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三年前搬到我们村子来的,至于他的过去没人知晓,也没人好奇,他也从不提及,我总是能在村中那口古井旁,看到那个老头儿的身影,灰白色的头发,枯黄面皮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井旁有几片废弃的厚重圆石碾,除了寒冷的冬季,总能看到村里人坐在石碾上闲话家常,他常远远地坐在一旁,抽着自己种的旱烟,安安静静地聆听,可能在他的世界里,过去所熟悉的一切都已不在,所以跑来我们的世界,继续孤独的活着,不过那张脸总是笑呵呵的,假装生活不曾给他带来一丝烦恼,左手掐着烟,右手总是揣在裤子或衣服兜里不愿拿出来,与人道别也是举起夹着烟的左手,或只是点头示意。
他住在村口一户装修极简的砖瓦房内,小院被他打理得还算干净,想来应该无儿无女,因为逢年过节也都是一个人,村里人见他孤苦无依,想起他时偶尔会送些吃的。
前几年我做水果生意赚了点儿钱,换了车,买了房,父母逢人就喜炫耀,虽然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哪有人不喜欢活在赞美之中呢,好不容易有点儿出息,成了家里的骄傲,好像理所应当享受这一切。
但父母的夸赞往往言过其实,我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好,赚钱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容易,生意并没有那么好做...
每次回来,为了给二老和自己撑足场面,都要花一大笔钱购买礼品,村里人也因此对我的看法有了改变,那几个曾经说我不会有出息的姑姑改了口,贪玩的孩子不再是没出息而是聪明,贪吃的孩子不再是馋而是有口福...
我路过那口干涸的古井,井旁巨大的伞盖状柳树树荫下几位婶婶正翘着二郎腿七扭八歪地坐在那儿嘀咕些什么,于是我礼貌地凑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呼,接着听到那早已习以为常的夸奖,转身离去看到那老头儿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看起来原本慈祥的笑容和眼神让我在心中突然涌上一丝羞愧,却又不知羞愧何来?我冲着他笑了一笑离开,那老头儿又转过头去听几个婆娘的闲话。
晚上,母亲煮的猪肉酸菜馅饺子,满满的一大盆,我突然想起来那个让我感觉有些羞愧的老头儿,鬼使神差地想要给他送去些,于是让母亲单独装了一大碗,找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套了起来,说送完饺子马上回来,去那老头儿家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我因为着急回家,尽可能加快着脚步,心里想着为什么不直接装在袋子里呢?既方便又省事还不烫手,越发觉得自己愚蠢。
日头早已西沉,但远方的天际还能看到淡淡的橘光,天已经变成了黛蓝色,几颗忽闪的亮晶晶的星子挂上了夜空,月亮还没出来,屋子里的灯光透出窗外,没有看到炕上的人,烟囱里冒出青色的袅袅炊烟,我知道自己来得时间刚刚好,推开那扇并不十分牢固的木门,发出“吱~”细微的声响,像是给屋里人提前报了信儿。
“大爷!家里包饺子,给你送过来点儿,还没吃呢吧?”推开门就看见厨房里他有些佝偻的背影,灶坑门的火,把蹲着烧火的他整个映红,红的发亮,接着嗅到一股淡淡的呛烟味道,虽然那副画面再回想起来有些凄冷,但那一刻我竟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惬意,他那简单质朴的生活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说不出来的放松。
“没吃没吃呢!”他背对着我起身急忙找出了一个白色搪瓷盆,放在了灶台之上,我把饺子倒进盆里就要离开。
“二毛!别着急走!坐一会儿啊!”他叫住我的小名。
“不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
“坐一会儿吧,大爷想和你唠唠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因为蹲坐时间过长,他的动作显得迟缓,迟缓中能够感觉出些疼痛,身体还没有完全舒展。
我知道他是个不爱说闲话的老头儿,这会儿突然说要唠嗑,肯定真的有事,但又怕他是有事相求,便更想快点离开,但面对他的一再挽留,无奈跟着他拐进屋里,坐在凳子上,昏黄的灯笼罩有些狭小的空间,让人特别容易静下心来,炕沿边摆着一把笤帚,一个棕色的木质烟笸箩,一台天线并未收起来的收音机,木柜上摆放着带花的搪瓷缸子和绿色的暖瓶,地上几个散落的凳子和一张桌子,靠柜子一侧有一大桶散装的白酒...而此刻的我心里一直在后悔刚刚送饺子的愚蠢想法和行为。
“二毛!这两年赚了不少钱吧?”果然!一进到屋子就问我关于钱的事情。
“没有...就是瞎忙活!没赚到啥钱。”我前后晃着身子,希望找到最舒服的一种姿势。
“我都听村里人说了!你赚了很多钱!让人羡慕啊!”我确定他下一句话就会提到借钱的事情。
