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每过节,家里总是不太平。爸爸酗酒,脾气坏,平日里总是和妈妈吵架,有时还会动手,到了过节情况就更严重,没有一次是不打架的。尤其过节大家要去姥姥家,吃饭喝酒,回来就避免不了一场战争,所以那时候我非常害怕过节,也怕去姥姥家,在全家老少的热闹团圆里,一个我大声笑着,一个我恐惧着。
小学时的一个中秋节,爸妈一直在吵架,下午爸爸摔门而出,嘴里吐着脏字,妈妈坐在炕上涨红着脸,不说话,撕两个人的照片。末了妈妈看到门口的我,马上笑眼盈盈,她说过节了,要去买只鸡来给我炖着吃,要知道这在小时候是多么奢侈,只有过节才能有的待遇,我自然欢喜得不行。
妈妈起身去院子里推自行车。我也跟出去,央着妈妈带我一起去。我跳上妈妈的老式自行车,抱住妈妈的腰,想着可以去买零食,心里真是甜蜜。
大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一片宽阔,空气中飘着各家饭菜的香气,偶尔传来大鹅的“嘎嘎”声和狗吠。
骑上大路几百米,前面来了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摩托车开得很慢,和我们相向而行,妈妈骑车也很慢,双方像蹒跚着步子的老人,晃晃悠悠,越来越近。妈妈往左骑想避开,他也往左,妈妈往右,他也往右,仿佛中邪一般。这时双方已经很近了。
我明显感觉到妈妈的紧张,她的腰部僵硬地收紧,随着车的变化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地颤动着,很奇怪当时的我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忽然听到妈妈大喊:“姑娘快跳下去!快点!”边说边往后看我。我望着妈妈,她的脸上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惊恐的眼睛,也在冲我大喊。车子随着她的回头歪扭着。
我跳了下去,撞的自行车猛地一晃,我的后脑勺撞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随即听到声响,两车相撞了。
不疼。我看到妈妈奔跑到我面前,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扎紧的头发有些松散,她的鼻子和牙被撞出了血,血随着她的步子向下滴滴答答地流,流到下巴,脖子,流到穿了好几年的旧旧的秋季驼色毛衣上,妈妈抬起手背抹一下,抹了一手血。她开始哭,或许她的眼睛太大,流出的眼泪那么多,多到把脸上的血冲淡了颜色。
妈妈踉跄到我面前,那时我已坐了起来,她用沾了血的双手摸我的脸,摸我的后脑勺,摸我的全身,检查我有没有伤口,手很凉,不住地颤抖,不断地问我有没有觉得哪里痛,语速很快,眼泪和血就流到她一开一合的嘴里。
奇怪的是,我确实没有受一点伤,哪里都不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时候,听到响声的邻居们纷纷跑出来,看到场面都吓了一跳,赶忙帮着叫车,帮忙把我护送回家。妈妈嘱咐我去奶奶家吃饭,见到我回了院子,才坐上车去医院。爸爸跟着去,骑摩托的人也一起。
直到晚上他们才回来,月亮又圆又亮,那么近那么低,悬在正换着橘红色秋衣的老树枝头,许是想看一看妈妈的伤口怎么样。
妈妈由爸爸搀扶着下车进了院子,看到我就弯起唇笑着,问我吃饭了没有,下巴上的血已经没了,毛衣上的血干了,结成了一小片深色硬块,看着很吓人。
进屋,妈妈开灯又检查一遍我全身,反复问我有没有哪个地方疼,我有些不耐烦,只快速说好几次“没有”,挣脱了她的手。
妈妈从爸爸手里拿过一个红色塑料袋子,兴奋地说:“看妈妈买什么回来了!”我登时抢过塑料袋来把头伸进去看,是月饼!我将它们统统倒在炕上,挨个地看包装上写着什么味道。妈妈已脱了鞋,坐下,身子慢慢地挪到炕上,一条腿不能灵便走动,很费劲的样子。我的目光完全被月饼吸引,丝毫顾不到妈妈的伤痛,可妈妈的眼却没离开过我,盛着我每一个兴奋不已的动作。
月饼有五块,三块五仁的,还有两块绿豆的。妈妈说:“绿豆馅的妈妈特意给你买的,来我给你打开。”我捧着月饼,欢天喜地咬上一小口,没咬到馅,又咬了一口,淡绿色半透明的馅料上印出了我的牙印,有淡淡的绿豆味,馅料外面的月饼皮碎了些渣渣掉在炕上,我用手指捻起来吃,妈妈说:“还有月饼呢,想吃妈妈再给你买!”妈妈也打开一个五仁月饼,掰成两半,和爸爸一人一半分了吃。
等我吃过月饼心满意足了,想起来问妈妈的伤口,妈妈没给我看她的腿,只大声地满不在乎地说:“哎呀没事儿,没伤着我,放心吧!”
妈妈惯会用这套:我没事儿,我不爱吃,我不喜欢……好像她什么都不需要,好像是个妈妈就不是了自己。但小时候的我总是信以为真,想来说那时候自己傻是假,不够关心妈妈才是真。
吃了月饼过一些时候,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下来几个人进了屋子,带头的人光头,很壮,目光不善,后面跟着的有一个是摩托车主。见了这架势,妈妈赶紧叫我去奶奶那屋,我有点害怕,但没有过去。爸爸起身问他们有什么事,光头说要看我妈妈的伤。原来是去医院检查之后让摩托车主赔了些钱,摩托车主许是不服,找人过来要钱了。
妈妈把裤子拉到大腿上面给他们看伤,我这才看到她的伤口,白白的皮肤上面一大片青色和紫色,条条纹纹血管样的东西遍布大腿,到了第二天青紫色变成了深紫色,有的地方发黑。妈妈又把嘴扒开给他们看,两颗牙齿松动,妈妈用手轻轻摇晃松动的牙齿。看过之后他们又叫妈妈下来走几步,妈妈只得又从炕上挪下来,妈一条腿用力,带着受伤的腿走了几步。
光头横起来:“这不是没事吗不是能走吗?退钱!”爸爸和他们高声吵起来,双方推推搡搡来到院子里,妈妈在屋子里抱着我,捂着我的耳朵。后来奶奶出来,一边骂人一边用手指怼光头的脑袋,声称他敢动她一下她就躺地上,后来光头一伙坐上面包车走了。
后来的几天怕他们来寻仇,家里每天备好家伙,让我在外面玩。所幸无事。
那天晚上面包车开走之后妈妈担心我害怕,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夜更深一点,我把剩下的那块绿豆月饼也吃掉了。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月饼依旧好吃。
后来家人们每每谈到这次车祸,都还会特别惊奇我一点伤都没有。是妈妈的心声被上天听到了吧,于是上天保佑了她的孩子。
如今过中秋节,总会想到那一年,妈妈的腿伤,找事的那群人,美味的绿豆月饼,又圆又亮的月,不懂事的我。以前的绿豆月饼再也吃不到了,味道已慢慢遗忘,但那年中秋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