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482年,己未年,周敬王38年,鲁哀公13年,吴王夫差14年,越王勾践15年,孔子69岁。
这一年发生了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次会盟和一次大战,一个刚刚登上巅峰的霸主迅速跌落神坛。不过这两件事的起因却得追溯到一年前一个叫子贡的人的一次旅行。
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孔子的学生,号称中国儒商之祖,民间甚至有人将他当财神供奉。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据说就从他那里传下来的。
不过公元前483年,他的老师孔子却忧心忡忡地派他出使齐国,目的是为了救孔子的祖国——鲁国。
原来这一年,齐的国相之一——田常要带兵去打鲁国。
田常这个名字是《史记》的记载,而在另一本历史书《越绝书》中记录的那个带兵打鲁国的人叫“陈成恒”,这两个名字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其实是同一个人。
田常的祖先出自陈国,姓陈,后来陈国发生内乱,他的祖先陈完逃到了齐国,改姓为“田”(陈氏确实“完”了)。《越绝书》之所以不写田常而写陈成恒,估计是因为作者喜欢掉书袋,小小地凡尔赛式的炫耀一回吧。
田氏传到田常父亲田乞的时候,已经是齐国顶级高门了,因为迎立齐悼公于是当上了相国,历史书上说他“专齐政”。
齐悼公在田乞死后没多久就被大臣鲍牧所杀,另立了一个齐简公。
这时田常已经顶替了他老爸的爵位,但还没有父亲的威望,所以只得和一个叫监止的大臣分任左右相。和监止相比,齐简公似乎更宠信监止,把他则晾在一边。
相信这个时候,田常的内心一定是非常苦闷的,堂堂的总理,但是上边的领导不信任,旁边的同僚又不合作,下面的部属还不从命,自己一个空降兵,没资历没实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怎么办?
田常想出了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田家老祖宗干过的,叫做“大斗借出,小斗收入”。
借给百姓稻米钱粮的时候用的的是大斗放贷,老百姓还的时候却用小斗来收,比如说百姓要借米,行啊,我拿大斗量给你一斗一升的米,还的时候却用小斗收九升米,这样一来,老百姓能不感恩戴德、交口称赞吗?这样一来,全国的舆情立马一边倒地倒向田常。
第二个办法,就是说外国势力要侵略,于是自告奋勇去打仗,这样才能提高自己的威望。
田常环顾了一周,觉得鲁国是个软柿子,准备伐鲁。
二、
这可急坏了孔丘先生。
毕竟鲁国是孔夫子的祖国,于是就派“利口巧辞”的子贡去当说客。
子贡胸有成竹地去见田常,因为他知道田常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鲁国的土地吗?——不是!
荣耀和功劳吗?——不是!
那是什么?
你听子贡对田常说的话呀:
“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
一句话就说到了田常的心坎深处。
田常要的其实是权力,而且是独掌大权。
鲁国确实是只软柿子,打赢了很正常,百姓只会说这是齐王及其宠臣们英明决策的功劳,和田常没有半毛钱关系;打不赢则坍台面,所有人都会说这是田常无能。就像如今熊大打熊二一样,本以为闪电战一个星期就能搞定,现在反而困在一片蓝黄泥沼中了。普大帝进退维谷,丢了面子、衬子、里子、票子和弹子。
相反,如果找个硬茬——比如说吴国,那就不同了,战争一定旷日持久,伤亡一档惨不忍睹,于是乎国力憔悴、民怨沸腾,打胜了是田常的不世之功,打输了则是齐王决策失误。到了那个时候,输赢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田常既可以掌握军队,又可以借机排除朝堂上的政敌。这就像历史上很多国家一样,为了缓和国内矛盾而发动对外战争,其实战争的胜负无所谓,关键是国内的政权暂时稳固了。
于是田常欣然说:“善”。
不过,老练的田常很快又提出了一个实际操作问题:“现在大家都知道我要去打鲁国,有什么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调转枪头去打吴国呢?”
子贡胸有成竹地说:“有我呢!我让吴国自己派兵来打你。”
于是,子贡又跑了一趟吴国。
三、
吴王夫差那年四十四岁,正在为岁月的蹉跎而烦恼,他在烟雨中的江南向北眺望,希望能一眼万里,望见洛邑的朝阳。
“人生苦短,不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王霸的大业,真不甘心啊!”
就在上一年,他做了两件事情让他得意至今。
第一件事情,他在艾陵(今山东莱芜东南)联合鲁国打败了齐国。这一战是春秋时期规模较大、较彻底的围歼战,双方各自投入的兵力都有十万之众(号称,可能有水分),夫差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亲自带领预备队(《左传》称“王卒”)杀入战场,完成了对齐军的分割包围,一举扭转战局,打败齐师,斩首三千。
第二件事,是他杀掉了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嗡”的伍子胥。
这一年,子贡虚岁40,刚刚攀上不惑的门槛,也许他也怀有建功立业的理想,所以当他风尘仆仆赶到姑苏城的时候,他又一句话说中了夫差的心思:
“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
而且可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
对于“始终仍是少年”的夫差来说,没有比建功立业更能打动他的了。就像二战时期的纳粹德国一样,刚刚把老对手法国打趴下,把英国佬赶过海峡去,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于是马不停蹄地挥师东进,打算在莫斯科红场过个年,结果陷入了全世界人民的战争汪洋中,最后惨遭失败。
但是,伍子胥关于越国的谶言始终是夫差过不去的坎。或许,先伐越再征齐才是最优选项?
子贡看出了夫差的犹豫,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胸脯,对夫差说:“有我呢!我让越国自己派兵来帮你。”
夫差不仅是个少年,还是个贵族,他始终秉承着一股来自古老祖先的传统,这股贵族气,源自商周,中有宋襄而没于项羽。
商朝和周朝建立之后,掌权的政府并没有对前朝赶尽杀绝,而是始终位列诸侯,即便发生了武庚叛乱,周天子仍然秉承不绝人祀的贵族礼仪,继续以诸侯对待夏商之族。春秋时期的宋国就是商朝的后代,而杞人忧天的杞国则是夏朝的苗裔。
也正是这份仁义,才造就了宋襄公以匡扶周室为己任,组织联军对抗觊觎公器的楚国,出于贵族讲求公平的道义,允许楚国军队渡河列阵而后战,虽然战败了,其实在当时并没有成为笑柄,真正使宋襄公沦为笑柄的,正是发生在无赖当天子之后的汉代。
说来也巧,中国贵族气质的最终章就是项羽自刎乌江,项羽出身楚国贵族,所以他会在道义和利益之间选择道义,杀掉上司宋义破釜沉舟;也会在鸿门宴上辜负亚父的“好意”,留下了刘邦的一条命;更会放弃东渡复仇的机会,为的只是一腔浩然的荣誉。
他们成为笑柄,是以兵家、法家为代表的利益优先原则成为社会主流意识以后的事情。所以很多人从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中只读到了悲壮,却没读出悲哀。
贵族气的丧失,或许是中国文化传承中最痛惜的。
文 | 云间大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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