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一部《西游记》在大陆家喻户晓，成了那个时代人们共同的话题。
何东家里的挂历除了真由美、山口百惠就是西游记剧组的演员，猪八戒的饰演者是马德华老师，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何东一直纳闷的是那样的大帅哥为什么要演猪八戒，“他明明可以演唐三藏的嘛，”何东寻思。他拿这个问题问了身边所有人。
爸爸告诉他：唐僧是妖精喜欢的男人，浓眉大眼的壮汉不讨妖精的爱。何东的小心灵还是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和同班的刘轶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是刘轶说牛德华更帅，什么牛德华，牛德华是何许人也！？何东只粉马德华，马德华是家喻户晓的《西游记》三大男主角，何东的架打得是理直气壮。刘轶捂着鼻子去告老师，班主任是一个经常穿踩脚裤的摩登女老师，女老师在办公室惊叫，“天呐，何东竟然说马德华比牛德华帅！天呐！”办公室的老师们纷纷点头，他们断定，何东这小子三观不正！
现实残酷地教育了何东，不是刘轶，身边的每个人都认为牛德华更帅。开完家长会的爸爸垂头丧气地拉过何东，他没有打他，而是显得沮丧，“唉，你竟然因为认为马德华帅而和同学打架和老师顶嘴，马德华、马德华，他不就演了个猪八戒嘛！”他起身去把挂历上马德华的那一页撕碎了。不久，何东就辍学回家了，顶替爸爸的岗去了工厂上班。
失败者何东翻身的机会就在这个夏天。他得到了一次改变三观的好机会……
何东数着知了的叫声，数了一千次，终于等来了总统座驾，邻居们纷纷打开窗户认真端详，看看这奇怪的庞然大物里会不会走出个外星人。显然阮献计让大家失望了，他还是那么消瘦，就算打着整齐的领带……虽然如此，何东倒是没有让大家失望，自从何东父亲出走、母亲离世，何东家再也没什么访客了，一辆凯迪拉克带来了尊贵的客人，让邻居们浮想联翩。
在何东家那吱吱嘎嘎桌面全是掉漆和油渍的小方桌边，阮献计端起厂工会东方红歌咏大赛一等奖的搪瓷杯仔细端详。何东拿着开水瓶给他满上一杯温开水。
“我上次给你说过有个好消息带给兄弟你的！”阮献计喝了一口水，慢吞吞地说。
何东突然嗓音嘶哑，“谢谢兄弟，有什么好消息！”
“你瞧！”阮献计神秘兮兮地从皮包里摸出一张纸，那是一张长条形的门票。
阮献计把纸条递给何东，何东拿起来看，“这是……牛德华？”
“对，就是他，哈哈哈，这是我们公司刚委托印刷厂做的演唱会样票！”阮献计得意地说，仰靠在老旧的藤椅上。
“谢谢，到时候我可以去看，这票送给我的吗？”这个消息不好不坏，但是总有点对不起那一千次数知了叫声的期待。
“不，这票还没正式发行！演唱还很久呢。”软献计伸手把票拿了回来。
“呃！？”何东尴尬地笑。
“我司现在正式进军娱乐市场，我们准备把香港巨星牛德华请来，整个演唱会都是我们运营，兄弟觉得如何，这个部分效益如何，毕竟兄弟你也是一名优秀的歌手！”阮献计笑容可掬。
“蛮好，蛮好，牛德华来，那肯定有好收益，毕竟现在的小年轻都很崇拜他！”何东应付着。
“那兄弟能估摸下演唱会现场会是什么情况吗？”阮献计继续说。
“那，肯定万人空巷，盛况空前，毕竟，这种演唱会很难的，太少了，太少了！天天在电视里见到的人，现场见一面都难得的！”何东继续应付。
“那么就让我来给兄弟带来上次说的好消息吧……”阮献计盯着何东。
“呃，兄弟，你才开始啊，我以为是请我去看演唱会呢，兄弟你逗我玩呢……”何东有点懵。
“哈哈哈哈，误会误会了，不是逗你玩，是要把事情先讲清楚嘛，有个铺垫嘛，否则一开口让兄弟摸不着头脑了！”阮献计娓娓道来。
“好嘛，我现在就摸不着头脑！”何东心里想，他没说出口。
“我们既然进军娱乐圈，我们也要有自己的选手嘛，通过办明星演唱会，既打响自己的品牌也推出自己的明星，这才是产业发展战略，兄弟，我一开始找到你就是有原因的！”阮献计说话果然高明，条理清楚，还欲擒故纵。
“兄弟的意思是……？”何东隐隐约约感觉到人生的重大时刻到来了。
“这次演唱会，我们想包装何兄弟登台，和牛天王同台演唱！”阮献计此时好像加冕典礼上的教皇。
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奇特，所谓败也牛德华，成也牛德华。就这样，何东成了大陆早期商业包装模式下的艺人。
何东拎着行李箱，住进了艾哈顿酒店，每天在酒店的小型多功能会议室，有形体老师、有声乐老师来给他进行紧凑的短期培训。
