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个月前,那天下午,在升国旗仪式以及陈冠威霸凌事件后,韩涵和李明轩在操场的看台台阶上经历了一场漫长又极其颓丧的对话。对韩涵来说,虽然在高一的时候就跟李明轩关系熟络了起来,但是这次下午的对话是他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深度沟通。
实际上,当年韩涵的中考成绩以两分之差并没有达到“贵族”高中的分数线,但是他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利用自己的关系让韩涵最终进入了这所学校,即使这并不是韩涵本人的意愿。“贵族”高中一直以严格的教学制度和高压的教学模式为名,韩涵一直对这所学校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从小就对地下音乐有着非常浓厚兴趣的他深知自己跟这种奉行传统保守教学制度的地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但是面对威严的父亲,他没有办法,甚至是根本没有胆量去反抗,只能乖乖地听从安排。成长于保守家庭的韩涵,从小就在严格的家教中被要求成为一个懂事的孩子,导致他在自我表达这方面的能力十分欠缺。长大后他在家里很听话,在外面则很胆小怕事。
但是韩涵毕竟有着追求自我的一面。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听从家人特别是父亲的安排,他一直以来都想逃脱父亲的控制。于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而是偷偷地自学,用攒来的零花钱偷偷地去参加一些电音节或者地下音乐的演出。即使在被父母发现并且警告后依旧偷偷地做这些事情。
所以,当他进入“贵族”高中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别人眼中不务正业的坏学生。每次别人听到他搞的那些伴奏,基本上都会说:“这啥玩意儿,低俗。”或者是:“你爸让你走后门进来你就搞这些东西?”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韩涵都特别委屈,本身他是在父亲的安排下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进入“贵族”高中的,但是现在却被强行扣上了“走后门”和“不争气”的帽子。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承受了太多委屈了,但是都积压在心里,因为从小就被压着,不敢表达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他愿意接近李明轩。一方面,虽然他一直觉得李明轩这人有时候神秘地让人捉摸不透,自己也跟李明轩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对于被主流排斥这件事,他们永远都是天涯沦落人;另一方面,他发现李明轩在身子骨里有一种强烈的反抗的劲儿,他敢于在党老师的批评面前为自己辩解,即使换来的往往都是更强烈的批评,还敢于在面对陈冠威的时候不愿意退缩,更敢于在被骂了两年多的时间后还能在上课的时候毫无收敛地在桌兜里继续画漫画。要是换成韩涵自己,可能就只敢在下课和放学的时候这么做。
我一定要成为像李明轩这样的人!这是韩涵自从高一的时候注意到李明轩后,就为自己立下的誓言。顺着这个誓言,他开始主动接近李明轩,在李明轩放学的时候跟他一起走一段路,在陈冠威欺负李明轩的时候站出来替李明轩说上两句。渐渐地,李明轩愿意跟他来往。于是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熟人之上,铁哥们儿未满”的特殊友谊。(可能这份友谊连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李明轩都没有太察觉到。)他也成为了全班唯一一个知道李明轩暗恋任晨曦的人。所以在那天下午,在李明轩在升国旗仪式上被批评,之后又被陈冠威欺负后,韩涵是真心地为李明轩打抱不平。当脸被打肿的李明轩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时,韩涵就同情地坐在李明轩旁边,陪他说会儿话,跟他一起打发了这下午的时间。
由于跟李明轩在看台上坐得有点儿久,等韩涵坐地铁到了家门口跟前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比平时晚了半个多小时。韩涵急匆匆地从地铁站里出来,赶到小区。韩涵家所在的小区位于城市较为繁华的地带,附近有很多商业网点和成套的生活服务设施,比如马路对面的购物商场。韩涵赶紧刷开小区的门,冲了进去。这座小区面积很大,内部本身就有很多小店铺还有汽车道,十几二十分钟都走不下来。并且,韩涵家所在的单元楼在小区最里面的地方,从门口进去后,还要往里跑很长的路。夜色降临,看着眼前一栋栋高大的居民楼亮起了灯火,韩涵心急如焚,他非常害怕回去晚了后被骂。
韩涵颤颤巍巍地坐着电梯上到二十层——他家所在的楼层,又颤颤巍巍地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门后,韩涵首先看到的是他的母亲。母亲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四十几岁的她身穿一副比较正式的粉白色女士西装,顶着一头卷发,脸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皱纹。看着样子母亲也是刚刚从医院里下班回家,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她因为疲倦而皱着眉头,看样子今天护士长的任务相当繁杂。
见母亲没有理会自己,韩涵什么话也没说,把门慢慢地关上,一转身突然看见父亲正坐在靠门位置的大方桌上写着毛笔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冷白色的灯光从上方照下来,在父亲严肃的脸上留下几道阴影。父亲穿着铁青色的毛衣,板着脸,头也没抬地继续写着毛笔字,好像他的儿子根本不在他的身边一样。父亲和母亲,一个坐在客厅沙发,一个坐在靠门的方桌,离得很远,中间空荡荡的。整个家庭在一片死寂下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像是处于爆发临界值的火药,把韩涵紧张地直冒冷汗。虽然父母什么都不说,但他知道他们一定对他回来很晚这件事很恼火,而他们之间也能闻到些许火药味儿。
韩涵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一尘不染的乳白色墙纸新得像是刚贴上一样,他的桌子,床铺都是统一的淡色调,床单和被子都平整地一点皱纹都不带。看来今天的钟点工细细地把这间屋子打扫了一遍,平时这里可没有这么整洁。但是这种整洁让韩涵感到非常压抑,就像是自己的领地被强行入侵了一样。
韩涵把书包放在床上,准备去打开自己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唯一一个与这间屋子风格不搭的东西。然而,当他打开电脑,心想着终于可以从紧绷的神经中放松一下的时候,却发现电脑被设置了密码。
