧静静地“站”着,空洞的眼窝似乎也转向了我和阿婆的方向。那最先指向玉镯的女骸,下颌骨微微开合了一下。
“这镯子……” 阿婆的声音越来越弱,气息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是……是钥匙……也是……锁……”
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那片白骨森林,浑浊的眼里涌起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种同病相怜的哀伤:“她们……醒了一次……就……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沉。
只见那些刚刚还“站”立着、散发着滔天怨气的森森白骨,此刻,它们的骨架上,正悄然浮现出无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从脚趾骨、腿骨、盆骨……一直向上蔓延!那裂痕无声无息地扩散着,如同被风化的岩石!尤其是一些本就破碎的骨头,边缘正在簌簌地掉落细小的骨粉!
它们……在崩解!
那场强行唤醒、倾尽所有怨念的复仇,耗尽了它们残存的一切!那滔天的怨气正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彻底归于尘土的……死寂。
最先站起的那具颈系残绸的女骸,它指骨扭曲的右臂上,一道深刻的裂痕正从肩胛骨处向下蔓延。它似乎察觉到了,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空洞的眼窝“注视”着自己正在碎裂的手臂。没有声音,但那姿态,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茫然和……最终的释然?
“只有……戴上镯子……” 阿婆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她的手冰冷得如同冰块,却依旧死死抓着我不放,“以……以你的血……染红祭坛……再……再以这满洞的怨魂为引……才能……才能把它的‘根’……彻底……锁死……在下面……”
她的瞳孔开始涣散,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带着最后的、疯狂的嘱托和……一丝解脱的祈求:“守……守着它……守着……这道门……别……别让……下一个……百年……”
最后一个字,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抓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那双浑浊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最后的光彩,空洞地睁着,望向洞顶无尽的黑暗。
“阿婆——!”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紧紧抱住她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但阿婆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灵魂上。
守门人……锁死它的根……百年……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盯向祭坛下那枚墨绿的玉镯,再转向那片正在无声崩解、簌簌落着骨粉的白骨森林,最后,落在那深不见底、埋葬了阿婆所说的“根”的洞穴深处。
那里,仿佛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在翻涌,在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
没有时间悲伤了。
我轻轻放下阿婆冰冷枯槁的身体,用沾满泪水和尘土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我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祭坛走去。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岩石上,也仿佛踩在那些正在化为齑粉的骸骨之上。
走到祭坛下,我弯下腰,捡起了那枚墨绿的玉镯。入手温润,内里的纹路似乎流淌着微弱的光。我毫不犹豫地将它套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玉镯贴合着手腕的肌肤,传来一阵奇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暖。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森然矗立、却正在走向最终湮灭的白骨森林。它们空洞的眼窝似乎都“注视”着我。那最先站起的女骸,手臂上的裂痕已经蔓延到了肘部,它微微抬着下颌骨,无声地“看”着我手腕上的玉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腥甜和焦糊味呛得我咳嗽起来,但我毫不在意。我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抓向祭坛凹坑边缘——那里,还残留着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冰冷的、滑腻的触感。那是……新娘们的血?还是那所谓山神的“残渣”?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将沾满这粘稠液体的手指,狠狠地按在了左手腕的玉镯上!
温润的玉镯触碰到这污秽粘稠的血液,猛地一颤!上面那些古拙扭曲的纹路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暗沉的墨绿,而是散发出一种刺目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猩红光芒!
“嗡——!”
整个玉镯剧烈地震动起来!一股强大而狂暴的吸力,骤然从玉镯上爆发!目标,赫然是那祭坛凹坑中,盛放着的、粘稠的、燃烧着惨白火焰的暗红液体!
如同长鲸吸水!那粘稠的液体化作一道暗红的血线,被疯狂地吸入玉镯上猩红的纹路之中!凹坑迅速见底,那朵惨白的火焰失去了燃料,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噗嗤”轻响,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玉镯上的猩红光芒暴涨!如同一个小小的血色太阳在我手腕上亮起!那光芒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禁锢性的力量,瞬间扫过整个洞穴!