声乐老师是个不能正常说话的老妖精，她说话的时候空气都会从鼻腔里窜出，发出“嗯”这样的鼻音。她说何东不懂呼吸，不懂发音，不懂节奏……何东就是一个乐盲！她强迫何东发出各种鸟兽的声音，反复地训练。最后何东发现自己说起话来都开始越来越像西游记唐僧的那种感觉。经历了这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他终于明白了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话了，果然马德华不能演唐三藏。
形体老师是个路都走不好的青年小伙，他走路总是水蛇腰，好像站不稳一样。青年小伙的屁股比孙莉都会扭，一会在左边一会在右边，偏偏就不能呆在身体的后面。形体老师每天把直挺挺的何东掰成弯的，就这样掰来掰去，渴了、热了何东就总想着去吃个桃桃……
时间过得很慢，何东仿佛变成了笼子里的云雀，他看着化妆镜那个头发高高耸立涂着腮红的陌生人，他经常在想，“我是谁，我在哪？”
这就好像梁山泊最终将被诏安，何东、孙莉这样的野路子歌手终将彻底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光鲜亮丽毫无破绽的商业贸易公司们推出的“产品”。蛮族的时代终要被大文明取代了！
牛德华方面的经纪人公司不同意何东在演唱会中段出场，因为何东毫无名气，会拉低天王的档次。经过多方协调，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可以由主办方南方商贸集团下属的歌艺新天地安排暖场节目。何东自选的曲目《花房姑娘》又被拒绝了，因为和整台演唱会曲风不符，且要公开演唱这首歌需获得崔健本人的受权才能演唱，对方经纪人公司认为暖场应该以音乐为主，不应该搞得喧宾夺主。
最终扯来扯去，扯到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歌艺新天地请来了市文化宫的一支乐队和何东搭班子，文化宫的这支乐队这时候处于半下海的状态，架子鼓手是他们的老领导，乐队当然就以他为核心，整支乐队不中不洋，不公不私。他们挑了一个他们擅长的曲目《加州旅馆》（Hotel California），这是一首外国的70年代老歌，被多次翻唱，那时候版权国际化还在探索阶段，所以对于演唱会来说也比较安全，考虑到何东也是摇滚歌手，也会唱英文歌曲，所以就折中了。
问题是这是乐队挑选的曲目，他们过去演奏的时候没有主唱，只有音乐，而且是以架子鼓为核心，牛德华的经纪人公司也要求暖场以音乐为主，所以何东的演唱就几乎被注定要埋没在喧闹的架子鼓当中了……
何东在脑海里幻想过一百次他在大舞台演唱《花房姑娘》的场景，他幻想过蜘蛛网一般的聚光灯，幻想过舞台下成片的荧光棒；幻想过好看的女粉丝跑上台给他送花、甚至拥抱激吻；幻想过候丝丝在台下目如秋水，幻想过孙莉又一次冲上舞台和他热舞；幻想过大街小巷的电视机里，人们在端详电视画面里何东的特写镜头。
他构思过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这句歌词的时候，何东想应该用手臂遮挡面部，慢慢转身，然后突然回头，“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噢！脸庞！”这时候他应该单腿下跪，然后抬头，痛不欲生状……
他想过很多很多，很多个夜晚，他就在喷涌的思绪中看到了初升的太阳。阳光有时候是螺旋状慢慢卷进房间的；有时候又是像一只缓慢的野兽，缓缓爬上窗户的；有时候好像窗外放了一把装了一百节1号电池的手电筒突然打开一样的……
可惜，这一切都是白想，现实是另一个模样！
果真到了音乐会开始之前，电视里看到牛德华到了新龙机场，很多年轻的女粉丝在机场出站过道边惊叫，地方上的各家电视台都做了采访报道专题。
皇冠轿车开到酒店，接上了何东，要去和牛德华和经纪人团队见面。他们提前了两个小时到了会场，阮献计的秘书送来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要求何东照着文件去读，文件的大概的意思就是，何东欢迎牛德华的到来，希望空闲的时候带巨星到这个城市走走，吃吃地方美食，比如某鸡、某鸭、某点心（都是广告客户），作为助唱暖场的歌手希望能向牛天王多学习……
