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蚂蚁欢快地骑着一匹爬马
滩涂上的蚂蚁很大,黑黑的身子,咬着一粒盐快速的跑动,它的巢在那颗最大的蓬蓬菜的根部。
蓬蓬菜的根部,还有一只小蟹子的窝,从窝口开始有一条弯弯曲曲布满点状脚印的轨迹。循着它,很快就看到那只小蟹子在一块小石子上吐着一串串泡沫,静静地晒太阳。
(这样的小蟹子,小时候的胶州湾北岸滩涂、壕沟、堤坝到处都是。
当地人叫它爬马。)
渐渐地,这只蚂蚁靠近了那只爬马,它把爬马当成了一块灰色的石头,爬了上去。
爬马感到了重量,支起两只眼睛,侦查起四周。
它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柴蓬,突然摇晃。
它看到了一只陌生的黑鸟,哑着嗓子向这边跑过来。
它看到了一头蝼蛄把湿润的地面,拱起了一道裂纹。
它看到了一个人的阴影移动中覆盖住了太阳温暖自己的光。
爬马支高眼睛,身子两侧的脚高频地戳着地面,退到了自己的洞口。
它背上的那只蚂蚁欢快地骑着爬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家。
情景
乌云遮住了天空,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
天空和滩涂接近于零,滩涂一片阴暗。
一粒被遗弃的盐从蓬蓬菜的根部开始闪闪发光,
一只用须探碰着石缝的白虾也开始从海水中发出耀眼的磷光。
油光们开始沿岸巡游,鼓起的眼,转动中有觅食的眼光贼亮。
看见了,看见了,
那只黑蚂蚁开始变大,它看到了昨天那只像小石块一样的爬马。那只爬马其实是一只独龙,正在静静地吐着泡沫,享受孤独。
那只黑鸟,还是哑着嗓子向这边跑过来,差点被旮旯蔓子拌到。
那头蝼蛄继续在湿润的地面下拱着裂纹,它要在地面的破碎中到达那颗柴蓬的根部。
还是那个人走来,没有阴影。咳嗽声控制了他的腰慢慢弯下。
他用一只手抓住一把海草,另一只手上的钓竿开始晃悠。一条白鳝挣扎时才想起吃食前忘了看堤坝上面有没有人影。
黑蚂蚁
空气里除了咸腥味之外,好像还有一些悲伤的气息。
滩涂上的黑蚂蚁,比黑夜还黑。平常健壮的腿,迈动着大步,撒欢如飞。现在却小心翼翼,怕踩疼了白花花的盐碱地面。
现在由四只黑蚂蚁,抬着一具同伴的尸体,正在慢慢地行走。
柴蓬一定听到了蚂蚁们的悲伤和呜咽,本来僵硬的枝伸展开,并不断摇晃。
那只空中飞着的鸥鸟,也一定听到了什么,顿时一阵压着嗓音地尖叫,开始降落。
就是海水里的鱼,也从海水里咂摸出了什么,都停住不动。
周围的全部事物,好像统一地得到了通知,都显露出异样。
四只黑蚂蚁,抬着一具同伴的尸体,正在慢慢地行走。
好像今天它们要走很远的路途,去完成一次告别仪式。而且,它们也确实越走越远了。
而剩下的黑蚂蚁一瞬间好像若无其事,该搬运食物的搬运食物,该清理穴道的清理穴道,来来回回,已经平静如初。
胶州湾畔,有多少细微而又琐碎的生命,它们的生生死死,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从来也无须任何仪式。
五分钱的泥蚂以及童年
那时候的一玻璃杯泥蚂,只值五分钱。
五分钱的泥蚂,被童年盯住,拖不动腿。
村庄的一条胡同里,表弟一杯一杯地丈量,麻利地收着一个又一个五分钱。