“没有没有...”这一连串的否定中藏着份虚荣和对他借钱的担忧。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让人羡慕也让人嫉妒啊!”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心头一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看着有些惊愕的我。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和氛围中也最适合听故事了。
“我过去也生活在一个这么大的村子里,那个村里也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大多靠在外打工生活,年轻人嘛,你应该也知道,都有点浮躁、好高骛远,谁不想要赚大钱让周围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可想要靠打工发财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其中有个年轻人脱离了打工的队伍,让工友给家里人捎了个信儿,说出去赚大钱,就这样消失了几年,再也没回过村子。”说着话他看了看炕上烟笸箩里黑色的烟斗和金色的烟丝,屋子里弥漫着烟草的味道。
又继续说道:“时间久了,再没有一点儿消息,家里人都以为那孩子死在了外面,于是那对可怜的父母就搬去了南方的女儿家,把老房子空了下来,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年轻人在消失了六年后,大年初二的那天下午回到了村子,回来的时候那可真是风光,身上穿的皮衣,脚上穿的皮鞋,胳膊上戴的手表,样样光鲜亮丽。出手阔绰大方,给亲戚孩子们的红包都是几十一张的大钞,据说没回来的那几年是找到了一个做买卖的机会,一开始不仅赔得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债就没脸回来,这两年时来运转终于赚了一笔钱,真正变成了老板,不过他也是在回来后才发现家人已经搬离了这里,所以在姑姑家取回了老房子的钥匙暂时住了下来。”
“他一下子就成为了村里的名人,声名远扬传到了其他村子,方圆十里没人不知道他当了老板,六年后的他看起来老了不少,也黑了很多,应该吃了不少的苦头,只是他并不太愿意和人提起那段艰苦奋斗的岁月,也不愿意和别人提起自己的生意。”
“他染上了一个恶习,喜欢打牌,过年期间没事儿就挤在村里卖店打牌,从不计较输赢,那个村子是出了名的赌徒聚集地,不过那年他不仅做生意的运气好,就连牌运也好得很,初六那天,他又赢了五百块钱,并和牌友说自己订好了明天返程的车票,计划明年再回来,在所有人的拉拉扯扯下他终于离开了那场赌局。”
“让人没想到的是初六当晚村子里就出了事儿,他回到老房子后一个人喝了半斤白酒,正要睡下时突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于是晃晃悠悠地推开了门,刚打开门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绊倒,接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叫他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他被吓得瞬间清醒过来,那是两个带着帽子,脸上罩着围脖的男人,最终在他的指示下,把柜子和衣服翻来翻去一共仅找出五千二百四十一块钱和那张初七的返程车票,贪心的贼认为他不老实,不相信他这样一个老板只有这些家底。于是继续威胁他,若不把藏钱的地方都说出来就杀了他,可笑的是他真的只有这五千块钱...”
“其实他前几年做生意时,几乎所有积蓄都被合伙人卷走了,之后又误入了传销组织,身上所剩的钱都被拿走,连父母的养老钱也都被骗了进去,父母觉得丢人就对外谎称孩子可能在外面出了事,离开了村子。他被关了足足三年,直到毫无价值才被踢出来,出来后他还是在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本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那害人的虚荣又蒙蔽了他的头脑,攒了近两年的钱才敢再回到村子来,他不希望被人嘲笑,也不希望父母因自己而抬不起头,所以为了那不值钱的面子,这一趟几乎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
“即使他早已被吓得不敢有一句假话,但那两个贼哪肯相信,只以为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恼羞成怒,就给了他一刀,捅在了肚子上,他到底是喝了酒,反应迟钝些,竟然用手握住刀刃,直接被割掉了三根手指,鲜血直流,那两个贼见他还是不肯拿钱出来,又怕真的闹出人命,就拿着那五千多块钱连夜逃跑,也许他们也在后悔,后悔冒着生命危险竟然只抢到了五千多块钱,他早听出了持刀人那伪装过的声音,只不过不敢揭穿,拥有那个声音的男人最近输得很惨。”
“故事讲完了!我也就不留你了...”
说着他帮我开门时终于掏出了兜里的右手,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都只剩下半截,我回到家,吃着饺子却尝不出味道,恐惧和羞愧得一言不发,断指的手不停地在脑海里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