在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前等了近一个小时，突然门外闪烁起来、喧哗起来，工作人员指引下，牛德华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他身材不高大，也不魁梧，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笑容很随意，动作很自然，他坐下来给每个人打招呼。
何东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现在是南方商贸集团的一款“产品”。乐队的架子鼓乐手倒是很健谈，他可能当惯了领导，扯出来的官话一套一套，牛德华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尴尬。助理忙给他倒满了一杯茶水。趁此机会有人偷偷打断了架子鼓乐手的话头。主持人开始介绍何东，牛德华善意地看着何东。
何东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他，他突然发现口袋里的纸条不见了，他急忙用手翻找，找不到了！主持人用眼神瞪着他。何东慢镇静下来，他只能先即兴发挥，再回忆稿子里的内容了。他大声说：“牛先生，非常欢迎您能来我们城市，这些年港风兴起，大陆这里越来越能接受新文化，新事物，我还记得，10多年前，我还分不清牛德华和马德华呢！”
牛德华立刻侧过身问助理马德华是谁，耳语几句后，牛德华大笑了起来。周边的人也应景地大笑起来了。
何东想起来该说点正题了，他接着说：“也希望您有空的时候，到处转转，可以尝尝我们这的特色美食，比如……”但是牛德华立刻打断了他。
“这位小兄弟，你讲话非常有意思，而且很实在，马德华的片子我也很喜欢看，在香港大陆的片子也很火，以后大家常来常往，我们就是一家人嘛！”大家鼓掌。
当天各大新闻台报道就用了牛德华的这句作为标题或者导语，“以后大家常来常往，我们就是一家人嘛！”这句话之后被中央主流新闻媒体引用。可是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何东引出的，这里的一家人也包括了牛德华和马德华。
何东的广告台词没说出来，歌艺新天地蒙受了一定的损失，但是收获了社会效益，南方商贸的领导并没有怪罪何东，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演唱会的前一天，下午，阮献计来了酒店，其实从何东参加这个集中训练，阮献计就一直没有露面，虽然兄弟兄弟的称呼，但是既然何东加盟了他的公司，而且阶级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种身份差距感是自然而然的。
阮献计还是那么殷勤，一来就嘘寒问暖，还特地要给何东换更大的房间。
何东表示不需要。何东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阮兄弟，我想打听一个人！”
阮献计笑着，“哈哈，兄弟，你打听谁，说来听听！”
何东忙说：“有个叫候丝丝的在你们公司上班吗？”
阮献计犹豫了一下，之前何东从来没看到阮献计犹豫过，这样的电影演员一样的老江湖竟然犹豫了一下！
阮献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不到任何表情，“喔，公司很多人是吧，我去打听一下，演唱会开完再说！”
演唱会那天，现实情况和想象是不一样的，虽然排练了很多次，虽然天气还是燥热，但是在从后台上舞台的时候何东还是手脚冰凉，他看了看台下，台下人们还在进场，场面混乱不堪，保安在卖力地维持秩序，音乐七零八落地响起，乐队的那些老油条看到这样的现场状况，也干脆浑水摸鱼，稀里哗啦地演奏起来再说。
《加州旅馆》过门长达2分钟，这两分钟里现场灯光不照在何东身上，在乐队成员之间扫射。
乱七八糟的台下场面和乱七八糟的舞台上的音乐，漫长的前奏过去，何东开始唱歌，舞台追光灯打在何东身上，何东感觉眼前一片光晕，他起了一个音，话筒发出一声啸叫，刺耳的啸叫划过整个体育场看台，然后话筒没有声音了。一个工作人员迅速跑过来，拍打了两下话筒，然后从腰上的袋子里掏出另外一支，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何东现在很尴尬，因为灯光还是打在他身上。