“嗬……嗬嗬……”
那些静静矗立、正在无声崩解的白骨森林,在猩红光芒扫过的瞬间,齐齐地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共鸣!无数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惨白光芒,从那些骸骨之中——从头颅的眼窝深处、从断裂的肋骨缝隙、从指骨的关节之间——缓缓地飘散出来!
那是……残存的怨念?是百年来无法消散的残魂?
无数点惨白的萤火,如同受到玉镯光芒的召唤,汇成一条条细小的光流,无声地、决绝地涌向我手腕上那枚光芒刺目的玉镯!它们如同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地没入那猩红的光芒之中!
每一点萤火的没入,都让玉镯的震动更加剧烈,让那猩红的光芒更加刺眼、更加凝实!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沉重的庞大力量,顺着玉镯,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身体!那力量中包含着无尽的怨毒、憎恨、痛苦、绝望……还有最后一丝解脱的渴望!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海啸般涌入的力量撕裂!冰冷刺骨,又灼热如岩浆!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临死前的绝望哀嚎、被吞噬时的无边恐惧……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我头痛欲裂,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能死死咬住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点惨白的萤火彻底没入玉镯的猩红光芒时,那股狂暴的冲击力骤然消失。
“嗡……”
玉镯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饱食后的低鸣。上面的猩红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内敛、收束,最终完全消失。它重新变回了那枚沉静的、墨绿色的玉镯,安静地套在我的手腕上,只是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内敛,触手更加温润,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力量。
而整个洞穴,彻底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祭坛的火焰熄灭了。
洞壁的符咒隐没了。
那些森然矗立的白骨……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细腻的骨粉,如同冬日的第一场雪,覆盖了那张巨大的兽皮,覆盖了那个巨大的尸坑,覆盖了阿婆冰冷的身体,也覆盖了祭坛下那焦黑的浅坑……覆盖了洞穴中每一寸地面。
只有我,石月见,还站着。
手腕上戴着那枚墨玉镯子,独自一人,站在这片由无数新娘尸骨化成的、冰冷死寂的“雪原”之上。
黑暗中,我缓缓抬起手,借着不知从何处透入的、极其微弱的一丝天光(或许是某个高不可攀的岩缝?),看着手腕上那枚沉静的墨玉镯子。指尖拂过上面那些古拙的纹路,触感温润,却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汹涌的冰冷暗流——那是百年的怨毒,是未散的诅咒,是等待下一次爆发的死寂力量。
脚下,是厚厚的骨粉,每一步落下,都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簌簌”声。这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成了唯一的回响。我走到阿婆身边,她枯瘦的身体几乎被骨粉掩埋了大半,只露出一张灰败的、凝固着最后嘱托的脸。我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拂去她脸上的“雪”。指尖触到她冰冷的皮肤,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心脏。
“阿婆……” 我低声唤着,声音嘶哑干涩,在空旷的洞穴里飘散开去,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脚下骨粉的“簌簌”声,仿佛在应和。
守门人……锁死它的根……
阿婆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站起身,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那里,就是阿婆所说的“根”之所在吗?那股蛰伏的、冰冷的恶意,即使隔了这么远,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依旧能隐隐感觉到——如同深埋地底的巨兽,在沉眠中无意识地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吐息。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留在这白骨铺就的坟墓里?守着这枚染血的玉镯,守着这扇通往地狱的门?不。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
我摸索着,凭着进来时模糊的方向感,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洞穴入口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骨粉“雪原”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黑暗中,方向感极易迷失。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步,也许有数百步,前方依旧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透入的迹象。焦躁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手腕上的墨玉镯子,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
那凉意如同一条冰冷的小蛇,沿着我的手臂蜿蜒而上,指向一个方向。不是正前方,而是偏左一些。
是它在指引?
我毫不犹豫,立刻转向镯子指引的方向。这一次,没走出多远,前方浓墨般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晕!
