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当时常年应酬,身上有些风月场的习气。他自是比他的同僚君子,但与青崖山上的人相比,就是轻薄。
他知道怎样哄女人,怎样说那些奇闻异事,让她紧张、期待、急切地想知道故事的后来。然后再用一些甜蜜的结尾,让她满足,回味。让她像一条坠网的鱼,瞪着两只眼睛,盼望下一只诱饵的出现。
他确实走过许多地方,经过许多事,见过许多人。他口中的一切光怪陆离,没有一样曾被灵犀听闻。
他只当是酒间调笑,从未曾想那少女情根深种。
李承邺心中了然。但楚泽横竖未曾婚配,他这个师傅就做次媒,也未尝不可。
等酒席散了,李承邺去做正事。楚泽本来同去,只是看到灵犀,不知怎的,动了留下些什么的心思。
她的眼睛清澈又无辜,就好像一口井。她渴望由他那里得到,他太过复杂,而她太过空白。就好像从他那里分出一点,就足以填满她山中的寂寥。
他袖子里倒是有一些东西,但是没有一样,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又不能直接拿块银子,就变了味道。
楚泽摸了一阵,想到了一件东西。
他当时随时带书箱,读书时留下的习惯,惯用书签。在淮南的时候刚让铜匠打了几件,还算精巧。于是让随从开了箱子取出,十几枚签子摆在一起,灵犀一眼就看中了那枚松鹤。
“喜欢吗?”
“喜欢。”灵犀正拿着看,楚泽接着酒劲,心中一动,将那签抢过来,想了一想,从袖里坠下一只小箭,将灵犀吓了一跳。
“暗器?”
“路上防身。”
他拿着那枚箭,一时兴起,就用箭头在那签上刻自己名字。楚字写到一半,就被李承邺叫去看找出来的法器。他收起小箭,把书签放在灵犀手里,站起了身。
“你等我回来,下次见面,我把它写完。”
他专心去挑法器,林林总总,最终选定那铜丝老虎,已经过了半个下午的时光。他想着天黑前赶回城中,于是晚饭也来不及吃,就带着随从下了山。
他忘了刻字的事,也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它当做一件事来看。酒后即兴说的话,又怎么能当真。
几个月后,他被白远道一剑刺下凤台山。在那躺了一百年,从此褪尽人性,只剩苦寒,心中只有一个阿蟒。
然而灵犀一直在青崖山。后来李承邺带人去了云南,她并没有走。她并不知道那天死在凤台山的不止白远道,楚泽是私自去了那,并未与旁人说,尸身也被乱石封在山中,不曾被人见过。因此当年他是失去了踪迹,并没有人传说他的下落。
青崖山的师门渐渐衰落,然而灵犀,似乎一直在等。
灵犀的残念附着在这书签上,辗转反侧,过了一千年,不知道换过多少主人。也许只有林薇薇与她最为相似,就像白远道的一魂找上我一样,她的残念也就找上了林薇薇。
后来林薇薇又买了摄魂铃,两件东西互相沾染,那残念也在摄魂铃上附着了一个影子,就是起初她们见到的那个白衣女鬼。
二叔说完了故事,我脑子里只剩两个字,造孽!这可不就是楚泽自己造的孽,谁管他?看他平常清心寡欲的样子,还以为他有多正经。没想到以前做人的时候也祸害小姑娘。
我想到灵犀,白远道的记忆里灵光一闪,心头就有些疼。就算我当年对她没邪念,她也是我心头好啊!我说怎么后来就不找我了,原来是被那孙子勾了魂。而且这事不对,她不知道楚泽死了,所以没去给他收尸,这很正常。但她明明知道我死了,怎么连看都不来看看?同门情谊呢?女人变心这么干脆的吗??我好歹认识她好几年,当初一口一个师叔跟在我后面,回头才见了他一天,心就跟着跑了,这人的良心都去哪了?
楚泽是长得帅,我承认。再说人家当年又有钱有势,甩我几条街。但你变心就变心,能别做得这么明显吗?
“孙子。”我说,“都是孙子,有钱了不起啊!拐我女徒弟,就一败类!”
“怎么叫拐,你情我愿的。人么,不就这点事。”二叔道。
是,就这点事,你们都看得挺开。我一直以为周围人在这种事上都挺君子的,没想到就我一个不开窍,跟当年的白远道一样。
“叔”我说,“我就想不明白,白远道过了一辈子,也没得罪过谁。怎么到最后,不管李承邺还是灵犀,青崖山那么多人,还有白家的人。怎么没有一个去给他收尸?”
二叔目光怜悯,拍了拍我肩膀。“一会那排骨我给你要一份大的,行吗。”
“行吧”我叹了口气,这事确实也问不着他,只有我自己琢磨。“叔你也别难过。林薇薇就是不懂事,也不是楚老师的错。等我以后买房,我就买一大的,专门给你留一间。咱们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我爸也管不着。厨房随便你收拾,我就爱吃你做的。”
“你小子想什么呢。到时候还能是你爸管你,就得换你老婆管你。”二叔一笑,看起来并没当真。“你好好上学,等你高考完,叔去你那安顿,你有空就过来吃饭,还和以前一样。”
怎么会和以前一样。玉衡轩就是玉衡轩,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是玉衡轩。我一直以为二叔是一时赌气,林薇薇总归还要回宿舍,又不能总住在那,以后怎么样又说不定。但是听二叔的话,怎么就到了决裂的地步。
“我觉得,楚老师对你挺好的。就为这事,不至于吧。”
“他不是对我好,他是对阿蟒好。他那天说的对,从头到尾,他去保全的一直都是阿蟒。我不过是一肉身法器,分身泡影,用完了就是用完了。赖在他面前,又有什么意思。”二叔耸了下鼻子。“就像你为了养鱼买了一鱼缸,有一天鱼送人了。缸在这,水在这,那你还天天看着它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不管过去多久,想起来都会伤人。就像楚泽那天说出的话,二叔当时没有杀他,然后就把它们生生的咽了下去,好像这件事过去了一样。但它们一直在他心里发酵,没有出口,没有解药。
他知道这些话句句是实,而且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掩盖。
所以又能怎样呢,一个人过好这一世,等着身死便灭,作梦幻泡影消散。又奢望与谁有瓜葛,到头来自己魂飞魄散,又教那个人往何处祭拜。
就算祭拜,也是祭阿蟒。他白念辰,不过是阿蟒万万法身之一,转什么世,投什么胎。一夕湮灭归于本尊,再无觅处。
所以当断则断,他终究不是阿蟒,他终究,也做不成阿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