以前每当回家的时候韩涵都会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打开笔记本电脑,把自己在一天内用手机收集的各种声音导入到电脑里,这些声音可以是汽车的鸣笛、鸟叫声,然后开始他喜欢的编曲工作。不管是什么样的声音,韩涵都可以创造性地将它们在编曲软件上用特效并且有节奏地组合成一支曲子。他每次都可以在这种创作中找到强烈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因此,他的房间是唯一一个不被家里那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的地方。然而,今天晚上,这里先是被清理了,笔记本也被上了密码。韩涵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脑屏幕上冷冰冰的一排输入密码的提示,脑海里浮现出了刚进门时看到的父母那铁青的脸,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同时他有预感,今晚上绝对会有大事发生。
过了一会儿,韩涵跟父母围坐在餐桌上吃着晚饭。白色的顶灯冷冰冰地照下来,将桌上的饭菜照得毫无生机,父母脸上充满着阴影,像是两头还没有发出怒吼的怪兽。三人动作僵硬地夹着盘子中菜,都不说话,谁也不看谁。此时,韩涵感觉在这种紧张又压抑的氛围下吃饭就如同在铺满地雷的地面上走着,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小心翼翼的,不敢越池半步,不然很有可能会踩到危机爆发的按钮。
就在着令人窒息的氛围下,韩涵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把韩涵惊了一大跳。他探头看了看手机屏,上面写的是“李明轩妈妈来电”。他想起来这天下午李明轩告诉他的话,那现在李明轩妈妈一定是知道了李明轩在学校的事情了。
“李明轩?”韩涵的父亲突然问道,嗓音低沉却能穿透空气。
“没……没什么……”韩涵被吓得浑身颤抖,赶紧挂掉了电话。
“你还记得你上学期期末成绩不?”父亲说道,“你跟李明轩是并列倒数第一。”
父亲一边夹菜一边说着,语气非常平静,但是话语的背后暗流涌动,韩涵不禁起了一身起皮疙瘩,吱吱呜呜地什么都说不出口。
“行了,吃饭。”母亲突然说道,她依旧低着头,没看一眼父亲。
“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上热搜了?”父亲一副完全没理会母亲的样子,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知……知道。”韩涵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今天早上这事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跟李明轩有关系吧?”父亲放下碗筷,靠在椅子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质问犯人的样子。韩涵知道父亲准备开始正式谈论这件事情了。每当他严肃起来,都是这样子。
“吃饭。”母亲又说了一句,还在低头吃着。
“韩涵,”父亲继续装作没听见,当他开始叫韩涵全名的时候,表明事态已经发展得很严重了,“你能告诉我,今天晚上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现在,韩涵在父亲面前显得十分渺小。父亲就像是个巨人,用巨大的眼睛死死罩住韩涵,任其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韩涵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放在桌子下面,低着头面对父亲的质问,他根本不敢说出一句话,因为他知道不管说不说今晚都难逃一劫训骂了。
“我来替你回答,”父亲说着,身子前倾,胳膊支在桌面上,像是迫近的猎食者,“你今天放学后跟他又在一块逗留了很长时间,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我没有说错吧?”
韩涵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在父亲的连环追问下,他已经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只能浑身冒着冷汗发抖。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父亲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慢悠悠地说,“不要跟李明轩那种人混在一起。而且还不只说过一次吧?”
“我……我……我没……”韩涵被吓得要哭出来了,不断吸着鼻涕。
“你没?那你上学的期末成绩怎么解释?”父亲依旧不依不饶。
“行啦,吃饭!”母亲受不了了,直接大声地喊了出来。
父亲终于将目光盯向母亲,他把身子靠了回去,对于韩涵来讲,这是爆发的讯号。
“我在教育我的……儿子!!!”父亲先是不急不忙地说出前半句话,然后突然猛地拍向桌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这爆发像突如其来的地震,桌上的碗盘全都被震得弹了起来,头顶的灯也快要被震碎了。
母亲把筷子一扔,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指着父亲大骂:“你教育儿子,啊?我给你说他现在变成你这样都是你惯的!”
父亲也站起身来,在暴怒中一只手将餐桌掀翻,碗盘碎了满地,菜全都倒到了地上,韩涵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连着椅子一块倒在了地上。
父亲指着母亲怒吼:“那你做什么了?只会在那吼,吼,吼!”
“我一天到晚医院里多少事情!你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喝酒!”母亲回击道。
“那是我愿意的吗,啊?我愿意这样子吗?还不是为了你们母子二人!”父亲大吼着,狠狠地推了母亲一把,母亲被椅子绊了一下,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你开始对我动手了是吧?来呀,动手啊,来呀!”母亲冲上前去,不断锤着父亲。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父亲一边用胳膊挡着,一边走向客厅躲避。
“不过了是吧?”
“行么,咱都别过啦!”
……
韩涵在吵架声中跑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蜷缩在床上发抖。外面传来了玻璃的破碎声和各种其他砸东西的声音。韩涵在被窝里,掏出手机,双手颤抖着点开“库乐队”,将声音调到最大,将刚刚录下来的声音放在编曲工作台上,调试着,努力地将这些吵闹声加工成音乐伴奏。在这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家里,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排解他的恐惧。
这就是韩涵的日常,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