我也递给表弟五分钱。
表弟没有推托,也不看我,给我量了一杯,和给别的小伙伴一样,不多也不少。
泥蚂的壳透明,很柔软。我吃得很有滋味。
但不看我的表弟,让我很失落,而且一直失落到今天。
好多年不见,差不多我都忘记了表弟的模样和名字。
俯冲
麻雀,从屋檐上奔出去。它总让我感到是成群的土块在飞翔。
在垂落着电线上站好一个乐队,在老榆树的枝叉上装扮成没有愈合的朵朵疤痕。
一有动静,它们就往向日葵的林子里俯冲。
而向日葵,转着,转着,一直转到秋天,转到最终没有了黄灿灿的头颅。
鸥鸟,从悬崖上射出去。一块激烈飞舞的手帕,渐渐模糊成了一片云彩。
它的红嘴点燃了晚霞,然后肿涨为落日。好一个恋恋不舍的黄昏,时间仿佛在光芒中停滞。
它垂下脑袋,伸开翅羽,双脚并拢,向波涛之间俯冲。
而大海翻卷着浪花,咆哮之后,归于长久的平静,令人分外诧异。
战机,从机场里冲出去。这是真正的鸟,连鹰也畏惧。
它飞到了滩涂的上空,盘旋,盘旋,寻找柴蓬表彰着的暗堡,那些幻想着的阵地。
没有一个敌人。机头掉转,向下,然后俯冲。
子弹倾泻,滩涂掀起泥浪。机头拉起时,翅膀接触到了地面,然后摇晃着向东南飞去。
一场雨后,泥泞的滩涂上,我没有看到麻雀和鸥鸟的一根羽毛。
却在被炸翻的靶地,捡拾起一大把泛绿的铜的碎片。
干勾
黄色的干勾像树根在地下辐射,纠缠。其中一条,被镐故意地掘断了,露出了洁白的茬。父亲将它使劲扔到地面。然后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继续挖掘。
杂草丛生的滩涂,到处都是流浪的牛和羊。
到处都是一眼又一眼的水湾,胡乱地分布着,像是一只又一只孤独的眼睛。蒲苇稀疏的眉毛,一泓碧水的凝视。
鲫鱼的游动和蛙的鸣唱有些局促。
买不起马山的青石板和崂山的红石块,乡亲们只好就地挖掘干勾。
圆形的水湾,盛满多少年、多少人有一个墙体结实的家的向往,也不知是多少年、多少人不断挖掘的结果。
滩涂之下,都是黄泥,故乡称之为膏老泥。泥中都生长着黄色的石头,故乡称之为干勾。
这里的水也都含着高氟,打出的每一眼井都是懒水,从来就没有甜过。
氟斑让这里的人们都拥有了一口金牙,却倍受贫苦和艰辛。
父亲是村子里最好的瓦匠,用他自己挖掘的干勾和着黄泥,精心地砌出了村子最美的一道院墙:金灿灿的,且组合着富有想象力的图案。
走街穿巷的买卖人,每一次临近,都要瞩目一番,发出感叹:
呵,这种简单无聊的建筑材料,竟能够砌得这么结实和漂亮。
仿佛这堵墙是世界上最有艺术价值的建筑物。
惊慌
又闷又饿的寨花鱼哗啦一声闯破了水面,为了吃掉水面上飞着的一只蛾。
但它的愿望没有实现,重重地又跌落回水中。
闷憋,是午后所有的事物的感觉,不断积累,无法释放。
胶州湾的西北开始变白,变得很白,煞白,如妖精的脸。
一道闪电,又一道闪电,划出,从天空向地面抓来,像是要抓住什么。
雨脚开始从西北赶过来,速度太快。
大颗的雨点砸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鳔。堤坝上那个捕捞的人,开始从水里往岸边回捞网具。一个,两个,三个……到最后不得不放弃。因为密集起来的雨,将天地缝合。
电闪雷鸣,让捕捞的人从未有过的心惊胆颤。
垂钓者,都已经躲进壕沟的桥洞里。
那个捕捞者,放弃了一切,从堤坝下到壕沟底部,向桥洞奔去。恐怖的雷鸣和直立的电闪在后面追赶。
