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床底下放着一个旧木箱,箱
身早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黯淡,但凸
起的棱角依旧坚挺,像父亲挺起的脊
梁。打开箱盖,一股浓重的金属、机油
和金属摩擦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独属于工业车间的气息,带着一股
刺鼻的粗粝质感,却又藏着某种生命力
的温热。
父亲常对我说,这个箱子的年龄比
我的年龄都大。在父亲眼中它是父亲
的“百宝箱”,也是形影不离的老伙计。
在我眼中,它是我长大后才解开的“盲
盒”。
箱中诸物排列井然,像父亲一丝不
苟的个性。粗大的铁锤,锤头黝黑,手
柄闪着光阴浸润的色泽;整齐排列的钢
挫,牙齿间还残留着金属的碎屑,仿佛
经过了无数次的啃啮;两根生锈的锯
条,齿锋依然锐利,像是扶槽的老骥,随
时准备着在大显身手;用绒布包着的游
标卡尺,上面的数字早已经被父亲粗糙
的大手磨得模糊。
这些“老伙计”陪伴父亲走过了三
十多年的工作生涯,它们每个物件身上
都有一段故事。就拿这把铁锤来说吧,
它黝黑的锤头有一块残缺的角,那是在
一次高炉检修时,其他部位的检修工作
马上都要结束了。但父亲负责的检修
部位有一个螺丝说什么也卸不下来,父
亲一时来了脾气,攒足全身的力气奋力
一砸,螺丝终于还是低头认了输,但这把锤头上也留下了残缺的
缺口。父亲每每抚摸它,嘴中总是喃喃地说着什么,眼中总是浮
起一种闪亮的光泽,如同深夜里炉膛内忽然爆裂出的火星,那是
独属于它的勋章。
父亲的手掌宽厚有力,骨节粗大,双手的手指都磨出了厚厚
的老茧,这是长年累月劳累的印记。闲暇时,父亲喜欢坐在院中
的板凳上,或磨或挫,沙沙的声响如同时间在低语。他常用沾满
机油的手拿起铁块,凝神细看,仿佛铁块中藏着某种天机。他手
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是铁屑与岁月共同刻下的印记。辛苦
一生,却从来默默无闻。
如今父亲早已退休在家,但那个旧木箱依然被父亲如宝贝般
地珍藏着。我也跟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庞大钢铁生产链条中的一
环。当我的安全帽落下车间的铁灰,当我面对设备检修时焦急的
眼神,我的身后仿佛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扶着我稚嫩的肩膀,
给我一种强大的力量,帮我迈过一道道难关。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理解了那个破旧木箱的意义。它其实不
仅仅是工具,而是反复被时光淬火、被汗水锻打,被无数个紧急抢
修磨砺出的骨骼。它们默默承受击打,咬住困难,也咬住了钢铁
人永不松动的坚定信念。这些工具是父亲用以对抗时间侵蚀的
另一种生命。
工具无言,却默默将一种宁折不弯的硬骨,传递给了后来人
身上;每一道挫痕,每一道老茧,都无声熔铸进新的“钢骨”,在日
新月异的变化中,在机器轰鸣声中支撑起不灭的炉火。