是洞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点光亮。越来越近,洞口熟悉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出来,外面不再是吞噬一切的虚空,而是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深山夜色。
就在我即将冲出洞口的瞬间,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一根暗红色的、编织着奇怪结扣的绳子,一端缠绕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另一端则蜿蜒着,消失在洞口外的黑暗中。那绳子颜色暗沉,像是被血浸透过无数次,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送亲队留下的?还是……别的什么?
我来不及细想,也根本不想触碰这诡异的东西。我抬起脚,准备跨过去。
然而,就在我的脚即将越过那根红绳的刹那——
“呼……”
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洞穴深处席卷而来!风中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腐的气息,仿佛来自九幽之下!这股风极其猛烈,吹得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一步,正好踩在了那根暗红的绳子上!
“嗡!”
脚腕上猛地传来一阵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惊叫一声,低头看去。只见那根暗红的绳子,竟然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了我的脚踝!绳子上的结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暗红光芒,死死地勒紧!一股冰冷而沉重的束缚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全身!
与此同时,洞穴深处,那股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蛰伏的冰冷恶意,骤然变得清晰而狂暴!如同沉眠的巨兽被惊醒!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带着无边愤怒和贪婪的咆哮,如同闷雷般从地底深处滚滚传来!整个洞穴的地面都似乎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
手腕上的墨玉镯子猛地变得滚烫!上面那些古拙的纹路瞬间亮起刺目的猩红光芒!一股狂暴的力量从中汹涌而出,狠狠撞向脚踝上缠绕的红绳!
“嗤啦!”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猩红光芒与暗红绳子上闪烁的结扣猛烈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缠绕在脚踝上的红绳瞬间绷断!那股冰冷的束缚感也随之消失!
然而,那一声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却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刻骨的警告,一种不死不休的标记。
我踉跄着冲出洞口,冰冷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洞内那令人作呕的腥甜和焦糊味。外面依旧是浓重的夜色,墨绿色的山林在微弱的星光下起伏。劫后余生的空气清新得让我眩晕。
我跌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手腕上,玉镯的猩红光芒已经隐去,恢复了沉静的墨绿,但那滚烫的触感还在。脚踝上,被红绳缠绕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暗红色的勒痕,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隐隐作痛。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漆黑洞口。
就在我的目光触及洞口的瞬间,洞内深处,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被重新点燃的鬼火,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冰冷、怨毒、贪婪……带着一种被强行打断进食的暴怒,遥遥地“盯”了我一眼。
然后,彻底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一股寒意,比洞内最阴冷的风还要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阿婆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它……它的‘根’……在洞底……更深的地方……用……用怨气……温养着……百年……百年后……它还会……爬出来……”
百年……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枚沉静的墨玉镯子,又看了看脚踝上那道暗红的烙印。
夜风吹动山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亡灵在低泣。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腕上的墨玉镯子在微弱的星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玉面,最终,停留在那根断裂的、颜色暗沉如凝血的红绳上。
粗糙的麻线触感摩擦着指腹,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陈旧的血气。我沉默地、一圈一圈,将断开的红绳重新缠绕在手腕上,就在那枚墨玉镯子的旁边。暗红与墨绿,死亡与新囚,两种不祥的颜色在我苍白的手腕上交缠。
然后,我站起身。
不再看身后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洞穴,也不再理会脚下这片埋葬了无数新娘的冰冷山林。目光投向山下,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死寂的苗寨。零星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明灭,那里有愚昧的族人,有贪婪的族长,有将我推向地狱的“家”……
山风卷起我破碎的嫁衣衣角,猎猎作响。手腕上,墨玉镯子沉静,红绳缠绕。脚踝处,那暗红的烙印在冰冷的夜风中隐隐灼痛。
我抬起脚,踏着厚厚的落叶,一步一步,朝着山下那片沉睡的、孕育了百年罪恶的苗寨走去。
夜风吹散我低不可闻的呢喃,融入无边的黑暗:
“一百年……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