滩涂,一片雨的世界,看不见了一切。
慢慢地,等看到的云彩开始变灰。雷电和雨脚都向东南方向赶去。
一场雨的突然释放,所有的事物才开始在惊慌后渐渐舒畅起来。
捕捞
盐场灰蒙蒙的,壕沟旁长方形的盐垛照耀得壕沟发亮。
海草和海苔让壕沟里的海水没有显现出是在缓慢地流动。
一只虾跃起,是因为闷憋,缺氧。光鱼停滞了,懒洋洋地在水流里悬住,只有腮鼓来鼓去。
老了的父亲,决定做一个远离大海的渔夫。
他的捕捞对象是白虾、油光、末货,水库、壕沟、池方里最小的被称为钻钻的贝类。
我去送饭。盐场茫茫,蒸气弥漫,盐都在自觉地结晶。
所有的植物都在路边无精打采。一条长虫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盘成了蒲团。
海虱子比什么都跑得快,随时就失去了踪影。而重新跑出来的,总是另外一只。
远远的,裸露着肩膀的父亲,咳嗽逼着父亲佝偻下腰身。
他正忙碌着挑起他放在水下已经半个时辰的网。几十只白虾在网兜里猛烈跳动,有一只终于跳了出来,一头扎进水面,迅速地游进石头缝里,然后返回身子凝视着父亲。
父亲坐下,咕嘟咕嘟地喝水,脖颈青筋暴露。
父亲看见了我,爬满了海草的面孔上一阵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又迅速平静。
他在海水里洗了洗手,准备吃饭。水面的波纹荡漾开,一片不断扩大的笑容,好像来自于他心底里长久压抑着的收获的欢喜。
白虾的动作
它的长须,在海水里触碰任何的事物之后,又迅捷地闪躲。
它有随时迅猛弹起,又悠然落下的本事。其实,是本能。
它无暇思考,它能够看到的海水的世界被光折射得变形,得不到真实的情景与真相。它也无须真相。
它将所有的事物都视若敌人。注视,怀疑,长须首先撩拨,还是无法断定,那是活物,还是死物。
一阵风,一个涡旋,石块颤抖,它都要慌乱半天:哦,杀身之祸难道就要临头?
它不免总是胆战心惊。
海水平静的时候,它也会弹跳而起,优美的舞姿,开始自我陶醉。
它只相信自己。它只信奉自我。它感到自己的世界和平了,也忘记了平静之中更暗藏着玄机。
它发现了只有人类才能够制作的鲜美的食物,它无法识别这到底是不是人类所布置并注视着的诱饵。
于是,它躲进了网具,还自以为躲进了最密集的海草。
实际上,这世界总是会有这样的答案:
有一天,人们会看到一颗金钩海米,它原先的须,它原来的壳,烈日下都随风飘走了全部的踪迹。
独龙
滩涂,堤坝,小蟹子的窝大大小小,在小青石的下面,在蓬蓬菜的根部,许多贮满了水。
小蟹子支起的眼睛,会看得很开阔。这让人类很慕羡。如果人类也有这样的眼睛,所有的汽车都可以不安装后视镜了。
小蟹子没有耳朵可以支着,它们靠什么来倾听呢?难道是靠整个腹部?
小蟹子里也有贵族。
譬如独龙,长着胖乎乎且有力度的两只钳,比其他小蟹子大一倍的青壳,浑圆的眼睛,修长的腿齐刷刷的戳于潮湿的淤泥,似乎在用盲文同时写作八行拖曳三尺的诗句。
独龙的窝,捕捉它的渔夫的胳臂能够伸进它的洞口,直到洞底。这应是小蟹子一族中的最高级别墅。
但独龙很孤独,常年只有自己居住。
但独龙很绅士,它散步于自己的洞口,总是吐着最漂亮的不断在熄灭的气泡。
但再绅士的独龙也会成为人类的盘中餐。
煮熟之后,它那满身黄而又黄的光泽,钳与腿整齐收缩的造型,仍然非常贵族。
白鳝的诱惑
一群雌鳝从沽河口溯流而上,它们是否最终到达了源头?