他扫视了台下，发现也没有什么可尴尬的，因为台下的人都根本没有关注舞台，他们有的在看节目单，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还在寻找座位……直到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在第三排的中央偏左的位子，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候丝丝，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化着淡妆，身边坐着上次看见的那个男人。候丝丝和何东眼神交汇了，她给了他一个微笑，这是自他们认识以来，她给他的唯一一次笑容。
何东咬了咬牙，现在就是没有话筒，自己也要把歌唱出来。他丢弃了妖精老师的各种发声方法，用自己最原始的力量开始卖力地唱起来：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I heard the mission bell（她就站在门道里，我听见了布道的钟声）；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我对自己说，这是天堂抑或是地狱）？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此时她点燃一支蜡烛为我引路）！”
正在这时，一支话筒递到他的面前，何东一看，是乐队的鼓手，那个满脸皱纹的老领导此时满脸和蔼和鼓励，他竟然离开自己的架子鼓，把话筒递给了他！
此时，台下响起了零星的掌声，带头的掌声似乎是前排传出来的。
何东瞥见候丝丝也在卖力地鼓掌。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多么可爱的地方，多么可爱的脸庞）!
They livin' it up at the Hotel California，What a nice surprise bring your alibis（他们在加州旅馆尽情狂欢，多么好的惊喜，多么妙的理由）!
Mirrors on the ceiling，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天花板上镶嵌着镜子，粉色的香槟酒里放着冰块）.
And she said：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她说：我们都是这里的囚徒，我们都是甘心情愿的）!”
何东的脑海里，他似乎回忆了那次酒醉后在那个至今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奇妙庄园酒店的天花板上镶嵌着巨大镜子的卧室里，一位头发染成黄色的妙龄女郎对着他喷出一口烟雾后，他们一丝不挂地在那镜子里做着床上舞蹈……
那段情节真像极了这首《加州旅馆》。
音乐还没有完全结束，幕布就落下来了，何东没来得及谢幕，幕布外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工作人员迅速地布场，何东被人拉进了后台，与此同时一辆雅马哈太子摩托被推上了舞台，一位妖艳的皮装黑衣女郎从何东身边擦过，跑上舞台躺在摩托车油箱盖上，牛德华带着一群伴舞从舞台另一边跑上舞台，幕布拉开，灯光变成红色的，现场一片掌声和喝彩，然后天王摆出几个经典动作，音乐开始，天王趴在女郎身上贴身热舞，台下疯狂了，到处是女生的尖叫声……
“一朝梦醒身是客！”文化层次很一般的何东突然做了一句诗。
那天演唱会因为话筒出现故障、鼓手脱离阵地、开场混乱等一系列原因，何东暖场的节目没有直播出去。当天电视台的节目里根本看不到他。只是在歌艺新天地授权发行的演唱会VCD光盘里，才特意把何东剪了进去，暖场音乐让文化宫的乐队另外演奏了一次配了进去，整段音乐才五六秒，何东露脸就两秒钟。
蛮荒时代那个操起半截酒瓶被人群抛起、在电闪雷鸣的黑夜冲到洪水中和孙莉拥抱在一起、在荒郊野外手持气枪和几十个农民对峙的何东，他被关进了艾哈顿大酒店，关进了皇冠轿车，关进了暖场的幕布之后，在牛天王的VCD里，他是和一般观众一样，一晃而过的路人甲。
几天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老同学刘轶打来的，“何东，牛德华的演唱会你去看了没有，可火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