它们分散开,游进了所有的水系,在那里昼伏夜出,积累足够孕育生命的能量和体力。
等待在沽河口的雄鳝,从春天一直浮想联翩到秋天。
沽河口,曾经是白鳝们最原始的栖息之地。一把镣钩随便地往淤泥里一豁,就有扎住的一条白鳝扭动着身子摇摆、挣扎。
而今,这样的情景早已不再。
有一年,两条雌鳝从羊毛沟溯流而上,它最后到达了我家院子前面的南沟。
等待在羊毛沟的雄鳝,你们就不要浮想了。因为这两条雌鳝贪图美味的诱饵,被我的一个同学钓去,当晚成了他们家的美餐。
也正是这一年,我沿着羊毛沟东岸的堤坝去大姐家。
在堤坝东侧的水库,我看见了一条白鳝。等我走近时,它却不见了影子。自后它就像一段绳子,在我脑海中总挥之不去。
一条白鳝,充满着诱惑。你会变幻成白娘子吗?
雌鳝春天出发,秋天回来。等待在每一个入海口的雄鳝,也等待着发生一下子就诞生一千万粒卵的爱情。
季节变幻,水涨水落。
一条白鳝,如果实在是累了,睡它一年半载,不吃也不喝,它也能够活。
小地主的宿命
小油光鱼,胖乎乎的,所以又叫小地主。
小地主长不大,三、四公分长,喜欢群体出游,尤其是雨后,在盛满海水的水库、壕沟、池方沿岸巡游、觅食。
小地主,大部分身子是黑乎乎或者黄乎乎的,有的身子布满黑色的条纹,黑黄相间,很漂亮。
小地主,不怕人。站在海水里,它叮咬你的脚丫子,挠痒痒地舒服。
小时候,夏天或者秋天的雨后,我常常随姐姐们去捕捞小地主。
用蚊帐布做一个芭蕉扇大小的圆网,中心拴上玉米粒、面团或者豆虫,放在浅浅的海水里,小地主就傻乎乎的游进来。随时捞起,几条甚至十几条小地主就蹦跳着进入了水桶。
现在的小地主越发发福了。
因为小地主在虾池里享用着对虾吃剩下的饵料。发福的小地主,还是傻乎乎的。它傻乎乎地被诱捕上岸并被端上餐桌,这大概就是小地主的宿命。
海滩鱼的故事
海滩鱼,会蹦蹦跳跳,有的地方还叫它跳跳鱼。
我们这里叫它海狗。
壕沟里,浑浊的海水,到处都有圆圆的洞口,不大,但很深,不知道是爬马的窝,白鳝的窝,还是海滩鱼的窝。
海滩鱼两只眼可以支起来,鼓着,转来转去,很是狡猾。你接近它的时候,它不动。弯下腰捉它时,它突然就钻进了洞口。稍远一点的一只,继续不动,你重复前面的动作,这一只又突然就钻进了洞口。
海滩鱼,常常这样让扑捉它的人,感到失败的沮丧。
据说,海滩鱼味道最美。
胶州湾北岸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家在北方离大海很远的老汉,从胶州湾北岸捉到一条海滩鱼,赶快步行回家。到家后,召集老婆孩子,在一口大锅里填满水,然后把海滩鱼小心翼翼放进去,然后大火小火,小火大火,炖了一锅鱼汤。于是,邀请左邻右舍前来品尝。
哇,味道真鲜美啊。喝过的人都这么说。
喝光鱼汤后,老婆去锅台收拾碗筷时,发现那条海滩鱼正在锅台后面眨动着眼,还不时地蹦蹦跳跳。
我从来没有品尝到的海滩鱼味道,因为它过于狡猾,当地的渔夫也没有办法捕捉到它。
现在,狡猾的海滩鱼在胶州湾北岸已经很少见了,放佛已经失去了踪迹。
写于201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